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去哪裡?”程渲俏聲發問。
“去…”唐曉眼前忽然閃現出蜀中遼闊的大地,“從哪裡來,就回去哪裡。哪裡都好過岳陽。”
程渲沉默片刻,輕聲道:“我,好像屬於岳陽呢…殿下就不要憂心一個卦女的去處了。”程渲說着,已經悄然邁出門檻,焚室的門掩上,留下滿屋灼燒後的刺鼻氣息。
唐曉深吸着濃烈的焦糊氣味,司天監焚室,決定自己命運的那一卦也是在這裡卜出。昨夜,穆瑞和自己說:在他的周密安排下,蕭妃長子夭折,他用自己的兒子換走蕭妃幼子...
至於那個被他調包的小皇子,在賢王府撫養不久就因病夭折,沒有福氣活到長大...穆瑞說的,是真是假?
穆瑞行事周詳,手段也可以說是果決狠辣,照他的性子,應該不會留下那個皇子,自己身邊也好,送到他鄉也罷,那個孩子的存在,對穆瑞的籌謀而言實在太危險。
不論是不是因病夭折,還是另有隱情...都該是已經死了。
唐曉纔想少許鬆懈,忽的神經又緊緊繃起——景福宮外,修兒把自己錯認是穆陵...唐曉一直以爲,這場錯認,不光是因爲自己已經模仿的惟妙惟肖,更重要的是,雙胞胎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可以恍如一人般。
修兒是絕頂聰明的卦女,又是感覺靈敏的瞎眼...如果不是雙胞胎間的契合感覺,怎麼可能騙得過她?
——可她的一聲“五哥”...唐曉的頭忽然有些疼,他竭力想洞悉,卻又無從探知。
還有莫牙。刺墨被自己囚禁數月,一直視死如歸不肯幫自己,刺墨連死都不怕,爲什麼會因爲收養的一個徒弟,放棄了所有的堅持...
莫牙舉止清貴得體,寵辱不驚看不見榮華富貴,他披上一身華服,儼然也是一副貴族姿態...自己的雙胞兄弟,難道會是...大寶船上的莫神醫?
——穆瑞明明說,那個孩子已經不在人世...
——套路,全是套路!唐曉的頭疼的像是要炸開,母妃咄咄逼人要自己讓出皇子之位,自己費心易容,卻變作了穆瑞的兒子...
唐曉俯身看向水盆,如鏡的清水裡,穆陵的臉對自己似笑非笑。穆陵——賢王之子!他居然是賢王的兒子...唐曉哐噹一聲揮倒水盆,穆陵的臉碎做一片一片,化作潺潺的流水。
珠翠宮
莫牙還沒走進珠翠宮,就覺得四周有些異樣,門外守着的幾個護衛看着面生,見莫牙進來還多問了幾句。莫神醫看着像壞人麼?
——“福朵姑姑...”莫牙纔開口,福朵豎起食指示意他進屋說話,莫牙見珠翠宮的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點了點頭跟在福朵身後。
屋門關上,莫牙疑道:“怎麼護衛都多了幾個?是出什麼事了麼?”
福朵嘆氣,“還不是因爲建章宮的事。娘娘那天執意出宮,消息走漏出去,惹了皇上皇后的不快,皇后當天就斥責了娘娘幾句。原本以爲也就這樣了,誰知道...三殿下忽然要出家,心意堅決勸都勸不住。皇上痛心就算了,皇后無所出,一直是倚重建章宮的,三殿下說走就走,皇后心裡不痛快,更是遷怒咱們娘娘...這不,雖然沒有明令禁足,但也派來幾個守門的,說是讓咱們閉門思過,最近...都是不能隨意出去了。”
——“這樣...”莫牙若有所思,“娘娘行事謹慎,那天出宮也低調的緊,是被自己人說出去的麼?”
“不會是自己人。”福朵肯定道,“珠翠宮個個都是可靠的老人,忠心耿耿絕不會泄露半個字。可是...皇宮水深,許多都是靠不住的,莫太醫不用擔心,之前娘娘出宮也被有心人瞧見過,不過就是閉門些日子,最多個把月也就不了了之。娘娘正好歇着養身子,最近勞心勞力,娘娘都熬瘦了。”
——“我去瞧瞧。”莫牙擼起衣袖快步走進裡屋。
見莫牙過來,蕭妃氣色都好了些,放下手裡的狼毫筆,眼裡盈着笑。
——“娘娘不能辛苦,怎麼又寫起字來了?”莫牙蹙眉。
蕭妃執起自己才寫好的一副,搖頭道:“本宮已經很多年沒有再提筆了,早年做桑女的時候大字都不認得一個,還是刺墨教我寫下自己的名字。後來入宮無聊,才找識字的宮人教會。你看看,寫的如何?”
——“良辰美景瑭須記,隨心所往事事宜...”說真,蕭妃這幾個字寫得真是不咋地,莫牙直白,但也知道順人心意的道理,對於看得順眼的人,莫牙是願意說幾句好聽話的,“字寫得...娟秀有力,挺好。”
蕭妃抿脣,“能得莫太醫誇幾句,也不枉本宮寫了好一陣。”
“這是...籤文吶。”莫牙念道,“還是一支上籤。”
“是本宮替...”蕭妃壓低聲音,“替瑭兒求的,上上籤。本宮想抄上一百遍,替他攢下運數,他離開時,挑一副寫得最好的讓他隨身帶着...往後不能再見,見籤文,猶見母親。”
——瑭兒...莫牙喉結動了動,你開心就好。
“娘娘。”莫牙還是忍不住道,“您真信過了冬天,他就會讓出位子,心甘情願離開?”
“本宮信。”蕭妃對着日色端詳着自己並不算好看的字跡,“他已經沒有選擇,最重要的是,他是本宮的孩子,母子連心,就算十多年沒有相見,血脈親情應猶在,本宮不會害他,他也不會騙自己的孃親。”蕭妃對莫牙嫣然一笑,“是陵兒讓你來試探本宮的吧?你去告訴他,母妃從沒這麼釋然過,就讓...瑭兒陪在本宮身邊最後一段日子...快了,快了...”
——“娘娘。”一個小婢女敲了敲門,“太子妃來給你送燉品了。”
蕭妃快慰道:“玥兒也是個孝順孩子,她知道本宮不喜歡燕窩的淡腥味,平日也吃得極少,她說燕窩滋補,特意找宮外的師傅學會用姜沫祛腥味,又能暖身又能調養,真是難爲了這個孩子。”
說話間,周玥兒端着碗盅珊珊走近,眉間華貴難擋,但眸子隱現落寞。福朵端起碗盅,用銀勺攪了攪呈給主子,蕭妃一口口愜意的吃下,放下碗盅衝周玥兒揮了揮水袖,示意她來自己身邊坐下。
莫牙瞥了眼碗盅底,果然沉澱了些淡黃色的生薑沫,燕窩本來就難燉,加上姜沫更是要費許多火候,一守就是兩個時辰起,看來周玥兒爲了哄婆婆高興,也是狠下工夫。
——“陵兒,待你好不好。”蕭妃拾起周玥兒的手,和藹發問,“本宮聽說陵兒政事繁瑣,你會不會覺得委屈?”
周玥兒涌出委屈,但仍是笑道:“玥兒可以嫁給自小心儀的夫君,可以每天看見他,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覺得委屈呢?”
莫牙咂舌——能屈能忍女豪傑,莫神醫敬你是條漢子。
蕭妃似乎想着什麼,周玥兒見還有莫牙在,小坐片刻便起身告辭,跟着的婢女端着空碗盅,怯怯快步離開。。
蕭妃看向莫牙,“你說,瑭兒要是離開,這位太子妃,該何去何從?真到了那時候,怕是瞞不住她...”
莫牙想了想道:“太子妃真心喜歡五殿下,只要是爲五殿下好的,她都會去做,真到了那個時候,她也一定會爲着自己喜歡的人,做應該去做的事。”
蕭妃執起筆,一筆一筆認真書寫,紅脣吹了吹墨跡,含笑遞到莫牙手邊,“送給程渲的。”
——“送給程渲?”莫牙看着念出聲,“良辰美景渲須記,隨心所往事事宜。爲什麼不是給我,反而給她?”
蕭妃笑出聲,“本宮知道自己字寫得難看,你憋着笑呢。你和程渲要好,送給她,不就是你的麼。”
莫牙愛惜的折起字帖,離開時還不忘提醒道:“娘娘這幾天身子虛乏了些,還是要好好歇息,這個冬天,就什麼都別想了。”
蕭妃寬慰含首,“不想,什麼都不想。”
景福宮
長廊裡,唐曉負手注視着從母妃那裡回來的周玥兒,他銳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婢女手裡的碗盅,雙目帶着赤色。
——“真冷啊。”周玥兒搓了搓手,“還沒入冬就這麼冷,這個冬天,還怎麼熬?殿下...”
唐曉掠過她凍紅的手指,冷冷道:“母妃喝了你送去的燕窩?”
周玥兒點頭,“都喝了。殿下支的點子真不錯,母妃不喜歡燕窩的腥氣,可燕窩大補,宮裡哪個女人不是當水喝的。殿下說加些姜沫可以去腥,還可以暖身健體,頭回送去母妃就說臣妾燉的順她心意,今天更是喝的乾乾淨淨,還誇了好些。多謝殿下...”
唐曉嗯了聲,口吻溫和下來,“既然她喜歡,就要麻煩你天天勞心了。母妃身體康健,本宮一定會記着你的好處。記住——每日一錢姜沫,那姜沫是本宮向高人求得,一定,要用本宮給你備下的。還有就是,親自去送,不可加以旁人之手,知道麼?”
——“臣妾,不敢懈怠。”周玥兒屈膝恭順道,見夫君對自己話音柔和,心裡也是高興,“母妃要是知道一切是殿下的心意,一定很更加欣慰。”
“不是本宮,是你。”唐曉意味深長的按了按周玥兒的酥肩,“是你纔對。”
岳陽城外,密林幽遠處。
——“屬下叩見殿下。”
一衆軍士,約莫四五十人,單膝跪在一個黑衣人身前,那黑衣人身子凜凜,在寒風中傲立得猶如一顆不倒的青松。黑衣人擡起臉龐,左臉的刀疤毫不避諱的展露在日色下,越發讓他有着燃情的鬥志,也讓跪地的軍士們生出更多敬畏。
“召集了多少人?”穆陵掃過面前的軍士,問向爲首那人。
首領俯首恭敬道:“回稟殿下,岳陽城外軍營的兄弟,一聽是您的號令,都毫不猶豫追隨,之前那位殿下…不不不,屬下有罪,那個冒充殿下的賊人,把所有兄弟四散發配,能留在岳陽的還算是好的,許多人被髮配去了關外,有生之年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着回來…在殿下面前的,一共五十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