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幺雞凱旋迴府,受到了納蘭述和君珂的熱烈歡迎——他們當然不知道幺雞同志秉承堯羽衛惡搞耍人之風,把燕京城裡橫着走也沒人敢碰的尊貴公主給騙進了糞坑,他們只是在一頭霧水的時刻驚喜地發現了出走的狗狗的迴歸,並立即用熱情的擁抱和感動的淚水以及波戈洛夫斯基同志真正向往的南乳肉餅表示了對離家出走的小孩的全部接納。
幺雞埋頭吃餅,聰明地對自己的惡作劇毫不表功——真正的英雄都是甘於寂寞的,但是記得要寫進日記。
幺雞原以爲那頭公主上了這麼大一個惡當,肯定要氣勢洶洶回頭找納蘭述君珂算賬,它已經打定主意了——我不知道、不曉得、沒看見。啥米?你被我騙了?你一個大活人被狗騙了,你好意思說我還不好意思認呢。
然而向正儀根本就沒有回來——一個大活人被狗騙了,好意思說嗎?
納蘭述君珂不知道這回事,當晚卻也沒有睡,君珂眼見納蘭述在書房裡,召集了所有在京堯羽衛,將人員重新佈置,修改聯絡暗號,重新改換燕京別業的裡外防禦,甚至連原本在別業裡伺候的婢僕,都只留下了絕對可靠的那些,其餘全部撤換。
一堆人忙忙碌碌,君珂抿脣不語,她知道其實這一切都是因爲她。
燕朝規矩,藩王非應召不可進京,藩王世子倒是沒這規定,只是隨從也有定數,不得超過三百。事實上,自從藩王勢力壯大,中央有所忌憚之後,各地藩王親族也不願隨意進京——一不小心被控制了成爲人質怎麼辦?一不小心死在天子腳下了怎麼辦?按說納蘭述作爲冀北繼承人,是不該出現在燕京的,看他一開始的做派,跟在納蘭君讓後面追過來時,馬和人都做了改裝,也是不想被認出,然而最終他爲她進了虎狼羣伺危機四伏的燕京,併爲她顯露身份在燕京皇族之前亮相,出面保護她的同時也將自己置於了危險之地。素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朝廷現在忌憚冀北諸藩,不至於明着對納蘭述下手,但誰能保證暗地裡沒有一些動作?右相沈夢沉也已經回京,皇太孫更是皇權代表,這些人能容得下他?
所以納蘭述看似悠遊如舊,實則步步小心,君珂咬咬脣,暗下決心——她不要再含蓄了!這年頭含蓄沒活路!她要在燕京活出個人樣來!總有一天,她要足夠強,強到能幫助納蘭述!
“對了,我這裡有個東西。”君珂想起了自己的辣椒水,這東西在應急時還是挺有用的,而且也比電棒那些東西好製作,在這裡完全可以做出簡易版,趕緊掏了出來。
納蘭述取過去,翻來覆去看看,君珂湊過去教他,“喏,這裡,有個可以按下去的突起,一按就有辣椒水噴出……哎喲!”
眼看納蘭述按在開關上的手指往下一撳,吃過辣椒水苦頭的君珂嚇得趕緊往下一栽,頭往什麼東西上一埋。
……
靜了一會兒,預想中的刺激性氣味沒來,倒傳來納蘭述“痛苦”的申吟聲,“……我說,小珂兒,你想對我用強說一聲就是了,何必這麼……一個猛子紮下去呢?”
君珂一擡頭,才發覺,自己剛纔那一紮,竟然扎進了納蘭述的大腿……
WWW ⊙тт kдn ⊙C〇 君珂轟地一聲燒着了,連剛纔說的話都忘記了,唰一下跳起來,道:“我帶幺雞去洗個臉等會直接睡了拜拜晚安。”說完拖着幺雞就跑,幺雞不甘不願地回頭嚎——餅子還沒吃完記得給哥留着!
“唉……”納蘭述更痛苦地閉上眼睛,“我錯了,我不該忍不住先說出來的,我就該堅持不動,讓你多埋上一會的……”
“流氓!”
屋頂上戚真思躍下來,將辣椒水瓶子仔細看了下,眼睛一亮道:“別看是小玩意,可做得精巧,嗯,這種材料是什麼?非鐵非木的……如果沒有這種材料,我們可以做木頭的,叫掠翅部的神手小陸來試試……”說完隨意按動開關對牆一噴。
“咳咳!媽呀!”唰一下納蘭述和戚真思竄出了屋頂,“這什麼鬼氣味!”
“這是辣椒水,不過這裡現在還沒有辣椒,我建議用花椒研碎了,混上醋和辣酒,一樣刺激!”遠遠廊檐下,君珂冒出頭來喊了一嗓子。
戚真思和納蘭述相視一笑。
“別看東西小,玩樂似的,但對戰中突如其來一用,只怕還真讓人擋不住。”戚真思將瓶子拋着玩,“高手相爭,有時差的就是那麼一兩分先機,好東西!好東西!”
“不那麼光明呢。”納蘭述笑。
“咱們光明過嗎?”戚真思一笑,“寧可活得卑鄙,不要死得光明。主子!”她拍拍納蘭述的肩,肅然道,“小珂身上似乎有不少好東西,你給都挖了來啊,這事兒就靠你了。”
“兄弟你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已經遠遠走開的戚真思,又一個踉蹌。
君珂獻出的辣椒水,經由堯羽衛的巧手小陸一改裝,很快就搞出了古代版,木製的噴霧瓶,小陸還嫌這東西萬一對戰要從懷裡取出太浪費時間,乾脆設置了個揹帶,將木瓶子固定在每個人肩後,瓶子底下設置成活板,底部連着一根細細的鐵絲,鐵絲的另一頭固定在每個人胸前背武器的革帶上,需要使用改良版噴霧器的時候,只要一頂鐵絲,瓶子底部活塞被推動,上頭噴嘴就會噴出改良版辣椒水,混合了烈酒醋和花椒沫子的新版辣椒水,氣味比現代版的更具有衝擊力,小陸不愧是堯羽衛首屈一指的神手,他在聽君珂描述了蓮蓬頭之後,居然還給噴霧器設置了蓮蓬頭噴口,用針戳了很多小孔,使攻擊範圍更加擴大。
於是那幾天便見堯羽衛每人肩膀後面一個探出頭的古怪木瓶子招搖過市,在世人驚奇的眼光裡沾沾自喜,戚真思再三關照堯羽衛們,這是秘密武器,別有事沒事拿出來得瑟,可堯羽衛那羣愛玩的,哪裡忍得住,於是那幾天府裡茅坑、廚房、花壇都遭了殃,茅坑氣味古怪難言,所有的菜都辣得難以下筷,花全部蔫了,府裡到處瀰漫一股辛辣的氣味,很多堯羽衛互相噴得腫着眼睛到處跑和一羣怨婦似的,一直到幾天以後,新鮮勁過了,納蘭述君珂才呼吸到新鮮空氣。
君珂受到了鼓舞,將揹包裡的東西都貢獻出來——太陽能防狼電筒、手銬、精鋼咬合夾、彈針戒指、小型抓捕網等等,抓捕網這種東西長得像手槍,射出去的不是子彈是網,落於人身後瞬間彈開,能夠罩住人,這個東西讓君珂想起在冀北王府,第一次看見堯羽衛時,他們施展了困住納蘭遷的網,只是那個網更大,也更麻煩,小陸看見這東西眼睛就亮了亮,大喜道:“我腦子裡一直在想有個什麼簡便的辦法可以瞬間出網罩人,免得那種網還得人力去兜,誰配合不好就失敗,想不到世上還有這麼精妙的東西!”當即拿過去拆卸研究了。
揹包裡甚至還有幾張各類簡易槍支的結構圖紙,從火槍梨花槍到轉輪槍前裝填滑膛槍都有,是君珂和景橫波閒得沒事,打賭要做只槍打鳥兒,當時下載了一堆圖紙,之後沒有成功,君珂臨走時隨手塞在揹包角落裡,現在也全部給了小陸,這個時代已經有了火藥,但是火槍還沒發明,依照君珂的記憶,原先那個時代,宋代的時候有了火槍的雛形,但還比較粗糙,明朝時梨花槍已經大放光彩,這個時代的生產力水平,大約相當於那時代的唐宋之間,如果小陸能根據圖紙把東西造出來,足可領先現在的武器水平幾百年。
小陸一看見這些東西如獲至寶,顛顛地捧了就一頭扎進了房間,戚真思給他放了長假,從現在開始,可以不參與堯羽衛任何活動,直到造出殺傷性武器爲止。
眼看也到了君珂陛見的日子,一大早,由安昌長公主府派人來,接了君珂去,甚至還接走了幺雞——皇帝不知道在哪聽說了幺雞的神異,傳旨叫君珂將幺雞一併帶進去看看。
幺雞神獸纔沒將自己竟然名動天聽當回事兒,它原本沒啥興趣,但當君珂告訴它御廚房內肉點心足可以做出七八百種之後,它立即表達了對皇宮的熱切向往和對皇帝邀請的萬分激動。
在定和門內的偏殿內又演習了一遍見駕禮儀,君珂和幺雞纔跟着內侍一路往內宮去,四品以下官員不可以在正殿見駕,所以納蘭弘慶接見她,是在下朝後,御書房中賜見。
君珂第一次見皇帝,作爲一個現代人,心中難免有幾分激動憧憬,覺得哎呀喂呀姐終於沒辜負穿越人這個名詞,果然見皇帝就和吃白菜似的,但是當她在御書房外一等就是一個時辰後,她立刻覺得,舊社會果然是萬惡的!封建階級的等級制度果然是最吃人的!還是現代好啊,平等自由,隨便一個上訪農民就可以把市長堵在茅廁裡。
還沒排上封建社會等級序列裡的白丁君珂,寂寞地站在院子裡等候接見,帶她來的太監在通報給御書房內侍後,已經去做自己的事,走之前關照她不要亂走,離御書房遠遠等着,陛下在裡頭議事,一向不允許任何人打擾。
君珂百無聊賴地站着,左腳換了右腳,右腳換了左腳,又嫌太陽當頭曬,便走到一處濃蔭下躲避日光,這裡是一叢綠植,上頭的一排長窗蒙了碧色鬆影紗,有低低的語聲,從窗中傳出來。
“……我大燕原本僻處九蒙關外蒼芩高原,先太祖皇帝帶領關外十三盟兄弟,奪了這前大慶國的花花江山,十三盟是當年從龍打下這片江山的功臣,先皇曾應過會代代奉養,然而立國日久,當初的功臣很多家道中落,那份鐵桿莊稼反倒害了他們,仗着撐不死餓不着,敗落了也不肯好好做營生,書讀不成,地種不了,生意不屑做,吹拉彈唱倒精通,鬥雞走狗玩得來,那些盟裡大爺,勒着肚皮上茶館,泡一天一杯茶一塊大餅,也堅決不去做營生,這是敗落的了;還有一部分聰明見機的,轉了行,置辦了家產,或者在朝中一直有差事風水不倒的,倒是越來越煊赫,同是十三盟出來的功臣之後,境遇這個天壤之別,這時日久了,怕是要生怨的……”
“你說的這個朕如何能不操心?十三盟是先太祖皇帝從關外帶進來的,至今在關外雲雷城還有相當一部分原住民守着祖業,是自己人,卻又不完全是自己人,當年的天下有他們一份,早先也是發誓永不背叛的兄弟,先太祖皇帝爲了安定十三盟子弟功臣的心,也一直鼓勵他們和我九蒙本族通婚,如今盤根錯節,關係牽連,誰家府邸沒十三盟血脈?誰家敗落的十三盟子弟都能和王爺國公說上話!如今盟務難整,那些敗落的整天來哭窮,給錢吧,無底洞,養刁了胃口;不給吧,整天溜門鑽洞陰溝子裡竄老鼠,尋機找事拉錢賺營生,把個朝務搞得烏煙瘴氣……我大燕外要應付南齊東堂羯胡西鄂,內要小心各地藩王生事不休,如今還要愁煩這些盟人……唉……”
“盟民無賴,還是因爲沒有合適營生,這些人本是馬上征戰民族,如今安定日久,功夫荒嬉,自然便一日日衰敗下去,孫兒的意思,還是該回歸軍營,不妨將這些散秩盟民都整編爲軍,拉到邊疆,乾脆讓他們一刀一槍,把祖上的功名都掙回來,也省得他們整天在茶館把祖宗們的事兒說上一千遍,越說越對朝廷滿腹怨氣。”
“你這提議不壞,可是那羣桀驁驕縱又懶散慣了,還有各方關係牽扯的盟下漢子,誰能治住?誰敢得罪?”
“孫兒或可……”
“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你還有更重要的事,盟民改編整軍的事兒,朕心裡有個章程,馬上就要開武舉,你好好在裡面物色,選身家清白有勇有謀的武舉人試試,還有仲裁人選,我知道那批老頭子最近輪番吵得你厲害,但你要把持住了。”
“是。陛下放心,孫兒自有斟酌。”
“盟務終究還未成大患,倒是藩王,纔是心頭之忌……”
“陛下,聽說魯南那邊,最近很有些不安分……”
在窗下吹着風,聽得昏昏欲睡的君珂,此時忽然睜開了眼睛,無聲無息往窗下又靠了靠。
“魯南麼?”裡面的皇帝似乎沉默了一下,才短促地笑了一聲,道,“無妨。朕就是要他鬧。”
“陛下……”
“老二向來魯莽心貪。”皇帝在笑,笑聲譏嘲,“朕和他暗示過,朝廷倚重各藩,祖上也有規矩,藩地輕易是不會收回的,尤其外拒胡虜的冀北魯南,卻又表示了對冀北老四的一些不滿……呵呵可笑老二,果然因此有了別樣心思……”
“什麼人!”
驀然一聲叱喝驚住了皇帝,也驚住了在窗下正凝神偷聽的君珂。
她瞪着趴上她膝蓋的幺雞——不是吧,你呼哧一下鼻子,也給人聽見了?
室內有快步行來的聲音,君珂緊張地四面張望,這御書房外就是一個院子,四面秉承皇家風格,沒有樹,只有幾個漢白玉缸和一些遮不住人身的綠植,而她現在是不能跳進有水的缸中的,因爲她等下還要陛見。
不等她思考完畢,嘩啦一聲頭頂窗扇已開,君珂百忙中眼睛一閉,一把將膝蓋上的幺雞扔上了窗臺!
幺雞飛起,窗臺上那人“咦”地一聲,一伸手接住,君珂此時一個翻滾,已經滾向了院門。
以她的速度,一個起落就可以彈到門口,接下來便能假稱剛剛進門,幺雞無知跳上窗臺驚擾陛下,而她站得遠,自然什麼都聽不見。
然而那開窗的人反應和動作都太快,接到那麼沉重的幺雞,竟然手臂不動分毫,隨意拎着它往邊上一墩,頭已經探了出來。
他一探頭,眼光一掠。
君珂一個翻滾動作正到院子當中,她感覺到背後目光注視,渾身汗毛唰地一炸,一個動作便再也做不下來,霍然回首。
然後她就看見了納蘭君讓硬朗如鐫刻的臉,毫無表情地佔據着窗臺,冷冷盯着她。
君珂維持着一腿前一腿後手往前伸頭向後扭脊背繃緊的半跪動作,在地上凝固住了。
哦賣糕的。
屋漏偏逢連夜雨,砍柴又遇中山狼。
什麼叫冤家路窄?這就是!
君珂想起前幾天眼前這位剛被自己和納蘭述一搭一唱,耍得一敗塗地丟掉了也許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面子,渾身豎起的汗毛就再也沒法躺下去。
早知道前兩天就別把人往死裡得罪了,現在好了,心性高傲的納蘭君讓受了那麼大的羞辱,還是因爲高傲纔沒有找她麻煩,如今機會送上門來,他要不趁機報仇,她跟他姓!
君珂的眼珠骨碌碌盯着納蘭君讓,滿滿警惕,思考着撕破臉後如何闖出皇宮——嗯,要不要讓幺雞挾持他?
納蘭君讓也在看着君珂。
看見她滿眼警惕,看見她表情震驚,看見她臉上掠過無數複雜的神情最後定格在某個可以稱做爲“殺氣”的神情上。
這個發現讓他有點好笑有點怒氣也有點心酸,臉色微微沉了沉。
君珂的肩膀瞬間繃緊。
“君讓,怎麼回事?有人?”皇帝的聲音傳來,納蘭君讓堵在窗口,皇帝什麼也看不見。
納蘭君讓盯着君珂,慢慢擡起手,君珂心中一涼,正要暴起,忽然見他手掌向下一擺,快速一揮!
什麼?
君珂一愣,還沒反應過來,納蘭君讓皺起眉,一臉“蠢女人”的表情,又是一揮!
快點滾!
君珂瞬間醒悟,就地一個翻身,唰地滾出了院子門口處,納蘭君讓回頭,對皇帝笑道:“陛下,突然一隻狗跳了進來。”
幺雞合作地蹲在窗臺上,對大燕朝最尊貴的皇帝陛下揮爪,HI。
“幺雞你怎麼亂跑!”在納蘭弘慶的臉出現在窗前的那一刻,君珂已經從院門前站起,正“一臉惶急”地從院門處往裡奔,一邊對窗臺上幺雞連連招手,“下來快下來,別驚擾了陛下——”隨即她一擡頭,好像纔看見納蘭弘慶,“啊。”地一聲傻住了。
幺雞蹲在窗臺上,涎着狗臉,做“哥就是喜歡亂跑哥就是愛驚擾別人哥就是愛給你找麻煩”的呆傻狀。
納蘭君讓眼神裡掠過一絲輕鬆和一份鄙視——輕鬆的是這一人一狗演技不錯,鄙視的是這一人一狗演技太不錯了!
“陛下。”他收回目光,回頭道,“是那神眼女子應召來了。”
“哦?”納蘭弘慶看見君珂遠遠在院門口,又有最信任的孫兒說明,放下了心,呵呵笑道,“是安昌說的那女子嗎,你先別走近,朕來考校考校你——朕今兒戴的是什麼玉佩?”
皇帝站在窗前,腰以下都被牆遮住,君珂在院門前磕頭,一邊暗罵沒有學小燕子戴“跪得容易”,以爲會在御書房的地毯上磕頭的,結果要跪在冰冷的院子門口,一邊擡頭看了看,朗聲道:“陛下今天沒有戴玉佩。”
“好!”納蘭弘慶大笑,“果然神眼!”
君珂埋頭撇嘴——我還知道你內褲是黑底繡黃紋的呢!
“你這樣的奇人,按照我朝慣例,是可以享朝廷供養的。”納蘭弘慶笑容慈和,“本朝有轉設皇族供奉一職,雖是虛銜,卻專聘在某一方面有大才之奇人,朝廷禮敬,終身供奉,享四品京官同等祿米,若有功勳,還可另行升賞。”
“還不快謝恩。”一邊的納蘭君讓立即道。
君珂埋頭翻白眼——殿下你今天扮演的角色和清宮電視劇裡的太監一模一樣!
“民女謝恩!”君珂山呼萬歲,一邊盤算,這供奉虛得很啊,有手下嗎?有辦公室嗎?辦公室帶休息室嗎?有專車接送嗎?有公費旅遊嗎?小孩保送上大學嗎?愛人經常出國嗎?四品京官什麼祿米?比得上現代市委書記嗎?
“以後可以稱微臣了。”納蘭弘慶笑道,“我朝以前有位女狀元,不過是女扮男裝,被發現後,先帝也沒有降罪,後將她賜嫁京中貴族,倒成全一段君臣佳話,如今你也算是我朝第二位女臣,但望朕也能和你,成就一段君臣佳話。”
“陛下恩重,微臣定不敢有負。”君珂又磕頭,暗罵老頭怎麼恁囉嗦呢,幾輩子的事說個沒完呢,你以爲把女臣子嫁給京中貴族就是不歧視?說到底還不是不樂意女子爲官?
“你既是女子,朕賜你出入宮禁之權,也好給後宮主子們談談講講,你神眼探病朕也聽說了,皇后病弱,稍候朕讓人帶你去鳳藻宮,你給皇后看看。”
“是。”
“這是……你的狗?”納蘭弘慶注意到幺雞,眼神驚異,不着痕跡向後退了一步,“好生雄壯。”
“幺雞,給陛下請安。”
幺雞同志十分合作地站起,拱爪,對納蘭弘慶作了個揖。
這一手在幺雞還是個小白狗的時候就十分擅長,當然這不是太史闌教的,太史那性子,睥睨得恨不得反穿內褲把所有男人踩在腳下,哪裡肯讓愛犬卑躬屈膝丟掉太史家犬之神威,但問題是她有三個無論如何都甩不脫的死黨,並且爲人也都有點那麼不是東西,最喜歡和彼此做對,你太史不讓損傷愛犬驕傲,我景橫波就一定要教它作揖撒歡獻媚邀寵,這等較勁行爲,直接導致了幺雞性格的抽風性可顛覆性不確定性和多變性——它可以上一刻是睥睨天下傲氣凌雲的獸王,下一刻是腆着肚皮搖尾撒歡任你調戲的狗,兩者之間轉換保證流暢自如毫無痕跡。
猛犬作揖,分外風情,何況古人哪裡有這般調教狗的習慣,納蘭弘慶怔了一刻,忍不住哈哈大笑,驚喜地道:“好,好狗!”
幺雞人來瘋,越發得瑟,人立而起,半屈膝,一爪下垂,一爪揚於身後。
這是文臻花費半個月時間悄悄調教出來的姿勢,名叫“擲鐵餅者。”
君珂捂眼,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悲嘆……
人類已經不能阻止它賣萌了……
納蘭弘慶卻越發歡喜,老皇久處深宮,平日裡政務繁忙,雖然後宮妃子們養了不少寵物,但那些抱在手裡的嬌寵的小動物引不起好武的皇帝的興趣,皇帝喜歡猛犬,會賣萌的猛犬更無法抗拒,興起之下,竟然啓開暗釦,拉開身前一個櫃子的抽屜,道:“來,你喜歡什麼?”
納蘭君讓剎那間神色一緊,那麼穩沉的人,居然眼神微露驚駭之色,隨即想起幺雞是狗,神情慢慢放鬆下來。
君珂雖然沒有進屋,但是一直看着兩人神情,此刻看見納蘭君讓表情,心中一動。
這人也有這麼緊張的時候?抽屜裡是什麼寶貝東西?
她一時心血來潮,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要這麼做,卻立刻手指點地,奪奪敲了兩聲。
這是她給幺雞的暗號,幺雞半扭頭,看了她一眼,隨即狗頭往抽屜裡一拱。
它腦袋大,動作快,拱進去的時候還伸出長長的舌頭一卷,頓時將抽屜裡的東西,一股腦都頂到了自己的腦袋上。
這也是閒得無聊的研究所生活裡,幺雞學會的絕技之一,它的最高記錄,是將一抽屜的花生,瞬間一個不漏地全部頂在了自己頭上。
東西被頂出的一瞬間,君珂看見一個深藍色鑲金邊的令牌狀的東西,那東西造型古怪,整體浮雕,其上蹲踞九條異獸,各自形貌奇古,姿態各異,令人一見之下印象深刻。
君珂運足目力,甚至還看見了那令牌的背面,有個隱隱的凹陷,像是故意留下的凹槽。
這東西太顯眼,以至於幺雞明明頂出了好幾樣玉飾,君珂還是隻被這個吸引了注意力,然而也不過是驚鴻一瞥,幾乎是立刻,納蘭君讓便從幺雞頭上迅速抓下了那令牌,淡淡道:“這狗倒是好頭功。”
令牌被頂出來那一刻,納蘭弘慶也有些震驚,此時見納蘭君讓迅速抓回,才神色微緩,轉眼看遠處低眼垂眉的君珂,再看看面前這條傻兮兮吐舌頭的狗,覺得也沒什麼,笑了笑道:“真是會挑東西……”順手選了個鑲海藍寶石的玉牌,掛在了幺雞脖子上,道:“明兒叫人刻上幾個字……嗯,它最喜歡什麼?”
他問的是君珂,君珂想想,道:“肉?”
納蘭弘慶一笑,道:“那就刻‘見者賞肉’。”
“謝陛下!”
君珂牽着幺雞辭別皇帝,擺出一臉假笑給皇帝,又向納蘭君讓告辭,剛習慣性擺出假笑,納蘭君讓面無表情對她那麼一盯,她笑不出來了。
君珂吸吸鼻子,心想哎呀算了人家其實還是不錯的,沒真的虐待過你,也有自己難處,被氣成那樣也沒爲難你,別和人家過不去了,啊?
這麼一想心便一軟,她慢慢綻出一點笑意,不是那種奏對應答規定的三顆牙齒的笑容,而是她自有的那種,從眼神裡慢慢暈開,蔓延到眼角,再飛上頰端,像朝霞飛上日光照亮的天際,然後在脣側,一抹春光般洇染開來。
納蘭君讓原本等着她的假笑,然而此刻卻得見她這樣的笑容,一瞬間她身後鳳仙花嬌嫩溫軟,都不及此刻容光嬌美,至令人驚心動魄。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真心對他微笑。
未曾想美到如此。
納蘭君讓忽然有些恍惚,竟慢慢也對着那笑意,微微勾起嘴角。
君珂如被雷劈!
他在笑!
他在笑!
他竟然在笑!
她驚悚的表情落入納蘭君讓眼底,他一驚,恍惚立即飛到九霄雲外,臉色一斂,恢復面癱。
君珂撇撇嘴——果然!所以剛纔她一定是眼花了!
她牽着幺雞出了御書房,準備往鳳藻宮去,引路的太監看見幺雞脖子上的玉牌,頓時神態親熱,問君珂:“這是陛下親賜的玉牌,陛下可有令要刻字?君供奉吩咐一聲,咱家立即替您去承造司刻上,回頭您出宮就可以給神犬戴上。”
君珂心中一邊暗自感嘆人不如狗呀人不如狗,一邊正色道:“哦,請刻‘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所有人等見者賞肉’,請把那個肉字勒紅、加粗、着重、打圈,謝謝。”
太監:“……”
幺雞笑得見牙不見眼。
君珂也笑得見牙不見眼。
從今以後,不用花錢養狗了……
沈皇后的鳳藻宮,給君珂的感覺就像一個巨大的藥罐子,不是說造型像罐子,而是那種藥味,無處不在地自每塊牆磚每寸地面裡散發出來,像是經年累月,都浸淫在了藥材裡。
事實上也是如此,據說皇后自從流產了最後一個孩子後,便一直病懨懨的,但病了這麼多年,卻也就這麼病着,隨時都像會死去,卻也一直沒死,讓宮裡那些等着鳳藻宮掛白的妃子們,白白等了許多年,等到青絲變白紅顏老去,才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別等了,你等到老死,她也不捨得死的。
幺雞在鳳藻宮門外被攔住了,皇后怕狗,而且也怕吵,幺雞也不在意——它忙着呢,它得花時間好好盤算該怎麼吃掉它那麼多肉呢。
是枕着肉睡呢還是蓋着肉睡?是每天吃十頓呢還是每小時吃一次?
幺雞蹲在鳳藻宮外的水池邊,盤算着這個比哥德巴赫猜想還要複雜的命題,忽然覺得一方影子,籠罩住了它所在的範圍。
那一角衣袍如流水,曼曼青青,迤邐開水波迴旋的暗紋,像一卷華麗的宮廷舊畫,展開在深秋楓葉飄落的迴廊上。
濃郁的香氣四散開來,那是種非常適合宮廷,讓人一聞見就想起深宮儷影華宴流光的氣息,和周邊鳳藻宮的藥氣混合在一起,不覺突兀,反而讓人有幾分昏眩。
幺雞對這氣息很熟悉。
熟悉到噩夢經常做起。
還沒覺醒長成時期遭遇的恐懼,會比較深切地留在記憶裡,即使日後強大了,一時之間也不能抹去。
它嗷地一聲向後便退,那人並不攔它,攏着袖子,笑意像這春天裡在花叢中乍隱又現的蝶,聲音悠長。
“你在這裡?那麼,我的美豔小豬,是不是也在裡面?”
美豔小豬君同學,此刻並不知道她的生平大敵就在宮門外,和她的狗聊天,她隨着宮女進了內殿,一路上煙氣嫋嫋,藥味濃濃,加厚的地毯落足無聲,重重簾幕將所有人的對話都悶在一個沉滯的環境裡,君珂只覺得這裡與其說是中宮倒不如說更像廟。
沈皇后沒有出來,掩在簾幕後咳嗽,她似乎並不打算讓君珂瞻仰她傳聞裡傾國的容顏,也似乎對皇帝十分看重推崇的神眼名醫不感興趣,聽了宮女的傳報,只淡淡道:“是嗎?本宮這病,這些年來來去去也看了很多人了,如今既有新神醫,也不妨看看罷了。”
君珂聽這語氣就知道沈皇后沒上心,於是她也就“看看罷了。”
然而隔着簾幕那麼一看,她忽然渾身一顫!
驚駭像浪潮瞬間席捲了她,她只覺得心腔一冷頭皮發麻,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卻退在一個人的懷裡。
那人沒有讓開也沒有呵斥,一手攬住了她的肩頭,指尖輕輕擱在了她肩井,在她耳邊微笑,笑意迷離而迤邐。
“我說……你看見什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