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揚州第二日,蘇巨海攜嫣然遊西湖。我跟在嫣然身邊。聽耳邊嫣然妙語如珠,嬌笑連連。無色就在我左近,眼神飄忽遊離,未在我身上停留半刻。
午間,衆人在畫舫宴樂。蘇巨海告訴我們,將有一名貴客造訪,央嫣然和我使出渾身解數,爲他掙臉。嫣然一口應允。
沒想到,走進來的所謂貴客,竟是那名與送我梅花的中年男子同船而來的華服青年。當他們兩人進入船艙時,我確實受了一驚。而那名中年男子,原來便是蘇巨海的堂兄蘇靡。他這次是特意陪同華服青年下江南遊玩。我心中暗歎,明白自己所料不錯,這青年果然來頭不小。剛想回頭問無色是否知道是哪家公子,看到他故意躲避我的眼神,也只好作罷。
蘇巨海爲嫣然介紹,讓我們稱他們蘇靡蘇老爺和朱三公子。
嫣然向他們道聲萬福,盈盈拜倒。蘇巨海又介紹我,只說是與嫣然齊名的伊蘇姑娘。蘇靡一臉驚訝,眼神直直打在我的臉上,似要穿透我的面我的心。而那名朱公子,兩眼放光,在我和嫣然身上上下打量,眼光肆無忌憚。我冷眼看着他,不由開始爲嫣然擔心,不好的預感乍現心頭。
果然,在我和嫣然的歌舞完畢之後,朱公子立即開口,令我們二人當晚陪她一夜,各賞千金。我看到嫣然的臉,白的如我捏在袖中的絹帕。心中一急,不顧一切只想站起來爭個明白。
無色的聲音卻先我一步朗朗響起。
“臣姬無色斗膽,請皇上見諒。臣與伊蘇姑娘,私下早已定下終身。不敢欺瞞皇上。望皇上明察,予臣一個薄面。”
一言已畢,我和嫣然更是惶恐不安。心下明白,今次這一難,怕是難以躲過。原來,原來他,竟是當今聖上。
“姬無色,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當衆揭穿朕的身份,難道是已經生無所戀,想要朕成全你嗎?”朱公子果然盛怒。
無色鐵了心,跪在那裡紋絲不動。
“臣自知此罪難饒。但臣對伊蘇姑娘的情意,日月昭昭,可對明月。望聖上海涵,體諒臣下。”
一番告白吐出,衆皆動容。皇上臉上的怒火,卻也再無法遮掩。
我無法再忍耐。直直站起。
“朱公子若是君子,當明白嫣然居雖是聲樂之所,但也僅僅只是個小小的樂坊。我與姐姐,都是賣藝不買身,此事終身不改。若公子愛惜我二人才華,可去嫣然居常坐,我們姐妹二人定不拂君美意,至誠相待。若公子無良,定要苦苦相逼。伊蘇無奈,只能以西湖釅釅碧水,洗我清白。只望公子賢良,使姬無色姬公子和我姐姐季嫣然安然如昔,民女也可死而瞑目。若能投胎轉世,下世應可報公子知音情意。”
“住口!”
一聲怒斥如晴天霹靂,震得船上所有人耳際轟然,久久不得寧靜。
茫然中,蘇靡已經站起,走至我身邊,大掌一揮,一個響亮的耳光打的我暈頭轉向,幾欲倒地。嫣然急忙上前扶住我。
一船衆人,一個個都如我一般,表情茫然,不知發生何事。
蘇靡怒視我,雙目噴火。
蘇巨海看情況不妙,忍不住上前。“堂兄……”
“逆女竟敢如此不肖。父母尚在,未得應允,談何生離死別。真不知蘇家祖上是造何冤孽,竟養出逆這樣的子孫?”
一句話剛說完,便是全船轟動。聲浪四起。喧囂的聲音,絲毫不亞於不知何時在西湖中掀起的洶涌波濤。天昏地暗,風雨欲來。
衆目睽睽之中,蘇靡已經轉過身,對着朱公子拜倒。
“聖上明察。伊蘇確是蘇靡長女。因其母與吾生隙,離家已有一年。草民尋訪至今,方得其蹤。請聖上懲草民教女不嚴之過。看在草民面上,饒恕小女。蘇靡自會綁她回家,以家法處置。”
一番話說將下來,莫說旁人,便是我自己,都是不敢相信。
蘇巨海此時卻是最先反應過來,插言道:“原來如此。堂兄一直託我尋訪賢侄女消息,不敢鬆懈。想不到,想不到,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早就聽聞侄女閨名惜梅,天姿國色,才貌雙全。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草民蘇巨海懇請聖上,體恤堂兄一家一年前屢遭大禍,只餘此女一名血親。看在草民面上,予她們一條生路。”
“你胡說,哪有隨便亂認女兒的道理?”我見蘇家兩兄弟情真意切,心中已信了小半。畢竟,我實是不知自己來歷。於蘇靡,也卻是有一份難以忽視的親暱感。但,我與嫣然情同姐妹,怎能獨善其身?
“女兒,你……”蘇靡迴轉身看我,目光焦灼。“我知道你還在生爹爹的氣,不肯相認。但血肉親情,豈可一言泯滅。若你強要分辨,我也只好拿出一樣證據。請皇上作主。你娘一生至愛梅花,生下你時,就在你左肩上,刺下一朵梅花,作爲標記。若你抵死不認。爹爹只有請皇上明示,當場驗證。”
我呆住了。原本我就知道這朵梅花的事。柳大哥也說也許可以憑這印記,尋訪我的親人。現在,他既然連這件事都知道,那蘇靡剛纔所言,定是實情。但是,那皇帝就算看在蘇家的分上,放過我,嫣然也難逃他掌心。我究竟,應該怎麼做纔好。難道真的可以抵死不認?
“是的,妹妹背上確有這麼一朵梅花。”嫣然已經替我做了決定,聲音顫抖,細如蚊蠅。
我此時終於辯無可辯,只剩下與父相認,迴歸本家。嫣然的手,隱在長長的衣袖中,握住我上臂。眼睛直直的打在我臉上,眼神空洞,紅色的蔻丹緊緊掐進我的肉裡。我忍住痛,屏住呼吸,打量這位一直待我如親生姐妹的女子。一點點的恨,清清楚楚寫在她的臉上。
無色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他說,伊蘇姑娘來到嫣然居時,已經失憶,不是故意欺瞞……
我睜着雙目,一切都在眼前恍惚。忽而朱公子憤而離席,忽而嫣然被兩名黑衣男子拉了出去,忽而爹爹上前抱住我肩,帶我下船,忽而又在馬車上顛簸,爹爹和無色在我面前說話,我沒有聽到一個字。只是看的到所有的一切事物在我面前旋轉,巨大的漩渦將我帶離所處的空間。朦朧中,我聞到梅花的清香,看到一張與我一摸一樣的絕色面容在我面前搖晃,她對我微笑,眼角細微的紋路是如此的親切,讓我忍不住想立刻撲入她的懷中,輕輕的喚她,娘,娘,娘……
但我的心,仍是沉重的無以復加。我只知道,我失去了我最親愛的姐妹,我親手毀掉了她的清白,把她推入了所有被帝王寵幸過又轉眼拋棄的可憐女子的命運。她恨我,我永遠失去了她。
# # # #
當週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已經回到我在揚州蘇家的臥房,坐在自己的牀上。我的爹爹,拼命將我救回來,卻使我陷於更黑暗的深淵的爹爹,跪在我的面前,滿臉的淚。
他對我說:“女兒,爹爹知道爹爹對不起你。但是爹爹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以後,爹爹一定會盡力補償你。”
爹的臉上,盡是抹不盡的哀色。使我,也被其感染,一層層哀愁的漣漪緩緩泛上來。
爹爹還對我說,無色不怕逆龍磷,撒下彌天大謊爲我掙脫,實是不易,要我懂得珍惜眼前人。
我聽話的點頭。爹又囑咐我兩句,纔不放心的離開。
很快,暮色四合,揚州城的天空濃墨重彩,裝扮停當。我被爹爹關在屋裡,雖然安全,心中卻焦躁異常。恨不得自己生有三頭六臂,可以救嫣然脫難。
女子的貞節,一向都被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很難想象如果朱公子寵幸完嫣然,旋又拋棄,嫣然會有怎麼悽慘的下場。柳大哥雖然情深義重,能容忍嫣然的出身已是難得,又如何有那個氣魄與膽識,敢娶一個被皇帝玩弄過後丟棄的嫣然?就算他肯,柳家怎麼也是朝中重臣,怎麼可能接納一個如此這般的未來女主人?況且,一個被皇帝臨幸過的女子,一生都會被貼上標籤,註定乏人問津,談何婚嫁?
我再也不能忍耐,換上一身便利的行頭,把那柄自我被柳大哥發現起,就一直帶在身邊的紫雲軟劍纏在腰間,準備以身涉險。
實際上,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明白自己的愚蠢。任何一個女子,能被皇上寵幸,也是一種榮耀,甚至可以說算是踏上了榮升權貴的一小級臺階。只要她是個聰明女子,懂得用手段抓住皇帝的心,一生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我永遠不會忘記嫣然的劍,刺在我胸口時,她對我所說的話。
伊蘇,你輸給我,不是因爲你武功不好,或是樣貌不及我。只是因爲你太單純,竟能一直擁有一雙清澈如孩童的眼睛。也正是因爲如此,無色纔會愛上你。
我也會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嫣然時,她對我微笑,溫暖如春。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經歷,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