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寶梵城一片安靜,並沒有想象中繁華熱鬧,看得出寶梵城宵禁嚴重,滿街的士兵比百姓多,滿街的野狗也比百姓多,街道一眼望到頭,除了兵刃的寒光再看不見別的。
民居建築都很矮,據說西鄂這裡春季常有怪風,一來就鋪天蓋地飛沙走石,所以大部分建築都不敢往高了造,人住在裡面,手一伸就能夠到屋頂。
也因此,城中正中心那一大片高層建築就顯得分外顯眼,也就是那裡,是整個寶梵城最鮮明華麗的所在,老遠燈火流光,笙歌夜唱,絲竹靡靡之聲盪漾,在滿城的黑與靜裡,亮得像一卷盛世夜宴行樂圖。
黑暗裡有人遠遠遙望,從鼻子裡哧哼一聲,“富庶?這就叫富庶?富的是高位者,苦的是百姓,興亡都是百姓苦。”
“君姑娘真是悲天憫人。”有人輕笑,“怎麼就不憐憫一下你身邊人?”
“嗯?”有人轉過頭,眸子亮閃閃,表情傻愣愣。
“告白,那就叫告白,告的是滿城軍伍,白的卻不是我納蘭述,”納蘭述表情悵然,悠悠望天,“是非都是納蘭苦。”
君珂唰一下竄了出去,“我給你探探路!”
這一下動如脫兔,輕功超卓,轉眼便竄出去幾丈,水準發揮超常。
許新子在兩人身後翻着大白眼,嘀咕,“拿肉麻當有趣!”。
君珂的雲雷軍親兵隊長哧哧地偷笑。
幺雞蹲在地上,扭開大頭,眼神裡充滿鄙視。
納蘭述微笑聽着身後的動靜,一邊想現在打不走的跟屁蟲實在太多,一邊想還好還好等下就退散了。
本來晏希要來的,他拒絕了;柳杏林要來的,他也拒絕了,理由?太英俊了!
“等下我們要進王宮,你們不用跟進去了,找個合適地方躲藏,在王宮附近接應便可。”納蘭述吩咐。
“怎麼進?打進去嗎?打進去怎麼可以沒有我?”許新子納悶。
納蘭述笑而不語,心想打進去?小珂肯嗎?
“什麼人入夜在外行走!來人啊,拿下!”前方驀然一聲叱喝,步聲雜沓響起,隨即黑暗裡衝回來君珂,已經換了一臉驚慌表情,直撲納蘭述,“哥哥,後面有壞人追我!救我!”
納蘭述大樂,立即張開雙臂接住,就勢將君珂攬在懷裡,一隻手緊緊掐住她的腰令她掙脫不得,一隻手“慌亂”地拍着她的背,連連安撫,“小白,怎麼了?別怕,別怕,有哥哥在呢。”
小白你妹啊小白!不是說好叫漫漫的嗎?君珂從納蘭述懷裡擡起頭,瞪他一眼。
納蘭述卻一臉遺憾——唉,只能扮兄妹,不然叫小心肝,小乖乖,小蜜糖,多好。
“摟這麼緊幹嘛?喘不過氣來了!”君珂這才發現某人的雙臂如鐵鉗,緊緊卡住她的腰,某隻手指似乎還在不老實地吃豆腐。
“眼神!注意你的眼神!看起來很假!”納蘭述嚴厲地提醒某人的演技,成功地轉移了某人的注意力。
在君珂用力調整自己眼神的時候,納蘭述把她的腰往自己面前又緊了緊,抱着一懷軟玉溫香,在心中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機會難得啊……天南大王你真好。
幾條人影從黑暗中追了出來,是一羣巡夜士兵,紛紛叱喝:“入夜擅闖大街,還不快快受死!”
“擡頭!快擡頭!”君珂踩納蘭述,“快,微偏下巴四十五度角,那個角度你最好看。”
嗯?納蘭述眼睛一亮,“你怎麼知道?說。你偷看過多少次?”
自知失言的君珂,惱羞成怒,立刻站到了納蘭述靴子上,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納蘭述挑挑眉,決定等下再和某個傲嬌的女人計較,擡起頭,微偏下巴四十五度角,嗯,感覺不錯,以後在小珂面前,就保持這角度。
他頭一擡,對面幾個士兵腳步一停,眼神裡掠過驚豔之色,頓時連叱喝捉拿都忘了。
君珂露出得意的微笑,嘿嘿,這姑娘姿色不錯吧?大爺今天大方,給你們個機會強搶民女。
幾個士兵立在原地,面面相覷,好半天沒動靜,君珂等得發急——咦,怎麼突然溫良恭儉讓,到手的美人都不要了?
“哥哥!”她決定再燒一把火,一頭扎進納蘭述懷裡哭訴,“可憐咱們父母雙亡,來寶梵城投親,親戚卻舉家搬走,身上的銀錢也全部給小偷偷走,住不起客棧吃不起飯,舉目無親,無家可歸,想在大街上露宿都不能,咱們可怎麼辦呀……”
聽見了吧?一對喪親兄妹,貧窮、嬌弱、在這寶梵城毫無依靠,多麼天造地設的強搶民男必備劇本啊,來吧,快點來吧,快點來搶納蘭述吧!
納蘭述低着頭,狀似被“妹子”一番哭訴引動愁腸,抱緊了君珂的腰,額頭抵着君珂額頭,看起來像在和她“抱頭痛哭”,實際上卻微微偏臉,輕舔君珂的臉頰,唔……香、軟、暖玉晶瑩,我家小珂,真甜……
君珂咬牙偏頭,很想一口咬下某個趁機佔便宜的無良者的舌頭,這戲演得太憋屈了!明明設計劇本的時候,自己得意YY地笑了半天,怎麼到最後,被佔便宜的還是自己?
抱也抱了,啃也啃了,戲本子都唱完了,那幾個士兵雖然目光灼灼盯着納蘭述,顯示出極大興趣,但還是沒有動,不僅沒有動,還向後退了幾步。
君珂納悶了。
這是怎麼回事?
不是說天南王熱愛美男,滿城蒐羅,必有重賞嗎?納蘭述這樣的姿色,放在哪裡都是極品,這羣人瞎了眼看不見?還是西鄂的審美觀和大燕背道而馳?或者該讓醜福出馬?
她不知道,幾個面面相覷的士兵,也在猶豫。
獻,還是不獻?
天南大王愛美色,這是真的,獻上美色有重賞,也是真的,但是問題在於,這位大王性子太古怪太喜怒無常,雖然大多數時候獻美男有賞,但有時候,如果那位美男太得大王歡心,大王喜悅寵愛之餘,便要開始吃醋,她會想——嗯?送人過來的時候,那些人有沒有摸過他?帶他進宮的時候,那些人有沒有呼喝過他?有沒有碰過他的手觸過他的臉?嗯?我的心肝寶貝蜜糖兒,我含在嘴裡怕化了攏在掌心怕壞了的小可憐,居然被那羣醜陋粗魯骯髒的貨色摸過碰過呼喝過?不行!來人啊——
於是那些剛剛拿了鉅額賞錢的獻美者,立刻倒了黴,假想中摸過碰過美少年的手,被砍下,扔了喂狗。尤其是沒有身份的底層人,那是想砍就砍,想扔就扔,獻上美人,丟了四肢。
也有人哭喊着說自己保持三尺安全距離,絕對沒有摸過呼喝過美少年一毫,這個也不行,大王說——你總是看過他的吧?你用你那骯髒的眼珠子,色迷迷地看過我的小寶貝!挖了!
……
所以現在的天南州的好事之徒們,只敢獻上中等姿色,博點賞錢也就罷了,像納蘭述這種珍品,反而望而生畏,不敢輕易嘗試,要知道這就像賭博,可能因此一夜暴富,但更可能因此傾家蕩產。
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君珂賊兮兮設計的劇本失效,平白便宜了納蘭述將她抱在懷中,縱橫捭闔,上下其手,我摸,我摸,我摸摸摸……
此時場景尷尬,被官兵追索的“貧窮兄妹”相擁而泣一場哭訴沒完沒了,該上去抓人的官兵神情猶豫進退不得,君珂都哭累了,頭也彎酸了,苦情史都背了三遍了,眼看再哭下去連胸都要防禦不住了,只好失望地準備擡起頭來。
幾個士兵此時卻終於得出了一致意見,當先一人咳嗽一聲,道:“原來貴兄妹如此悽慘,既然有難處,我們也可以網開一面,還可以爲貴兄妹指點一條明路。”
君珂立即“驚喜”轉身,轉到一半發覺某人還在戀戀不捨地拽着她的腰,她袖子一垂,手指悄悄轉到某人腰側,揪住一塊皮膚,左轉九十度,右轉九十度,狠狠一捏。
我捏,我捏,我捏捏捏!
身後低不可聞一聲笑,納蘭述終於放開,摸摸自己腰側,嘶地一聲。
這丫頭,手真狠!
“還請幾位官爺指點!”君珂一臉感激。
“你往王宮那方向去。”一個官兵指了指那異彩流光的王宮,在王宮之前,還有一大片地域,也是燈火通明,“大王喜歡晝伏夜出,還喜歡逛集市,所以在王宮前的廣場上,每到夜間,都會由宮內侍女太監們佈置成集市,供大王偶爾出宮遊玩,其中有處是人市,卻是可以由百姓自己去參與的,凡是容貌姣好的男子,都可以在此處自賣自身,各級官吏有時也會去那裡,尋一些清秀的小廝,如果運氣好,被大王遇見看中,那就是一步登天,”這官兵看看納蘭述,笑道,“以這位公子的容貌,嘿嘿……”
君珂心中詫異這羣官兵怎麼這麼好心,到手富貴不要,還給予指點,面上感激涕零地謝了,那官兵臨走時笑道:“你們一路過去,說是去人市,自然沒人攔你,也不需謝咱們什麼,令兄將來必是要一鳴驚人的,到時候,如果遇見咱們兄弟,記着咱們的好處,給點照拂就行了,我們是神兵營第七縱第六組的士兵,一定記得啊。”
“自然,自然。”君珂連連道謝,看着官兵離去,仰天長嘆,“西鄂官兵的素質,真高啊!”
遠去的官兵們,沒來由打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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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這羣人的指點,果然一路暢通無阻,君珂和納蘭述小半個時辰後,便帶着幺雞到了人市。
幺雞的跟來,實在是意外,這位哥的速度,現在是天下無與倫比,這位哥的無政府主義,也是世上少有人及,它要去哪裡,還真不是誰能擋得住的。
好在冀北合軍剛剛到達西鄂,整天不是吃就是睡的幺雞,還沒有在西鄂士兵眼裡出現過,這貨看起來也就是條普通大狗,除了身材過於雄偉點,臉過於抽象點,步伐過於懶散點,眼神過於邪氣點,姿態過於驕傲點……其他也沒什麼了。
這集市雖然是太監宮女臨時扮演,但確實有模有樣,賣胭脂水粉零食雜貨衣物布匹首飾一樣不缺,還有玩雜耍的,賣對聯的。
兩人看見對聯,不禁對視一眼,這纔想起,快過年了。
君珂來異世至此快兩年,第一年過年時是在三水小村,和納蘭述堯羽衛在一起,正是練武練得昏天暗地的時候,別說她,所有參與錘鍊她的堯羽衛們,都累到死狗一樣倒下就睡,居然把過年都給忘記了,之後一路風險,軍途羈旅,眼看這第二個年,也要在路途中,匆匆過了。
君珂眼神裡有一絲悵然,納蘭述注視着她,神情微微憐惜,卻也有着淡淡欣喜,他此時也想起,兩年風霜,跌宕磨折分分合合,但竟然兩次過年,她都在他身邊。
這是何等的幸運。
但望這幸運年年歲歲,長久擁有。
轉過集市,一個角落便是人市,君珂和納蘭述一過去,齊齊打了個踉蹌。
人!
好多人!
好多男人!
好多塗脂抹粉,攬鏡自照,神情妖豔,敞胸露懷的男人!
不小的一處市場,搭建了一排排的棚子,棚子下是一排排的草蓆,草蓆上方拉着杆子,垂着薄薄紗幕,不過現在紗幕都已經卷起。
席上坐滿了男人們,天氣雖冷,卻大多衣衫單薄,凍得臉青脣白,便用胭脂點紅。每人佔據三尺見方的席子,有人弱不勝衣,依在牆邊喃喃背詩詞,有人對着鏡子簪花,將七種顏色的花選來選去猶疑不決,有人細緻地往臉上拍粉,把粉盒子開開關關啪啪響,棚子裡瀰漫着脂粉的香氣,還有喧擾不休的人聲,大部分是“孫兄,你看我這粉,是不是粗了點?不夠自然?”
“王家哥哥,你這朵花我瞧着好,不過不要簪在帽子上,胸前更別緻。”
“李兄弟,你這玉墜兒可真是剔透,不過配上你胸口膚色,卻不太搭呢嘻嘻。”
……
君珂臉青脣白,扶牆腿軟。
活生生的小倌館,但比小倌館更可怕!
小倌館好歹還是精選過的嬌弱美少年,這棚子裡卻是環肥燕瘦,品種雜陳。彪形大漢和纖腰薄肩同在,豹頭環眼與細眉細目共存。
天底下比看見一個男人塗脂抹粉更可怕的事是什麼?
是看見一羣男人塗脂抹粉?
不!
是看見一個身高八尺,胸口黑毛如亂草,腹上肌肉十八塊,滿臉絡腮鬍的男人,塗脂抹粉!
君珂按住心臟——穿越至今,此刻終於覺得,原來自己心臟還不夠強悍。
大哥……她很想抱住那大漢哭訴——您沒錢麼?沒錢我送你一百萬銀子,求求你別在這裡折騰自己行不,你折騰自己也罷了,你折騰我的小心臟哪。
其實她是錯怪人家燕瘦環肥的美男們了,美男們也並非個個都這愛好,實在是天南王的眼光和口味太奇怪了,她對美男的喜好,除了極品必然收納外,其餘時候是流動的,有時候喜歡細眉長眼的小白臉,有時候卻喜歡肌肉橫凸的健美男,正因爲如此,所以實在活不下去的那些男人,都會想來碰碰運氣,直接導致寶梵城人市,成爲天下品種最豐富,風格最飽滿的人市之一。
君珂抵受不住,納蘭述卻一直淡定,拖着她往裡走,他一出現,滿市場的男人們,齊齊擡起頭來。
一瞬間目光匯聚,滿滿敵視、嫉妒、以及危機感。
也幾乎就在瞬間,這羣危機感爆棚的“美男們”,立即完成了心有靈犀的聯合排斥。
“你們哪裡來的?”有人冷冷問,“有攤位牌嗎?”
“什麼叫攤位牌?”君珂好學地問。
“沒有攤位牌來這裡做什麼?”一個白麪少年斜眼瞥納蘭述,“以爲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在這裡開市?”
“是啊,我也覺得,這裡不是人市嗎?”君珂無辜微笑,“怎麼一進來,就碰上攔路犬?”
“你!”白麪少年霍然站起,敞開的衣襟呼啦一下散開,露出瘦骨筋筋的胸口,君珂向後一退,驚呼,“啊,好大的排骨,戳眼睛!”
“哪來的牙尖嘴利的賤人!”白麪少年看着幺雞的體型,不敢上前,立在席子上尖叫,“這裡不允許女人出現,滾開!”
“劉兄弟不要急躁。”有人側過身子,虛虛一攔,陰陰地笑着,對納蘭述看了一眼,“這位兄弟是來開市的嗎?怎麼不說話?是啞巴嗎?”
“我哥哥不太愛說話,”君珂點點自己鼻子,“所以我得在這裡,你們有什麼話,對我說好了。”
“不太愛說話?傻子吧?不能說是吧?”那人一笑,眼神裡的危機消除了一些,指了指一個角落,道,“這人市有規矩,過於貧窮和殘疾的可以不必付錢辦攤位牌,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過也不能有正式攤位,去那裡呆着吧。”
君珂一看,那是人羣之後,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被半截牆和旁邊的一堆花花綠綠雜物擋得密不透風,估計就是人從面前走過去,都看不見裡面有人。
“行啊。”君珂無可不可,拉着納蘭述向裡走。
那些有些緊張的男人們,看見納蘭述始終一言不發,都放心地懶懶又躺了下去——嘿!生得驚世駭俗好皮囊,卻是個繡花枕頭!
“去了以後可以和人要紙筆,掛個牌子,這是這裡的規矩,咱們好心提醒你。”那人陰笑着指了指頭頂的牌子,“咱們這裡不許跨出草蓆,不許拉扯貴人,貴人來後不許出聲自薦,一概先看牌子,貴人看中你的牌子,纔有你展示容貌的機會,明白嗎?”
廣告詞?
君珂一看他的牌子,“身高七尺一,腿長四尺九,腰細若素,齒如編貝,天南曲河第一長腿美男!”
君珂瞅瞅“第一長腿”,明顯比例不協調,踩高蹺了吧?
再看先前那白麪少年,“肌膚細膩,落葉拂之能傷,寶梵之男,細緻第一!”
確實細膩,那骨頭可以咯死人。
滿目林林總總,廣告詞花樣繁多,一個比一個用詞驚悚,君珂嘖嘖讚歎,這些親,爲什麼不穿越?穿回現代,包管個個都是廣告公司打破頭要搶的人才!
她和納蘭述來到自己那個冷冷清清的角落,四面無人,卻在隔壁空地上,坐了個黑衣男子。
君珂目光一凝。
在滿地奼紫嫣紅的男人們中間,突然看見一個衣着樸素的人,連眼睛都覺得得到安慰。
那男子年紀已經不輕,眉目間有風霜之色,一身衣服十分樸素,邊角甚至微微起了毛,衣服之下露出長劍,竟然沒有劍鞘,劍柄也是沉黯破舊的。
這人衣飾落魄,氣質卻令人完全感覺不到這點,反而有種淡淡的溫雅尊貴,像落了塵埃的名琴,沉默一隅,絲絃微微閃金,等待有緣人出現,手指一拂,塵盡光生,石破天驚。
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裡,卻十分怪異,怎麼看,他也不像是欲待以身邀寵的那種人,然而他靜靜坐在那裡,身子微微前傾,竟然是一個等待挑選的姿勢。
隱隱有人竊竊私語,傳入君珂的耳中。
“那個冷麪瘋子,坐了多久了?半年?一年?”
“真是傻,就那德行,誰看得上?”
“也不知道掛個牌子。”
“掛個牌子又怎樣?這窮光蛋,交不出牌子費,活該傻等!”
……
私語聲越來越大,那人閉着眼睛,聽而不聞,君珂笑笑,進入自己那個所謂角落,半晌探出頭來,大聲問:“我們沒有紙筆,各位,誰借一下,多謝。”
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齊齊扭頭——沒聽見!
君珂意料之中的笑笑,正要打暗號叫屬下送紙筆,忽然一方筆墨推了過來。
筆是禿筆,墨是臭墨,卻是好用的,君珂擡起頭,對隔壁那黑衣男子誠懇地笑了笑,道:“多謝。”
那黑衣男子還是閉目不語。
君珂卻像對他來了興趣,趴在半邊短牆上問他,“你爲什麼不寫牌子?”
那黑衣男子睜開眼,他的眼睛竟然和尋常人不同,微帶赤金,他一睜開眼睛,四面的人便露出嫌棄的神色,低低嘀咕着“羯胡雜種!”,忙不迭地躲開。
君珂聽在耳中,卻像沒聽見,還是笑吟吟看着他,那男子注視着她,在她的眼底沒有找到一絲憎厭和好奇,眼神才稍稍和緩,淡淡答:“不知道寫什麼。”
“不知道?”君珂一笑,“那你看我寫什麼,你就知道該怎麼寫了。”說完她身子縮了下去,躲入牆後。
此時外頭一陣騷動,男人們神色開始緊張,紛紛推搡着道:“來了來了!快放簾子!”各自忙碌。
他們剛剛放下簾子,突然聽見角落裡爆發一聲哭號!
“我滴幺雞啊!我滴那個寶貝幺雞啊!我滴那個恩犬幺雞啊!”這聲音正是君珂的,哭得傷心那個欲絕迴腸那個蕩氣,“你好好地咋地就死了啊!你這下叫我怎麼活啊,不就是三天木有吃飯嗎?早知道你這麼不經餓,三天前那顆芝麻我就讓給你了呀呀呀……”
衆人都呆了呆——幺雞是誰?
難道是那個不說話的漂亮兄長?
衆人立即都興奮起來,靠近的人紛紛探頭去看,看見半截短牆之後,直挺挺兩隻腳爪,一截雪白的尾巴,僵硬地拖着。
“幺雞啊!你這下叫我怎麼活啊!”君珂拍地嚎啕,砰砰砰地拍幺雞的肚子,壓低聲音,“爪子別動!別眨眼睛!抽抽抽抽什麼抽?今兒這戲你要演不好,從今以後什麼好玩的都不帶你!”
幺雞大頭一撇,吐出半截舌頭,擠出一泡眼淚——其實不用擠,它已經要哭了,爲嘛裝死也是哥?哥這身材氣質,適合嗎?太史你在哪裡?哥想你!
“幺雞啊啊啊……”君珂嚎啕。
四面的男人們紛紛撇頭——神經!一隻狗死了也嚎成這樣。
君珂哭了半晌,擦擦乾涸的眼睛,唰一下站起來,拿了筆墨,走到擋住自己位置的那半截短牆邊,唰唰幾個大字。
所有人探頭一看。
然後紛紛倒地。
短牆上。
幾個奇醜,卻寫得劍拔弩張的大字。
“賣兄葬狗!”
……
幾個大字墨跡淋漓,每個筆劃都流下長短不一的墨汁,明明是黑色,也寫出了血字觸目般的效果。
更驚悚的是那四個字的內容。
人市開市一年多,什麼樣的驚悚廣告詞都有人寫出來過,但這四個字,前無古人。
當然,必然也後無來者。
……
嘰嘰喳喳的人市,成立以來頭一次寂靜無聲,所有人忘記說話本能,嘴都用來拼命張開了。
“啪”地一聲,君珂隔壁,那一直不知道或者說不屑於在自己牌子上寫字的黑衣男子,終於得到了啓發,也終於甩出了他的牌子。
同樣殺氣騰騰五個大字。
“賣身買劍鞘!”
……
“哈哈,今兒人市怎麼這麼安靜。”隨着一陣放肆的笑聲,一行男子在一羣青衣太監的陪同下進入人市,寶梵城的夜市,已經開始開張了。
這一羣是剛剛在外面夜生活完畢的大王麾下官員,經過此處,都會順便來看看,就算沒有那方面愛好,有幾個漂亮小廝,讓大王高興起來多來自己府中幾次,也是好事,所以天南官員,對這項活動,從來樂此不疲。
那羣人自然會先看見位置醒目的那些,席子上半掩紗幕後,那羣男子搔首弄姿,媚眼頻頻,官員們轉來轉去,不住搖頭嘆息,“唉,庸脂俗粉!”
“唉,沒特色!”
“唉,大王最近已經不喜歡壯男了。”
“太嬌弱的也不喜歡。”
“大王突然對學過武的少年感興趣了,要不然,那種既英氣又美麗的也好。”
“那是極品,百年難逢,可查大人你就別做夢了哈哈。”
“哼!咦?”有人一無所獲,不禁悻悻站在高處四望,隨意一轉頭,忽然眼睛一亮。
“賣兄葬狗?”
這一聲一出,所有官兒都呆了呆,目光轉過去。
君珂對他們揮揮手,將“僵硬”的“死狗”幺雞,及時拖出來做了展示。
“還有這樣的事!”那可查大人駭笑,“我倒要看看,那倒黴兄長,什麼模樣?”
土牆後,君珂雙手托腮,討好地蹲在納蘭述面前,努力回憶某種“萌格里萌”的水汪汪眼神。
委屈一下吧,成全一下吧,啊?
納蘭述盤膝坐着,挑眉看看那牌子,笑了笑,溫和而寵溺地摸摸她的頭。
你喜歡,便傾覆天下也無妨,這點小事,我陪着便是。
他的掌心撫在頭頂,柔軟而溫暖,君珂的心顫了顫,臉上起了微微紅暈。
納蘭述瞥瞥那些走來的官員,心中思量,今兒出賣色相,反正也沒人看見,大不了將來,將這些官兒都殺了便是。
轉過身的君珂突然感覺到殺氣,愕然回首,納蘭述立即對她露出寬容溫和的笑意,君珂放心地轉過頭去。
如果她知道此刻納蘭述的想法,只怕立刻就要撲倒在地……
“躲在這土牆後,什麼絕世奇葩,不敢人看哪……”那一馬當先的可查大人,急衝衝地過來,笑嘻嘻地轉過牆,語聲便如被刀切下,突然頓住。
“怎麼了?醜得把老可查也驚着了?”更多官員涌過來,看好戲的語氣。
沒人會認爲這個角落裡會有絕色,那驚世駭俗四個字,不過是譁衆取寵罷了,衆人都想着,只要說得過去,收了也是有意思的。
然後轉過牆,牆後盤膝坐着的男子,淡淡擡起眼來。
所有人立即失去聲音。
是風過了十萬裡山海,雲落了八千里江河,所經之處,萬木蔥鬱,水月清明。是雪山之下倒映碧湖,是絕崖之上開出新蓮,明豔皎潔,於水霧空濛間。
半晌,那可查大人跳了起來。
“我先來的!”他張開雙臂,撲在土牆前,“我先發現的!”
“胡扯!是我先發現那個牌子的!”立即有人大聲反駁,上來將他推在一邊。
“是我提議過來看看的,歸我!”又有人撲過來。
“是我……”
“是我……”
君珂眉毛越挑越高,看看那些瘋狗般搶成一團的官兒們,再回頭看看納蘭述——不是吧?不至於吧?有這麼誇張嗎?
自己天天看着這張臉,怎麼就沒有這麼驚悚的反應呢?
君姑娘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她運氣好,有幸遇見的男子,多半人中之傑,尤其大燕四美,都給她好命地碰見了,這美色也會產生慣性,見多了也就審美麻木,納蘭述這張臉她看多了,有時候還覺得,咋沒缺陷呢?沒缺陷多沒個性呀,鼻子塌點,眼睛小點,也許更有味道?
然而對於普通人來說,一輩子能見過幾張好容貌?尤其西鄂這塊地方,地勢複雜,土地貧瘠,風沙大,本地人種多半皮膚黝黑粗糙,五官輪廓過深,別說納蘭述,來個清秀的晏希或文雅的柳杏林,也足夠在人市造成轟動了。
君珂皺着眉,她可不想賣兄賣到了哪個官員宅邸,大聲道:“我哥有狐臭!”
“撲點粉就行了。”官兒們說。
“我哥不會說話!”
“沉默是金。”官兒們說。
“我哥早上起來會踹人。”
“老爺們會調教好的。”官兒們說。
“我哥喜歡男人!”
“喜歡男人的男人,我們大王最喜歡了!”
“……”
終於還是那個可查大人,仗着官高一級和體力壯一層,搶得了所有權,笑眯眯來牽人。
君珂正在考慮是否採取非暴力不合作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忽然有人陰惻惻道:“咱家還沒選,你們窮咋呼啥呢?”
一羣官兒紛紛回頭,隨即有人幸災樂禍地笑了,可查臉色變了。
“老菜花!”他嘀咕一聲,暗罵這老貨怎麼今天來了,大王最寵信的近侍,每次有好貨都要搶,看來今兒的頭功又要飛了。
臉上卻擠出殷勤的笑容,連忙迎上去,“華公公今兒怎麼也來了?看上誰家的貨色?我給您帶人去?”
那一看就很太監的老太監掀掀眼皮,不陰不陽地道:“就你剛纔搶下的這個,行了,獻上來吧。”
“這個啊……”可查上前一步,懇切地道,“公公,這個不好,有狐臭。”
“誰說的?我哥有體香。”君珂說。
“不會說話。”
“沉默是金。”君珂說。
“早上起來會踹人。”
“誰說的?早上起來會鋪牀。”君珂說。
“還喜歡男人!”
“男女通吃,人間至寶。”君珂說。
……
“行了行了,走吧。”華公公瞟瞟納蘭述,狐臭咋了?不說話咋了?有這張臉就夠了。
一轉眼看見隔壁那“賣身買劍鞘”的牌子,也笑了。
“這個也有意思。”老太監向後退兩步,仔細看看那黑衣男子,端着下巴,“嗯,雖然老了點,但是有味道。大王最近對有味道的老男人挺喜歡的,一併要了。”
“是。”
黑衣男子默然站起,對君珂瞥了一眼,神色微微感激。
老太監伸手來牽納蘭述,手指散發着古怪而難聞的氣味,納蘭述眼神裡殺機一閃,君珂忽然搶上前,一把捧住老太監的手,驚歎地道:“公公,您的手相真好,線路清晰,事業線筆直,生命線長、愛情線……呃不情感線明朗,天下一等的福壽綿長……”
“呵呵你還會看手相,咱家的相,自然是一等的。”老太監心花怒放,也忘記納蘭述了,和君珂一路談論着出去,君珂經過四腳朝天裝死的幺雞身邊時,嫌擋路,一腳往邊上踢踢。
“賣兄葬狗”,兄賣了,狗也不葬了……
幾人在衆人豔羨嫉妒的目光中,跟着老太監上了牛車,君珂一進車,就趴在窗邊一陣乾嘔,“我的天!那手,在小便池裡醃過一個月嗎?”
一路搖搖晃晃進了王宮,君珂趴在車窗邊仔細看着王宮的守衛佈置,半晌撇了撇嘴,坐到納蘭述身邊,準備和他討論下接下來的動作,結果納蘭述立刻讓了讓。
“我有狐臭。”
君珂:“……”
“哪能呢?”半晌她無辜地道。
“我喜歡男人。”納蘭述正色道。
“哪能呢。”君珂也正色道,“全天下都知道君珂是女人。”
她這句話一出口,立即發覺不對——這啥話啊,自戀吧您哪?
果然,納蘭述滿臉的烏雲立刻散了,邪邪地笑起來,抓了她的手,在掌心拍了拍,在她耳邊輕聲道:“哪天你給我鋪牀,讓你聞聞我的體香,把所有心懷不軌的都踹下去,全天下就知道,哥哥我到底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君珂:“……”
您真是會串詞兒!
老老實實坐離納蘭述,君珂仔細觀察這天南王宮,前面倒還平常,模仿了大燕的建築格式,再添加了本地風格,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但越往裡去,那風格就越眼熟,圓頂,彩牆,繁複圓熟的花紋……
君珂漸漸張大了嘴。
大波最喜歡的波斯風格!
此時他們已經下了牛車,在那老太監帶領下,經過重重關卡,進入王宮內部,站在一處有穹頂的,圓形的鋪滿水青色琉璃磚的廣場邊等候,廣場地面以各色琉璃磚砌成日月圖案,四面空蕩蕩沒人,君珂正在疑惑,那夜夜笙歌的女大王,在哪呢。
忽聞一陣古怪動聽,節奏奇特的音樂,夾雜着各式“嬌笑”,自四面響起,隨即穹頂之下,光芒大亮,四周顯出一層層的紗幕,紗幕後隱約無數人影,執杯換盞,吟詩舞袖,在燈光下做翩然之態,朦朧綽約,如在水晶宮。
而地面則開始慢慢旋轉,日月漸成一線,中間一處一丈寬的平臺緩緩升起,先如小荷乍露尖尖角,現一點晶瑩鮮紅,隨即盤旋而上,五彩閃爍,是一朵整個用黃金打造的巨大的花苞,古怪的樂聲裡,花苞綻出地面,緩緩旋轉,每轉一圈,便綻開一朵花瓣,四面紗幕後的男子們,歡呼叫好,神情興奮。
納蘭述皺着眉,覺得這東西靡靡之氣太重,污人眼目,君珂卻神情興奮,氣息都在顫抖。
這不是咱現代那一世,常見的舞臺效果嗎!
在這窮山惡水偏僻西鄂,這偏安一隅的古怪女大王宮中,居然看見這樣的奇景,這意味着什麼?
君珂上前一步,手指成拳,不自知地握緊。
黃金花瓣層層綻開,那花朵,赫然是朵罌粟形狀,君珂更興奮了——景橫波最愛的花就是罌粟,她說做花就該做罌粟,迷幻、妖豔、絕色傾城,致人死命!
花朵綻開,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從花心中盈盈站起,伸手一招,四面歡呼聲更響。
那女子長髮束起,在頭頂盤成水蛇髻,上身一件水紅抹胸,垂着無數瓔珞和珠串,裸着雪白纖細柔軟的腰肢,肚臍上還穿了個金環,下身是金色燈籠褲,綴着五色彩帶,赤着腳,腳踝上無數金鈴細碎作響。
君珂一看這標準肚皮舞娘裝扮,險些一頭竄了出去,被納蘭述一把拉住,道:“先看清臉再說!”
君珂定定神,才發現那女子眉心點朱,披着一襲蒙面紗,點綴無數晶鑽,燈火照耀下光彩流射,閃得連君珂的透視眼都看不清楚面目。
那女子在花心中曼然作舞,圍着一根深紅的水晶製成的花蕊,擡腿、點膝、俯腰、挽臂……乳波臀浪,起伏生姿,四面采聲如潮,歡呼她姿態妖嬈,一浪浪雪色連波,在那些大幅度彎身、轉眸掠眉擡腿高劈叉的動作中,該看的全部看了,不該看的,她也讓你幸福地看完了。
君珂託着個下巴,眼光盡在那俯低的動作中尋找對方的罩杯——有38E嗎?屁股好像比大波大點?看起來似是而非啊。
納蘭述瞥一眼君珂——小珂怎麼盡盯着那地方看?是在自慚形穢?其實她的好像也還不錯啊……
君珂當然不知道此刻她猥瑣,有人比她更猥瑣,她的心思都在揣摩三圍上了,在她看來,景橫波最具特色的並不是她的美貌和潑辣,而是她前凸後翹的火辣身材,相比於容貌,她的身材纔是最先奪人眼球的那一個。
她爲了看清對方,不知不覺靠向前,納蘭述一向和她同進退,自然也跟了上來,此時那女子正一個扭臀動作做完,一轉頭看見納蘭述,頓時眼睛一亮,手臂向納蘭述款款一伸,石破天驚地開口唱:“ONLYYOU……”
君珂一頭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