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未面上不動聲色,遣那兩人回去問明白,確定婆婆不見自己後,纔對采薇抱怨:“做人媳婦,真不容易。”又怕失言,補充說,“你可別爲了我這句怨氣,因噎廢食啊。”
采薇笑道:“我怕什麼,就是做了她兒媳婦,上頭還有你這個嫂嫂在,我做小的自然什麼事都躲在後頭了。”
見采薇能玩笑,佟未放心,便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兩人遂一起往穆穆的屋子去。
而這一邊,趕着夜色來到凌雲書院,容許卻萬萬沒想到,竟會遇見那個人。見面後雙方皆意外,允澄則對那人說:“容將軍和夫人都在金陵。”
“問候嫂夫人。”來者微微一笑,躬身作揖,正是恆聿。
容許將私心放一邊,問道:“駙馬如何來了金陵?”
恆聿也面色如常,答:“本是領命進山開礦,因經過金陵故而來問候殿下。”又道,“才外,京城的情況並不好。”
容許皺眉,“京城又出事了?”
“皇上的龍體每況愈下。”恆聿道。
“我們離京時,皇上的身體不是好多了麼?”容許疑惑。
恆聿則道:“但我離京時,皇上已不如從前。此次來金陵,也是爲了向殿下預警。說些大逆的話,萬一皇上駕崩而來不及召您回京,您在這裡的處境會很不安全。雖然皇上沒有這個意思,但私以爲殿下還是回京的好。”
允澄冷冷一笑,舉目四望,“這個地方的確與我不合,來來去去,這一次再走,還是莫再回來的好。自然這件事再議,要走也非那麼容易,千山萬水的。”
容許與恆聿看見他眼底的冰冷和犀利,不禁對視一眼,沉默不語。
待出來,容許遵照允澄的意思爲恆聿安排一住處,因所租宅子已沒有空屋,便將他引去了客棧留宿,分別時恆聿終忍不住問:“她和孩子都好嗎?”
“是該告訴你,好讓你放下一個包袱。”容許則毫不客氣地提恆聿心裡的魔障,面帶欣然之色,“未兒的手已經恢復如初。”
恆聿愣住,半晌只說了兩個字,“真好。”
夜裡歸家時,佟未已睡下,容許見她大半片香肩裸露着,側身抱了一團被子又露出後腰上鬆鬆繫着的一條紅絲絛,不禁嗔笑:“難怪女兒睡覺不老實,全隨了你。”於是輕手輕腳地梳洗後,換下衣服躺倒她身邊,輕柔地將她擁入自己懷裡,拿薄紗杯子蓋好了。
佟未半夢半醒,順從地躲進丈夫的臂彎,口中呢喃:“回來了?”
“嗯,睡吧。”容許輕拍她的肩胛,如同哄孩子一般,然自己卻沒有合上雙目,滿腦子想的還是方纔那一幕。
恆聿來了的事,要告訴妻子嗎?說了是大度麼?不說,又會是小氣?
如是矛盾,一夜倒也過去了。
翌日起來,聽說丈夫又要去書院,佟未不免擔心,以爲出了什麼事,便囑咐他:“好歹帶些子騁的消息回來,別讓雨卉着急。”
容許欲言又止,終沒能把恆聿的事提起,趁着太陽未熱辣起來便走了。佟未則記着昨晚的約定,趁女兒安安靜靜自己玩兒着,來了婆婆的屋子請安。來時大嫂正端了一盤未動過的早餐出來,見了她便搖頭,“不知怎麼了,又不肯吃喝了。”
“餓幾頓只當清養,我們盡心留心便是了,還是隨着她吧。”佟未安撫過,便讓丫頭通報,然那丫頭進去了卻沒再出來,待孟筱悅打了來回見佟未還立在門外,不由得奇怪:“娘爲難你不成?”
佟未搖頭,“也沒聽見什麼動靜。”
正說着,房門被打開,兩個丫頭一左一右扶着馮梓君出來,老太太竟是換了齊整的出門衣服,但臉上面色卻沉沉的。
“娘要出去?”佟未與孟筱悅皆問。
馮梓君將二兒媳上下打量一番,低沉着聲音說:“你這身打扮還成,不必去換了,隨我出去走走。”
佟未一愣,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大嫂。
孟筱悅則勸:“一會兒日頭升起來就熱了,娘這是要去哪兒?”
馮梓君冷冷瞪她一眼,也不說話,扶着丫頭徑直朝外頭去,走了幾步見佟未還在原地站着,不禁喊:“怎麼,你嬌貴得都不能陪我出去一趟?”
佟未委屈,又不能說,只能賠笑跟上來,卻是一肚子莫名其妙,不曉得婆婆又再折騰什麼,且日頭越來越濃烈,身上的衣服並不適合出門,車子裡的悶讓佟未很是難受。但頭一回陪婆婆出門,不論如何都要忍受纔是。幸而一路行來終於在一茶樓前停下,原來婆婆只是想喝茶聽戲。
但佟未心裡並不暢意,她不喜歡婆婆這古怪神秘的行徑,做什麼說什麼,爲何不爽快直接地表示出來,難道不是一家人?
“老夫人、少奶奶……”有眼色的店家見了容家婆媳,忙迎上來,滿臉堆笑說,“樓上雅座涼快清靜,夫人奶奶是尊貴人,這樓下七七八八的人一股子汗味兒膩得慌。”
馮梓君點點頭,一壁扶着丫頭拾級而上,一壁叮囑那店家,“樓上所有的空位子我都包下了,再有客來也不待見,若要吵鬧,叫他們來問問我是誰。”
佟未唏噓婆婆的架勢,一邊已跟了上來,才扶了扶手站穩,正朝下看戲臺,耳邊便聽得有人喊她的名字,且叫的是:“小未。”
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這般喊她麼?
款款回身,眼前還是那個熟悉的男人,修眉星眸、頎長俊美,只是沒有了從前的灑脫飄逸,滄桑寫在他的臉上,刻入到了眼底的最深處。
“這不是駙馬爺!”馮梓君已施施然走上前,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媳婦兒,朝恆聿彬彬有禮一欠身,“老身見過駙馬爺,真是巧合,竟在這金陵遇上了。哦……想來駙馬爺也是來覲見太子殿下的。”
“老夫人有禮。”恆聿掩飾住尷尬,上前來抱拳施禮,“嫂夫人……有禮。”
佟未心中莫名地酸澀,微笑頷首,便刻意退了一步,立到了婆婆的身後,她心裡明白,恆聿方纔那聲“小未”,已讓婆婆覺得不悅了。
“駙馬爺也有雅興來喝茶聽戲?也好也好,今日老身包下了這一層雅座,駙馬爺若不嫌棄,我們不如一處坐着,喝茶賞戲,也有趣熱鬧些。”馮梓君倒風度翩翩,轉身對立在樓梯上的店家說,“收拾一下吧。”
那店家已傻眼了,他分明聽得老太太喚那人作“駙馬爺”,這“駙馬爺”可能隨便喊的,那可是皇帝的女婿,皇親國戚。
“是是是……小的,小的這就安排人準備。”店家舌頭打結,結結巴巴地應着,一步一踉蹌地下樓去喊小二了。
馮梓君掩口輕笑,“老身糊塗,竟失口暴露了駙馬爺的身份,叫着店家魂都嚇散了。”說着,有意看了佟未一眼。
佟未賠笑,心裡則知,婆婆這些話多少有些指向。
待店家安排下茶水點心,又提前催促戲班子上戲,不久便絲竹管樂咿咿呀呀地熱鬧起來,馮梓君有意讓丫頭老媽子湊到欄杆前去看,獨留她三人在後面坐着。
佟未目不斜視,明眸落在戲臺之上便再沒有離開,恆聿亦靜靜地坐着,偶爾飲一口茶,卻也是半句話也不說。
馮梓君左右看過兩眼,嘴角暈出冷笑,忽而開口:“未兒,你拿這碟果脯給駙馬爺嚐嚐,方纔店家說什麼獨家秘製的。”
佟未和恆聿皆一驚,一個道:“是。”一個忙道:“老夫人不必客氣。”
此時扭捏作態,只會顯得心虛,佟未便大方地端起那碟果脯來至恆聿面前,輕輕放下,含笑說:“駙馬爺這樣客氣,我與孃親都覺得不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