“八寶酒樓”自建成以來,迎來了其作爲酒樓最爲光榮輝煌、足可載入酒樓百年史的一天——皇太孫選定八寶酒樓宴請武舉前五甲,與宴者身份高貴開歷來酒樓接待之先河,有太孫、公主、郡王、丞相……酒樓老闆激動如羊癲瘋發作,準備立即找人做塊碑石作文以記之。
不過不用他操心了,這家酒樓的真正老闆也在裡面,既被宴請又是東家,君珂被太孫府的人押送着回來,走到半路也就認命了——做生意的人總是以發財爲第一要務,既然你們選定八寶,我不進行資源充分利用,我就是個傻帽。
“孫掌櫃!快去請燕京第一畫師來!”君珂一進門就招呼上了,“還有,速速把迎門過道兩面牆刷乾淨,左面那牆留下來給畫師作畫,右邊那道牆給領導題字!”
“開樓上包廂,安排領導們先摜蛋!”
“把我們新訓練的禮儀小姐給安排上!記得統一穿深紅刺繡水緞旗袍!掛綬帶!”
“菜單不要上了,就用酒樓最新研發的那些菜色,食材選最高貴最好的,領導有錢!不要給領導省錢!不過本酒樓不簽字不打白條,您包涵吶!”
最後一句轉了個彎,衝着納蘭君讓,君珂笑得諂媚,納蘭君讓對她的怪話有聽沒有懂,仔細想想大概是指要錢的意思,默不作聲揮揮手,身後護衛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厚沓沓裝着銀票。
君珂打開錦囊往裡瞅了瞅,咂咂嘴,有點勉強地道:“馬馬虎虎也差不多吧?殿下,您是要最好招待吧?說實在的,這錢只怕還欠着點,不過您第一次來,小店九折優惠!吃得好您多來幾次,給京城王公多招呼着點,小店就足感盛情了吶。”
納蘭君讓:“……”
五千銀票,不夠你一頓飯?
納蘭述:“……”
小珂兒,你從哪學來這一嘴掌櫃口吻?
一行人要向裡走,君珂唰地張開雙臂攔住。
“領導,領導。”她笑嘻嘻一擺手,夥計端上筆墨,“來一次不容易,小店蓬蓽生輝,給題個字?”
“題字?”衆人面面相覷,君珂已經不由分說將筆塞在了納蘭君讓手中,“隨便寫,隨便寫,啊,太孫,您不會是字很醜吧?”
納蘭君讓瞟她一眼,少女笑嘻嘻的臉龐近在眼底,細膩光潔的肌膚沒有毛孔,精緻得小瓷盤也似,那雙奇特的,泛着微微金色光圈的眼睛,那樣帶點期盼的神色看過來,不知怎的他便覺得無法拒絕。
他默不作聲接過筆,蘸墨,認認真真想了想,在牆上寫:“味列天下珍饈。”
“好。”衆人立即捧場地贊,“勁健剛骨!”
皇太孫的字,構架端嚴,從內容到字體都中規中矩兼中庸,一看就很皇太孫。
君珂撇撇嘴,真是的,題字也這麼含蓄,就不會寫“天下第一酒樓”麼?
第二個題字原該奉給納蘭述,納蘭述微笑,風度翩翩謙讓,“諸位先請,先請。”
君珂瞟他一眼,心想郡王的傲嬌還沒完?
“我來寫!”快步過來當仁不讓的是向正儀,纔不管什麼順序規矩,一把拿過筆,在牆上墨跡淋漓劍拔弩張地寫,“向正儀納蘭述到此一遊!”完了將筆一扔,得意洋洋看一眼君珂。
君珂:“……”
筆墨奉給沈夢沉,沈相一向對什麼事都具有從容不驚含笑相納的態度,施施然提筆,“醉看名花國色,只論此間第一。”
“剛柔並濟,蘊籍風流!”衆人再贊,眼神裡卻一個個問號——這是酒樓,沈相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地說什麼名花國色?不會是又“歷遍狂花變狂化,誤將酒樓作青樓?”
君珂纔不管酒樓青樓,反正有個第一就行,正覺得沈夢沉難得配合,字又多,說得又好聽,好歹做了件人事,剛剛笑開來,沈夢沉停也不停,在底下繼續寫了一排小字,“本相題字匾額,目前市價每字萬金,請此間主人細算以上字數,稍後將潤筆金送至我府。注:此排小字請勿遺漏,不過可以半價折算。”
君珂:“!”
梵因自然不會參與紅塵酒宴,沒有來。他自從那天強壓事件之後,越發深居簡出,據說又準備閉關了。餘下的幾位武考生,再次請納蘭述先題而不得後,小心翼翼題了字,只有查近行讓衆人多看了一眼,一是這武門弟子,居然一手鋼筋鐵骨的好字;二是他並不畏縮拘謹,縱筆瀟灑,只是很有分寸的將字寫得小了一點而已。
等衆人都題過,納蘭郡王上場了。
將整面牆壁都看過,郡王叼着只筆,一副“我要揮斥方遒你這牆卻似乎太小不夠我發揮”的模樣,末了,提筆,揚頭,落筆,繞牆疾走——圍着所有的題字,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衆人愕然——您出的是哪門子幺蛾子?
大圈將所有題字都歸攏在內,納蘭述在圈子上留個口子,在口子邊寫:“以上,八寶樓死忠吃客,共字。”
“……”
一瞬間所有人都涌出“被代表”的巨大鬱悶。
比什麼天下第一人間至味都更給力——看見沒?上面這一堆牛氣哄哄金光閃閃的名字,這堆幾乎代表燕朝最高權勢的人們,他們都是八寶樓的忠實粉絲!
據說這面牆後來被加以金框保護,無數人慕名前來瞻仰,導致八寶酒樓日日爆滿,後來分店開遍全國——當然這是後話了。
君珂看見納蘭述那給力總結,立即便命夥計收拾筆墨——還等什麼?難道還等這羣被代表的傢伙們不甘心,在後面再補一句——“我們不要被代表!我們需要發言權!”?
“二樓,天上人間包廂,請——”
一衆貴客自貴賓專用樓梯拾階而上,剛到樓梯中段,跑在前面的向正儀一仰頭,“譁——”
闊大的三間打通的包廂,採用全開放格式,只以雕刻精美的落地屏風一字隔開,燈光從那些細緻的雕刻縫隙間透出來,流光溢彩。在一色璀璨的背景裡,從欄杆到樓梯,兩排足有二十位以上的旗袍美女一字排開,個個身高一米七以上,娉婷嬌美,着深紅低領緊身鑲金絲錦緞旗袍,將銷魂曲線勾勒得一絲不多一分不少,燈光下一個個粉頰明妝,長腿細腰,看來也如一盞盞精工雕琢名家手筆的錦瓶,見客人迎面而來,美人們啓朱脣,現皓齒,酒渦亮在靨底,柔荑扶在腰側,齊齊三十度微微彎腰——“歡迎光臨!”
乳溝!
兩排乳溝!
兩排二十個以上個個洶涌深度好比馬里亞海溝的乳溝!
剎那間白光晃眼,浪波迭來,美人們在上,賓客們在下,這一彎腰的視野衝擊力,讓人瞬間被肉彈擊中,眼睛發直頭腦發暈,走在最後的幾個武考生立即扶住了階梯。
向正儀唰一下跳起來,竄到納蘭述面前,張開雙臂,用自己偉岸的身形,擋住了“純情”少年的目光,並怒視君珂:“你無恥!一個女東家,居然玩色誘的花招!還色誘納蘭述!”
君珂無辜——她是有關照掌櫃訓練一批迎賓小姐,爲了拯救墮入火坑的煙花女子的命運,她還特意讓掌櫃去買那些剛賣入青樓還沒破身的清倌,旗袍是她的主意,可是她沒要求制這麼緊啊,也沒要求大腿叉開這麼高啊,更沒要求領這麼低啊——唉,可見不管古今中外,老闆們在這一套上的天賦,從來都是思維互通的。
轉頭看看客人們——納蘭君讓臉紅了,沈夢沉眼睛亮了,納蘭述……納蘭述扒在向正儀擋住他的臂膀上,誠懇地對向正儀道:“公主,你看人家也和你差不多高,你好像和人家長相也差不離,可爲什麼人家看起來是女人,你看起來就像是女人他哥呢?”
向正儀咕咚一下向後便栽——氣暈了。
還得君珂扶住,轉頭一看不好,武考生那幾個男子,大概都是童男子,除了那個凌雲院考生朱光一直心事重重低着頭,其餘兩個那眼睛發直的樣子,不要飯還沒吃,就被美女肉彈給撞昏了,趕緊道:“開包廂,特殊服務!”
美人們鶯聲嚦嚦:“是——”嫋嫋行開,裙襬不動臀部動,動得風擺妖荷蓮花搖曳,底下又是一堆眼睛發直。
兩個明眸皓齒的美女,披着綬帶,左邊那個寫:“歡迎貴客蒞臨品嚐”,右邊那個寫,“八寶八寶,人間最好。”盈盈躬身,推開包廂門,“請——”
燦亮的燈光如流水一般瀉出,像黎明那一刻天光乍現,將華美壯麗和光彩顏色都一股腦灑向人間,錦緞包壁、水晶彩燈、巨大雪白圓桌,一色水晶細瓷餐具、羯胡千重錦繡獸皮地毯、南齊煙花錦狐狸皮沙發……諸般天下奇珍,世間精美,齊聚一堂,瞬間閃花了所有人的眼。
納蘭君讓突然摸了摸口袋——現在他明白爲什麼君珂說五千兩銀票不夠了,這一室裝飾,何止十萬金?他是識貨的,光是那新穎的水晶彩燈,怕就得幾千銀兩一盞,還有那別出心裁的錦緞包壁,用得也不是普通錦緞,是仙林郡出產的仙雲錦,這種錦燈光下寶光迷離五色四射,但價格高昂,拿來在這水晶燈下做錦緞包壁,美是美極,可也奢靡到了極處。
君珂其實今天也是第一次到這包廂,她忙碌,只是將設想和掌櫃交代了一下,不想這酒樓掌櫃心比她還大,仗着東家名滿京城,將來一定交遊廣闊,不惜下了血本,一下子連她的鈦合金眼也給閃瞎了。
閃完了就開始心疼銀子,惡狠狠在心裡發誓——今兒這一頓,一定要把這幾個冤大頭給宰回來!
想定了惡狠狠一轉頭,看見那羣強大的客人們已經各自佔據了自己最感興趣的角落——沈夢沉坐進了巨大的特製的鋪滿狐狸皮的沙發,將自己窩在裡面晃啊晃,一團柔軟的雲一般身子疊起來,笑眯眯道:“這個睡覺一定很舒服。”
君珂望天——你說就說,眼睛盡對着我瞟做什麼呢?抽筋了嗎?
“那也不妨請君姑娘忍痛割愛,給沈相搬回去一個。”納蘭述立即接話,君珂正奇怪這一向和沈夢沉過不去的傢伙,這次怎麼轉性了,便聽他接着道,“不過就怕這再大的軟牀,也不夠沈相使用,你說這軟牀,哪裡睡得下四個人呢?”他低頭對沙發檔裡望了望,舒了口長氣,“還好還好,足可容納一人,想必第二天早上,那三位美人,還能從牀底下拽出沈相來。”
君珂默然……原來這就叫拐彎抹角罵人……
“人多無妨。”沈夢沉還是懶懶窩在沙發裡,抱着君珂特製的軟枕頭滾來滾去,看得君珂心疼得嘴角抽搐,“人多總比沒人好;人多總比想着一個人還睡不到好;人多總比想着一個人還睡不到,最後只好每天睡書房或牆頭好。”
納蘭述面色不變,還要反脣相譏,君珂上前一腳將沙發踢到了一邊——倆混賬!越說越不成話!
再一轉頭,眼前一黑——向正儀爬在錦緞包背的高級椅子上,一腳踩着圍了錦圍的雪白特製大圓桌,仰頭看着掛在天花板上的特製水晶燈,“這燈怎麼做的?真漂亮,拿來掛我院子裡,半夜練劍就不怕看不清楚了。”一邊讚歎一邊自說自話地就去摘燈。
君珂趕緊奔過去大叫:“公主且慢,這燈掉下來就砸頭了!你要這燈,改日我另做一個送給你。”向正儀這才放棄摧殘,若無其事從桌子上跳下來,雪白的桌子椅子,好大幾個黑腳印……
“這是什麼東西?”韓青凱端起茶几上一個水晶盤,“新式的酒?”說完喝了一口。
君珂黑線——這是痰盂……
“這個小几是歪的。”查近行突然抓起門邊櫃子上一個美人雕塑,塞在花臺下一個小几的凳子腿下。
君珂抽搐——那是特製的不對稱形,看似歪其實不歪,還有,您拿去墊桌角的雕塑,是東堂的名家手筆,價值萬金……
一羣貴客,轉眼就把君珂設計的“天上人間”給搞成了“天上地獄”,君珂在肚子裡大罵:“鄉巴佬!劉姥姥!”
一轉頭看見最尊貴的客人,頓時心中一喜。納蘭君讓站在室內正中,哪裡也不靠,什麼也不摸,始終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室內。
這纔是威嚴尊貴皇家氣派啊,這纔是中規中矩好寶寶啊!
君珂還沒來得及表揚,納蘭君讓眼神落在茶几上的撲克牌上,眼神一厲,他的護衛立即撲上去,抓出撲克牌,抽出來一看,大驚失色,“主子!邊緣鋒利!質地堅硬!暗器!有危險!”
納蘭君讓轉身就走。
君珂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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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摜蛋!摜蛋!”不能讓這羣土包子再摧殘她的貴賓包間,君珂趕緊招呼,“摜蛋!”
衆人紛紛拔劍。
“你們幹嘛?”君珂呆呆問。
“蛋呢?”向正儀怒目逼視她。
君珂:“……”
好容易把撲克牌拿出來,講解完了規則,一羣高智商精英立刻便接受了新知識的灌輸,於是向正儀沈夢沉朱光納蘭君讓一組,納蘭述韓青凱查近行再加上一位禮儀小姐一組,納蘭述一心要拉君珂組隊,君珂假稱廚下忙碌要給諸位貴客安排,堅辭不肯。等她在廚房做好安排回到樓上,便發現撲克牌嗖嗖亂飛,邊緣鋒利,紙質堅硬,擊碎水晶一地,納蘭君讓的護衛圍成圈子刀劍向外,頭髮都豎着。向正儀踩在沙發上,揪起沈夢沉死抓不放的抱枕,大罵:“使詐!換牌!出老千!”
君珂一個踉蹌,第N次栽倒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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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上爬起來重整旗鼓的君珂,打起精神張羅開飯,衆人直挺挺站在大圓桌邊,直勾勾盯着她看。
君珂有點發傻,隨即便明白過來,古人分桌論席次的規矩,對上這圓桌就不好用了,這是等她安排座位呢。
君珂一笑,按照圓桌規矩,將衆人一一安排了,壞心地將納蘭君讓安排在主人付錢座——這羣人裡面最好敲詐的一個,傻子纔不敲。
菜色流水般端上來,君珂忙着介紹:“這是八珍五鼐宴席,名稱取材於金瓶梅。”
“什麼是金瓶梅?”
“哦,一個女人拋棄矮窮醜奔向高富帥並因此付出生命代價的社會寫實嚴肅奇書。”
衆人面面相覷——這和菜有什麼關係?
先上一組八珍盤,水晶碟盛好,由花瓶們含笑託上;鳳脯金蝦什麼的不稀奇,倒是一方黑瑪瑙碟子裡的“四喜腐乳”讓衆人“哦——”地一聲,火腿、開洋、香菇、麻油四味,分紅色的丁方、淡黃色的醉方、青灰色的青方,和棋子大小的棋方,端端正正擺成梅花形,色澤柔潤而質細香糯,人人一嘗都贊好,但惦記着身份不肯多吃,只有向正儀,二話不說拖過了碟子……
第二組是五鼐熱菜,君珂報菜名,“炒鮮奶”!
奶也能炒了吃?
衆男人們舉筷不定,向正儀毫不猶豫舉起勺子,兜底一抄,一口咬下眉飛色舞,強制性挖了一塊在納蘭述碗裡,剩下一半準備自己獨享,被沈夢沉眼疾手快奪去一半,向正儀二話不說,拖過了碟子……
納蘭君讓沒吃着。
“蘿蔔煲不見天。”
什麼叫不見天?
貴客們詢問花瓶,花瓶們嫋嫋一轉身,舉起胳膊,“咿呀……”
貴客們懵然不解,君珂正色解釋,“豬腋下那塊肉,永不見天,豬身上最爲滑嫩細膩的一塊,久煮嫩香如故。”
衆人還在對着美女胳肢窩想象豬的“不見天”,向正儀毫不猶豫舉起剖肉的小刀,對準那細瓷煲裡完整的一塊肉,戳——
寒光連閃,刀出如風,險些讓人以爲是在桌上開全武行,剎那間衆刀齊出,巴掌大一塊肉,被精準的分成六塊,每位高手都落着了一塊,剩下一塊,向正儀二話不說拖過了碟子……
因爲在刀出的那一刻,護衛們護着納蘭君讓退到了門口,納蘭君讓沒吃着……
“咬咬……胸!”君珂看着菜牌子,肚子裡大罵掌櫃,“西施乳”怎麼變成“咬咬乳”?好吧這個世界沒有西施,就拿最當紅的舞女來替代,不過這麼一來,菜名叫人怎麼報?
西施乳是雄斑魚的精白的俗稱,與新剝的蟹粉同入羹,柔滑香醇,美味絕倫,這是君珂從美食書上看來的菜式,如今拿來一試,還未啓蓋,香氣逼人,引得樓下的人都對樓上張望。
此菜男人們一臉正色紛紛下筷,末了一抹嘴互相詢問,“剛纔這菜什麼名字?”“啊?不知道。”“哦,不曉得。”“呀!不清楚。”
此菜向正儀一邊怒責“登徒子,爛菜名!”一邊二話不說拖過了碟子……
此菜,唯一一個“聽見菜名”的正人君子納蘭君讓同學,沒吃着……
再來一個“轟炸燕京”。熱鍋巴澆玉蘭番茄汁,嗤啦一聲煙氣騰騰。
爲表對此菜菜名的抗議,納蘭君讓同學,沒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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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飯吃到將近戌末,席上人大多盡飽而止,對八寶酒樓新菜式讚不絕口,君珂拉過一直偷偷躲在暗間裡作畫的畫師,仔細看他的畫作,半晌道:“造型不對。”
“啊?”
“你這圖,男的和女的能區分開嗎?人和人能區分開嗎?仔細看像在吃飯嗎?你不覺得像城隍廟一羣泥塑在受香火嗎?”君珂將畫紙彈得啪啪直響,“要鮮活!生動!自然!還原真實!”
於是,原畫師畫的八人團團端坐,表情肅穆,態度雍容的“貴客羣宴圖”,在君珂的強烈建議下,被改成鮮活、生動、自然、還原真實的如下造型:“納蘭君讓肅然端坐。”
“向正儀爬在桌子上摘水晶燈。”
“沈夢沉窩在沙發裡抱着抱枕打滾。”
“納蘭述坐在不對稱小几上啃鍋巴。”
……
教導完畫師,君珂出來送客,趁納蘭述不注意,拉了拉納蘭君讓。
納蘭君讓愕然回身,眼神審視,君珂對他展開笑臉,將一個包好的罐子塞進了他的袖子。
“喏,你沒吃飽吧,其實很多菜很好吃的,我讓廚下都給你留了一小份。
你回去記得趁熱嚐嚐,不要管那些菜名,人活在世上,吃的從來不是一個名字,而是內容不是?”
說完拍拍他袖子,將他一推,“快點快點,別給納蘭述那小子看見!”
納蘭君讓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被她推進轎內,轎伕起轎,納蘭君讓身子一顫,觸及袖底溫熱。
他怔了怔,抱住了那罐子。
罐身溫熱,香氣嫋嫋地透出來,納蘭君讓慢慢打開罐子,這是一個籠屜格式的罐子,分成五六個小格,裡面各自盛着今晚的經典菜式。
他一手掀開轎簾,舀起一塊“咬咬胸”,慢慢地吃。
食物入口香醇柔滑,溫暖的卻不僅僅是口腹,那種細膩的滋味似乎一瞬間熨貼到心底,在心深處盤桓不去,似乎哪裡因此微微翻涌,又似乎哪裡因此,永久溫存。
轎子遠去,他始終掀着綢簾,注視着燈下談笑送客的少女,燈光的光影射入半捲簾深,在那暗色和光明的交界處,隱約映射出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淡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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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還留在原地送客,是因爲有個“醉女”,粘上了她。
“君珂。”向正儀今晚吃得多喝得多,現在死賴着不肯走,搭着她的肩絮絮叨叨,“你說你有什麼好呢?納蘭要看上你?呃……你武功又不如我……呃,長得又不如我……呃,家世也不如我……呃,不就是會點新鮮玩意……呃,我娘在的時候和我說……男人都是貪戀權勢富貴的……怎麼到了我這裡……呃……就不靈了呢……”
君珂架着她的肩膀,正色道:“公主,其實什麼權勢富貴美貌武功都是浮雲,您少打幾個呃,郡王就會愛上你了。”
“呃……是麼……呃……”向正儀突然嘻嘻笑開來,湊近她耳邊,“其實我也有新鮮玩意的……呃,你要不要看看?”
君珂現在只想睡覺,哪裡肯陪酒瘋子撒歡,一邊道:“公主你醉了請早些回府。”一邊轉頭四顧,想找個人送她,誰知道這羣男人此刻都不紳士,看見她眼光一個個趕緊抱拳拱手,“今日勞煩君姑娘就此告辭”,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撒丫子就跑了,那個朱光,還一邊跑一邊對着向正儀仔細看,眼神十分古怪。就連納蘭述也不例外,匆匆一句“小珂我建議你把這女人就放在你酒樓睡一夜這樣比較安全”,隨即便落荒而逃,一邊跑一邊道:“我讓小戚等下來接你……”眨眼就人影都不見了。
君珂愕然,心想這羣人這是幹什麼?喝醉的正儀有這麼可怕嗎?再看看向正儀拳打腳踢的造型,留在酒樓明兒她那價值百萬的裝潢就報銷了。一轉頭看見沈夢沉也已經進轎,急忙上前攔住,“沈相……”
“君姑娘你不知道嗎?”沈夢沉探出容色如花的臉,笑得怎麼看都不懷好意,“正儀公主酒品不是太好,每次喝醉,都會認爲所有靠近她身側的男人都是在意圖不軌,輕則打昏重則斷腿,君姑娘,我雖然似乎對你有所虧欠,但也不願拿自己性命作賠,歉甚,歉甚。”
他毫無歉意說着“歉甚”,一邊放下轎簾,簾子合攏的那一霎,他突然輕笑道:“小珂,不妨便送上公主一遭,月夜花下,人約牆後,還是很有情致的。”
君珂一怔,沈夢沉已經放下轎簾遠去,君珂注視他的大轎消失在街角,想着那最後看見的一抹笑容,怎麼都覺得意味深長。
“我也有新鮮……玩意……”向正儀又粘了上來。
“那便相送公主一遭。”君珂轉身,露出無奈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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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正儀有自己的公主府,不過現在,她當然住在姜府隔壁的臨時公主府。
一輛馬車在公主府前停下,車上下來君珂,扶着向正儀,府內下人急忙過來接,向正儀揮開他們,厲聲道:“都滾!都滾!不要吵我!”
衆人都唯唯退下,向正儀拉着君珂直奔內室,君珂原以爲她或許要帶自己上牆頭,再或許要帶自己進內室,誰知道向正儀竟然拉着她進了一棟偏院,直奔那院子的正房而去。
她踢開正房房門,轉入裡廂,那間房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牀,牀上被褥齊全,但看上去既不像客房,也不像主人自己的休息處。
那廂房裡有個後窗,向正儀扒在窗前看看,笑嘻嘻對君珂招招手。
君珂湊過來一看,發現後窗正對着姜府的後圍牆,姜府後圍牆開着許多裝飾性的雕花石窗,從這個後窗,可以看見姜府後花園裡的一小部分動靜。
當然現在姜府黑沉沉安靜靜,什麼動靜都不會有。
“你等……着啊……我變個……戲法……你看……”向正儀突然丟開君珂,一頭鑽入了牀下。
君珂一怔——姑娘你醉大了吧?牀下比較舒服?
她在牀邊等向正儀爬出來,或者等她睡死了拖出來,誰知等了半天都沒動靜,她低頭對牀下一看,頓時驚得渾身汗毛一炸!
牀下沒人!
人呢?
明明看見向正儀自己爬進去的,牀下就這麼點大地方,人去了哪裡?
君珂心中若有所悟,伸手去摸地面,果然地面乾淨,比外面還乾淨,她正在摸索,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呼喚,“喂!”
君珂半跪着一擡頭,先是什麼也沒看見,室內無人,隨即便透過開着的窗戶,看見對面。
向正儀正站在對面,對她招手微笑。
君珂怔在了那裡。
向正儀站在窗子外面沒什麼稀奇,但是,問題是,她站在的是一牆之隔的姜府的後花園裡!
“好玩吧?”向正儀嘻嘻笑,“呃……我再變個給你看。”
她身子一矮便不見了,過了一會兒,牀底下一塊石板移動,露出向正儀的腦袋來。
她得意洋洋爬出來,坐在牀邊,昂起下巴,道:“……這個……戲法……呃……如何?”
君珂嘆了口氣,道:“公主,你有那個實力和地位管閒事,我卻沒有,你既然已經安全到家,那麼我告辭。”
她轉身就走,衣袖卻被人拉住。
“不想看看是誰在兩府之間挖了地道嗎?”向正儀醉得眼光流蕩,看來倒有了幾分女子的柔軟和嫵媚,“這間屋子,早先是京中一家富戶的,後來舉家搬遷,又傳出鬧鬼,屋子便空了很久都沒人買。我是不管這些的,我買了下來,然後前幾天,我接到莫名來書,說有人在這附近轉悠,要我注意安全,我這才發現是有這回事,那人想接近又不敢接近,十分隱秘。我心裡疑惑,命人一間間的查這些屋子,終於發現這個地道……呃……君珂,你難道就沒發覺,這地道很短,只通向姜家郡主的後花園嗎?”
“而且……呃……”她打個嗝,狡黠地一笑,“有人想進來很久了……只是這地方被我佔住……他不敢……不過今晚,我醉了……全燕京都知道……向正儀喝醉……鬼神不認……”
她先前那段話十分清晰,轉眼又開始模糊字眼,君珂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心想公主您是真醉還是假醉?
一瞬間心中也泛上警惕——燕京無常人,便是這個我行我素,號稱直腸的公主,不也有這樣的敏銳和心機?
而那給向正儀提醒示警的人,想必對姜雲澤的私情也有所瞭解,會在此時將這事抖落出來的人,莫不是流花許氏?
“走吧……”向正儀搖搖晃晃拖着她的手向外走,“得把房間空出來,好讓人家進來呀……”
她不由分說拽着君珂出去,兩人並沒有走遠,掩身在這間廂房外面的一處水缸後,那位置正對着兩府相鄰的牆頭,巨大的缸身將兩人身形遮掩得嚴嚴實實,君珂懷疑這麼大的缸,也是向正儀故意早早擺在這裡,好在合適的時機偷窺的。
兩人屏住呼吸,等了大約有小半個時辰,牆頭風聲一響,忽然躍上一條黑影。
那人在牆頭左顧右盼半晌,兩府都黑沉沉的,這裡本就是兩府裡護衛都不常來的死角地帶,遠處的燈光,也照不到這裡。
那人蒙着個面巾,只露出一雙精光炯炯的眼睛,看身形還很年輕,君珂看着那雙眼睛,總覺得說不出的熟悉。
身邊的向正儀,無聲地冷笑一聲。
那人在牆頭看了半晌,輕輕躍入向府,悄悄走到這間廂房,看看四周和房內都無人,眼神一閃,發出了幾聲鳥兒的輕鳴。
姜府一片沉默,沒有動靜,那人似乎有幾分焦躁,又發出暗號。
姜府還是無人出現,君珂都覺得昏昏欲睡了,再看身邊公主殿下,已經扒着她肩膀睡得口水流成河。
這人等不着,也只能離開吧?君珂想着那位深沉堅忍的姜郡主,直覺她不會在現在這時刻,理睬這樣的呼喚。
然而牆頭上那人,似乎今晚不見到人不罷休,一直不間斷地呼喚下去。
然後君珂一擡頭,忽然看見對面姜府花園裡,多了一條人影。
那人影靜靜立在花叢中,鬼魅般突然出現,連君珂都嚇了一跳。
牆頭少年歡喜地撲下去,卻在走近的時候猶疑地停住了腳步,半晌輕輕道:“怎麼是你……”
那人擡起頭,面貌有幾分熟悉,正是那日在翠虹軒和君珂叫價的,姜雲澤身邊的侍女。
“公子,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那侍女平平道,“請你速速離去。”
“我今晚要見她!”那少年焦躁地道,“一定要!”
“不明白公子爲何要糾纏如此?”那侍女道,“小姐已經快要嫁人了,請您不要再任性妄爲,害了小姐一生。”
“任性妄爲!”那少年一聲冷哼,“當初她和我夜夜隔牆相會的時候,怎麼不說自己任性妄爲?”
那侍女默然,半晌道:“小姐對公子,已算仁至義盡。公子要小姐給個交代,竟然約小姐在那煙花之地,小姐金枝玉葉之身,也只得……”
“她曾和我相約要去看京西杏花巷的煙花,我不過想借那地方,引起她的眷戀之心,不想她竟然心如鐵石!”那少年打斷侍女的話,低聲惡狠狠地道,“你可知我最近過的是什麼日子?五內熬煎,生不如死!每日裡還要看見那奪我所愛的仇人!還得對他強顏歡笑曲意奉承!身爲男兒,上不能立偉業,下不能護妻子,我活着何用?”他眼底漸漸泛出淚花,長吸一口氣,決然道,“今晚我一定要見到她!否則,我就自刎在這兩府牆頭!看你姜家,明日如何向燕京交代!”
“如何能行!”那侍女急急道,“向公主就在隔壁……”
“她醉了!”那少年冷冷道,“燕京和這事有關係、能夠影響到你家小姐做不做得成王妃的人,全部都醉了!我親眼看見他們醉了各自回府!千載難逢的良機,我不容錯過!”
他眼神猙獰,瀕臨瘋狂,那侍女被他眼神嚇住,不敢再說,匆匆離開,留下那少年在牆下徘徊唏噓,不住舉拳擂牆。
君珂和已經醒來的向正儀對望一眼——姜雲澤的地下情人,竟是今日宴中人!
又過了好一陣子,前方姜府花叢一陣響動,有人在那侍女相伴之下,無聲踏花而來,長長的裙裾,微草不驚。
在牆邊立定,黑暗光線裡隱約可見那女子脖頸雪白,胸前一枚貓眼石鍊墜像一隻幽秘注視人間的眼,折射出流轉的光芒。
“雲澤!”那少年一個箭步下了牆頭,便要去握她的手。
姜雲澤並沒有退後,任他握住了自己的手,似乎還在微笑,輕輕道:“你何苦?”
“雲澤……”那少年冒死要來見她一面,原以爲佳人一定要責怪他,誰知她依然軟語溫柔,大喜之下以爲她回心轉意,緊緊握住她的手,道,“雲澤,你……
想我不想?”
隱約聽見姜雲澤低低稱呼了一句什麼,隨即道:“……上次已經說過,你我緣分已盡,再有牽扯,便是禍及家門……你怎可如此任性……”
“你原該是我妻子!”那少年憤然道,“你我兩家原就有口頭約定,只是一直沒對外聲張,你父親說你體質虛弱,不宜早爲人妻,要我等你十七之後再公開提親,可我好容易等你到十七,你家卻先應了冀北王府的提親!”
姜雲澤默然,半晌道:“這都是命……”
“他冀北王府又如何?雲澤,你愛的是我!”那少年急切地拉着她的手,“左相是貪戀冀北權勢和軍權嗎?可是我朱府,卻也一門三將軍,掌握京外九蒙旗營!雲澤!難道你選丈夫,只是看誰更有軍權,更有利於你左相家族的榮盛嗎?”
“你說的哪裡話,我是這樣的人嗎?”姜雲澤輕輕笑着,抽出自己的手,“別激動,吵醒別人你我都活不了,你但有一分念着我的好,便不要在這時辰鬧,嗯?”
“可我不能放開你!死也不能!”那少年怔怔低頭看着那修長白皙的手,從自己掌心緩緩抽出,驀然一聲低呼,張開雙臂就抱緊了姜雲澤。
“姦夫淫婦!”
一聲怒喝,躲在缸後的向正儀突然衝了出去!
君珂暗叫不好,伸手去抓已經來不及,更糟的是,向正儀原本就一直拉着她的手,此刻一衝,將她的身形也帶了出來,那兩人齊唰唰看過來,君珂想要再縮回去,都來不及了。
她尷尬地現出身形,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狀況,暗罵向正儀可惡——
她這一現身,得罪的豈止是姜家?冀北王府、這少年家族,只怕都得恨她入骨。
只訕訕笑道:“呃……路過……路過……兩位……那個繼續……繼續……”一邊打招呼一邊跳過牆頭,試圖把喊打喊殺的向正儀先拉過來。
她落入姜府花園。
那少年愕然回頭。
君珂沒來得及顧上他,也沒空去看姜雲澤,只想先把舞刀衝殺的向正儀拉回來。
向正儀怒道:“你瘋了!你攔我做什麼!我殺了這對姦夫淫婦!”一邊死命掙扎,君珂無奈,施展出擒拿手,欺身搶近,手腕一錯、一扭、一掰、一頂。
鏗地一聲,向正儀的刀落地。
向正儀反應也快,反手一撈,竟然將君珂腰間的劍一把撈在手中,手一抖抖去劍鞘,寒芒一閃,再次對那兩人衝殺而去。
君珂無奈,只好再施擒拿手,向正儀畢竟醉酒無力,被她一拉一頂,鏗然一聲,君珂的劍也從她手中掉落。
就在這一霎那。
姜雲澤忽然退後。
她身邊那個沉默的侍女,突然衝前。
那侍女身法行雲流水,竟是一流高手,身子衝前腳尖一挑,已經將君珂的劍挑起,抓在手中,半空裡身形一旋,狠狠刺進了那少年心口!
血光爆射,正噴了和那少年面對面的君珂一臉!
那侍女一招出手再不猶豫,手一撒,將染血的劍拋在了君珂腳下!
與此同時燈光大亮人聲鼎沸,兩府的人以及在外圍巡視的燕京府九城兵馬司的人都趕到了。
鼎沸的人聲裡,那侍女一個轉身,護住搖搖欲墜的姜雲澤,對着趕來的人們驚駭和疑問的臉,指着君珂,大哭。
她道:“向公主突然再次闖進小姐閨房,將小姐和我逼了出來,還不許小姐做聲!”
她道:“這女人等在牆邊,看見小姐過來,就推下來一個被綁住的男子!”
她道:“小姐驚駭欲絕,知道清譽不保,無奈之下要自盡,這男子恨這女人惡毒,也不願被人所迫污我小姐清白,這女人便拿劍逼他……然後……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