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陵是死裡逃生的人,他不會讓歷史重演,他信不過狡猾的唐曉,他不信穆玲瓏,他,也不信…莫牙和程渲。
鐵錘每一下都像是砸在穆玲瓏脆弱的心上,她哆嗦着瘦小的身體,往莫牙和程渲身邊挪了挪,顫着嘴脣輕聲問:“他…會死在裡面麼?程渲,我好怕…”
莫牙身子不動,乍起的春風揚起了他黛色的衣角,吹起了他束髮的緞帶,刮過他年輕俊朗的臉,“剛纔,我和程渲撫棺的時候,在棺沿抹上了藥材裡常用的青竹粉,青竹堅韌,百折不倒,青竹粉遇熱,就會慢慢膨脹開來,頂起棺木,留下細小不會被人覺察的縫隙,這縫隙,足夠支撐他活着。”
——“遇熱?”穆玲瓏憂色不改。
程渲挑目看了看天上的日頭,接過莫牙的話,道:“已經開春了,現在是午時,日頭高照,一路棺木頂着太陽,也許,老天也要給他一條活路。”
穆玲瓏熱淚滾滾,“這一別,怕是很難再見,你們對我和他的恩情,我穆玲瓏永世不忘,來世,來世我做牛做馬,一定報答你倆的恩情,替他償還對程渲你犯下的罪孽。”
“也只有你這個傻姑娘,纔會爲他做這麼多事。”莫牙搖頭嘆道,“你最好不要有後悔的一天。”
“你們不也做了許多麼?”穆玲瓏含淚衝莫牙笑着,“莫神醫刀子嘴豆腐心,以前你總躲着我,心裡,當我是朋友呢。”
“快走吧。”莫牙催促着,“趁穆陵還沒回來,趕緊離開王府,記住我說的,就去蜀中。”
——“就去蜀中。”
穆玲瓏正要跳上馬車,穆陵的馬隊噠噠從宮門方向馳騁過來,穆玲瓏臉色一變,執起馬鞭狠甩玉逍遙,“玉逍遙,咱們走,咱們快走。”
玉逍遙揚蹄嘶鳴,搓着腳下的泥土就要起步,可唐曉的棺木太重,玉逍遙再驍勇有力,還是比不過穆陵矯健的馬隊,不過眨眼工夫,穆陵騎着汗血已經到了賢王府外,一身繡蟒龍的黑色錦衣更襯得他面容冷峻,不留情意。
——“殿下。”莫牙篤定上前,“蕭妃娘娘,已經走了麼?”
穆陵跳下汗血,把馬繮遞給護衛,他沒有理會莫牙,也沒有看程渲一眼,直直走向唐曉的棺木,神色叵測。
“殿下。”錢容抱拳俯身,“唐曉…已死。”
“再三查驗?”穆陵陰鬱問道。
“是。”錢容不假思索,“脈搏,經脈,都一一查驗,死狀,也和服下鳩酒一樣慘烈。”錢容又瞥了眼才封死的棺木,“棺木,用三十六根玄鐵釘封上…”
穆陵揮開錦衣,掌心按住唐曉的棺蓋,一根根摸過所有釘上的鐵釘,沒有放過一個角落。
——“殿下,需要屬下讓人開棺,讓您親自查驗麼?”錢容謹慎道。
穆玲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說話,也不敢哭鬧,她知道,不讓穆陵起疑的唯一法子,就是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
“殿下心存疑慮,還是應該讓他親自看一眼。”程渲忽然發聲,幾步走向穆玲瓏,從她袖口摸出防身的袖刀,頭也不回大步走到唐曉的棺木邊,手執小巧鋒利的袖刀,狠狠挑起一枚玄鐵釘,程渲昂起頭無懼的看着穆陵沒有表情的臉,“殿下,是不是?”
“程渲…”穆陵緊握住她的手腕,“五哥信他必死。”
袖刀滑落程渲的手,穆陵緩緩鬆開指尖,程渲走回莫牙身邊,背過身不再去看穆陵。
穆陵徒手按下被程渲挑起的玄鐵釘,深望着冰冷堅硬的棺木,眉眼緊蹙糾結,“唐曉…唐曉…你真是死了麼。”
霎那間,穆陵眼前閃過許多畫面——玉逍遙重重踢向自己的心口,鋒利的匕首劃破自己的臉頰,在阿妍家奄奄一息的痛苦,狼棲谷裡父王流乾最後一滴血…
穆陵對天起過誓,要手刃唐曉,以血還血。
穆陵驀然低頭,他看見了自己腰間的短劍,父王留給自己的那把短劍。
——“我初入上林苑狩獵,獵下一隻小鹿,父皇沒有誇獎我,反而去安慰一無所獲的哥哥…我記得,皇叔悄悄拉過我,送給我這把短劍,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禮物,雖然我與皇叔你不算親近,但這件禮物我一直收在身邊。”
——“玄鐵鑄劍,鎏金制鞘,紫寶鑲嵌…可以說是劍中極品。也只有這樣的劍,才配得上太子的貴重。”
穆陵的指尖悄悄摸向短劍,摩挲着劍柄上鑲嵌的紫色寶石,若有所思,忽的眼中溢出熠熠精光,“唐曉,唐曉…我還是不相信,你真的已經…死了。只有我親自動手,我纔會真正踏實。”
穆陵不動聲色,輕輕拔出短劍,俯身探入棺底,尋着可以一擊斃命的位置,“就讓我父王的劍,真正送你,最後一程。”
穆陵虎口發力,咬牙拼上所有的仇恨,鎏金劍柄死死抵住堅實的楠木棺底,半尺長的劍刃深深刺透。穆陵感受到劍鋒刺入棺材裡那個人發出的皮肉戰慄聲,他聽見了潺潺的血水在棺材裡蔓延開來,很快就會吞沒唐曉亦真亦假的屍身,讓他,真正消失在這個世上。
穆陵如釋重負,周身都覺得從沒有過的輕鬆,他,終於手刃仇人,報答所有;從這一刻開始,他將是齊國權力頂峰的王者,他會完成父王的期許,做成千古一帝。
見穆陵沒了阻攔的意思,穆玲瓏急急跳上馬車,“殿下,多謝。”
穆陵垂下長睫,振臂背過身去,穆玲瓏揚起馬鞭,口中高喊:“玉逍遙,我們走!”
——“我們走…”
“多謝殿下,給了他最後的體面。”程渲不卑不亢。
穆陵竭力讓自己看着程渲的眼睛顯得溫和,“只要能讓你覺得快樂,五哥做什麼都無所謂。”
“那讓我和莫牙走呢?”程渲挑釁笑着,“你也無所謂?”
“程渲。”穆陵粗粗吸着氣,“今時今日,沒有比留在岳陽更好,五哥,只是想好好照顧你,還有你肚子裡的孩子…”
程渲拉過莫牙的手,沒有再回頭看穆陵一眼。
飄揚着金蟒旗的岳陽城樓就在眼前,穆玲瓏用力揮舞着手裡的馬鞭,“駕駕“的聲音在蒼茫的天地間迴盪着,穆玲瓏不時回頭去看玉逍遙拉着的棺木,車軲咯吱咯吱,碾過岳陽無人的長街,朝着城門馳騁而去。
——“玉逍遙,咱們再快些。”穆玲瓏眯起眼,眼前越來越近的,不止是巍峨的城門,還是她憧憬太久的新生,“再快些。”
穆玲瓏摸出賢王府的令牌,振臂高高舉國頭頂,守城的軍士推開緊閉的城門,給穆玲瓏的馬車打開道路。
——“唐曉。”穆玲瓏忽的涌出激動的淚水,“咱們…終於離開這裡了。”
棺木沉沉,無人應答。“唐曉。”穆玲瓏抽着乾澀的鼻子,晶亮的眼睛剎那朦朧,“你聽見了麼?蜀中,我們去蜀中,到了那裡,我們再也不會分開,再也…不會分開。”
——“齊國錦繡河山,就在你我腳下,南方秀美,北方壯闊,巴蜀奇景,西山險要…郡主還會覺得悶?你笑什麼?”
—— “殿下剛剛說了那麼多,您又真正去過哪裡?南方?還是北方?還巴蜀奇景…真是笑死我了。去都沒去過的地方,光嘴上說,又去不得,還不上悶上加悶?”
——“那你又最想去哪裡?”
——“哪裡都想去…會不會太貪心了?我一個齊國郡主,連岳陽都沒出去過…也忒丟人,不說去天涯海角,怎麼也該遊遍齊國吧。如果非要說一個最想去…我最想去蜀中!”
——“蜀中出了名的窮困,去那裡?做什麼?”
——“尋常的花花草草看着也差不多,要去,就要去不一樣的地方,賞鬼斧神工的景,做驚天動地的事,愛與衆不同的人…”
——去不一樣的地方,賞鬼斧神工的景,做驚天動地的事,愛與衆不同的人…
——但除了會使金針的莫神醫,還有一個人,也和別人不一樣,只可惜,這份不一樣,我明白的太晚。”
——“誰…”
——“他…他擰的很,還是個不要命的傻子。”
揚起的冷風颳過穆玲瓏淌下的熱淚,“本郡主也是個傻子,唐曉,唐曉,你是睡着了麼…”
“你一定是睡着了。”穆玲瓏狠抽馬鞭,“你可不能睡的太死,過了前面的驛站,本郡主就要把你揪起來,玉逍遙擰的很,還是得你才行…唐曉,你聽見了麼。”
岳陽城樓上,幾個軍士好奇的看着奮力揮鞭的穆玲瓏,一人指着馬車碾過的痕跡,疑聲道:“看呢,穆郡主拉着淌血的馬車,做什麼?”
——“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