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眼下還有一個問題,需他們解決,以除後患。
“未兒,我們十九離京,走之前,你必須做好一件事。”
佟未還未從悲痛中抽身,迷茫地問:“什麼?”
“那一天的事情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不說我不逼你,如果你覺得我們就此走了不會帶來麻煩的話,我更沒有異議。但萬一有些人不罷休,或者因心中有鬼而再次起歹心,你要怎麼辦?”容許神情嚴肅,似乎一點不憐惜嬌妻此刻的傷痛。
佟未渾身一顫,頓時恨得咬牙:“絕不讓任何人再欺負我和孩子。”
元宵佳節、煙花絢爛,宮內一片繁華熱鬧,衆人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只談風月樂事,將那家國天下,拋得乾乾淨淨。此刻,哪裡瞧得出失去髮妻不足一年,更才失去長子的老皇帝的臉上有半分憂愁。
允澄默默坐在席上,眼神流過父親的臉旁,於是暗暗告訴自己:“這就是帝王。”鶯歌燕舞,個人的思量與愁緒,很快就會被湮沒。
恆聿是當世人才,所謂京城第一人,自然是萬衆矚目的焦點,且才爲皇帝太子立下大功,更是炙手可熱的人兒,衆皇室子弟、駙馬外戚無不舉杯相邀,輪番前來敬酒。德恩在旁看得心焦,奈何恆聿來者不拒,只管猛飲,心裡知道他是借酒消愁,便益發不是滋味了。
“公主,來。”忽而身後有人低語,轉身,見是表姐卞氏。
臉上略有疑惑,卞氏盈盈笑道:“娘說這裡都是男人們喝酒,你坐着好沒意思,去我們那裡坐坐,一會子放煙花,我們哪兒看着最好。”說着捏了捏德恩的手,意在不容她拒絕。
德恩無奈,點點頭,轉身來本想與丈夫說一聲,卻見他被衆人纏得毫無空暇,只得作罷,緩緩跟着表姐離席到了姑母這一處。
此處皆是長輩,衆人寒暄幾句,倒先散了。慶熙得了機會與侄女單獨說話,挽了她的手細細看,嘖嘖道:“這眼圈兒紅的,不像是胭脂染的,告訴姑母,是不是又哭了?難不成那小子……”
“姑姑,您誤會了,我們一直都很好。”德恩急切打斷慶熙的話,她心裡的爲難又有誰知道,難道要她直白地對姑姑說:不要再幹涉我們夫妻的事,更不要傷害佟未。
慶熙愣了愣,嘆了口氣,頗幽怨地說:“只怪那一日疏忽了……”
“姑姑!”德恩疾呼,眼見不遠處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向自己,慌忙展了笑容來敷衍。
“孩子,我想去透透氣,你和雅媛攙扶我走。”慶熙忽而冷語,作勢便要起身。
德恩無奈,只得與卞氏一左一右,扶着姑母離開了宴席。
眼見一行人匆匆而去,上座的江玉嫺冷冷一笑,順口問身邊的近侍,“那丫頭近來倒與慶熙走得近。”
近侍壓低了聲音,“都說那件事,指不定是……”
“本宮明白。”江玉嫺擺擺手打斷他,纖手支頤,將目光悠悠掃過衆人,終落在外甥恆聿的臉上,見他面上雖談笑風生,骨子裡卻透着淒涼,不由得一嘆,“呵,兩對人兒都從我手裡出來,緣何這般天差地別,這人,終究逃不過一個情字,卻不知天下紅線皆只有兩頭。”
近侍不甚明白貴妃話中的意思,笑一笑,敷衍過去。
這邊廂,一行人繞過熱鬧的宴席,耳根子驀然清靜,此處涼風習習,散了酒氣與燥氣,德恩的心,反平靜了些許。
可慶熙不會無緣由地喊她出來,於是一邊囑咐女兒和侍者離了十來步遠留心來往的人,一邊急匆匆拉着侄女竊竊私語,末了將一隻小紙包塞入她手心。
德恩也不知聽了什麼,方散了酒氣的臉又熱騰騰紅起來,神情慌張羞澀,紅脣微蠕,卻半天沒說什麼話。
她們沒有過多的逗留,很快又往宴席回去,一路上德恩都緊緊拽着拳頭,手心裡的東西叫她舉棋不定,歸座,擡首望向另一邊與衆人把酒言歡的丈夫,眼見他發現自己不在座位上,卻只是露出副舒心一笑的模樣,心裡頓時冰涼,驀地將手緊握定下了主意。
宴席既散,宰相府的馬車最後駛離皇宮,馬車上德恩孤獨地坐在一隅,而他的丈夫,卻醉得不省人事。駙馬在皇室家宴上喝成這樣,讓德恩好生沒有面子,老皇帝礙於體統,亦在衆人面前責備了幾句,幸而得瑜貴妃和太子袒護,小事化無。
車輪滾滾,德恩的身子隨着車身的顛簸而顫動,她時不時攤開手心看一眼,眼睛裡有期待,亦佈滿了忐忑。
“那是恆家的馬車。”漫步街頭,佟未忽而停下了步子。
今夜在佟府過了元宵後,容許便請岳母代爲照顧女兒,自己攜了妻子撇開隨侍,步行出了佟府。一路看燈,一直走到了這裡,聽妻子這般說,順着看過去,果然是恆府的馬車匆匆而過,不久便隱入黑夜中去。他溫和地笑着:“皇室的家宴散了。”
“是吧。”佟未輕輕應了聲。
容許好脾氣地問:“一路過來你都無心看花燈,倒留心了他們家的馬車,未兒,想什麼呢?”
佟未神情憂鬱,無力地搖了搖頭。
“未兒長大了?有心事了?”容許颳了佟未的鼻尖,故意逗她。
“長大?穆穆若能一直不長大,便好了。”佟未無心玩笑。
容許輕喚:“丫頭,如果你一直這樣,我會很難過。”
“對不起。”佟未熱淚盈眶,軟軟地伏到容許身前,“我沒法兒不想孩子,她是我的命啊。”
“還記得從前你說過什麼嗎?”容許語調很輕鬆,他不願讓嬌妻感受到一點點壓力。
“什麼?”佟未嗚咽着。
容許輕鬆地笑起來,“那回在宥園我們提到你與恆聿的青梅竹馬,你說‘請允許我難過一陣子,我不是還對這份情存在幻想,我只是很難過,心裡很壓抑,我不會一輩子都這樣,但是眼下我沒有辦法叫自己不去想,沒有法子叫自己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丫頭,現在我允許你爲了穆穆悲傷難過一陣子,可是答應我,要像從前的佟未,拿得起放得下,你的堅強不僅僅爲了孩子,還爲了我。”
“記着了。”佟未心痛欲碎,方纔在父母跟前忍了許久的眼淚全宣泄出來,不顧人來人往地當街大哭,“我記着,一定記着。”
夜深,偶有爆竹聲隱隱傳來,益發顯得四周寂靜,鏤花的窗微微開了一絲縫,清涼的風徐徐灌進來,掀起帷幔細紗,更吹散了香爐裡嫋嫋香菸。
纖手輕晃,一支細瓷長勺在茶壺中輕輕攪動,德恩靜靜地看着盪漾的茶湯,若有所思。
“水……”身後突然傳來低低的呻吟。
德恩一顫,長勺觸碰到瓷壺,一記清脆的“叮”久久不絕。
“來人,給我倒水……”呻吟變成了清楚的語句,酒醉的恆聿,醒了。
德恩定了定心神,放下長勺托起茶壺,緩緩將琥珀色的茶水斟入茶杯,再用手巾擦去杯沿的水漬,繼而起身,一手輕託茶杯慢慢走到牀邊。
彼時恆聿正痛苦地揉搓着額角,酒醉後醒來,直覺得頭痛欲裂。擡眼見德恩,先是一愣,隨即接過她手裡的茶杯,垂頭說了句“謝謝”。
“不必客氣。”德恩慢慢吐出這四個字,眼睛則一瞬不瞬地盯着飲茶的恆聿,看着他一口氣灌下這杯茶,一直平靜的心頃刻猛跳起來。
一杯不解渴,恆聿還想要,可眼前是德恩,他有些不好意思差遣,於是搖搖晃晃地從牀上爬起來,到桌邊,又斟了杯茶一飲而盡。
德恩立在他身後,手上的絲帕已將手指纏得發紫。
喝了茶,恆聿一手撐在桌上,閉目回憶先前發生的事情,只記得自己被衆人一杯一杯地灌酒,似乎對別的事一概沒有了印象。
“你這張嘴!”容許嗔笑一句,扶她上車,又叮囑她與采薇“早去早回。”方讓馬車走遠。
回身進府,卻聽陸管家忽而說:“侯爺,駙馬爺又來了。”
容許停下腳步,側身朝陸管家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見一襲白袍的恆聿緩步而來,這些日子他送來的東西大大小小不計其數,唯獨今日,是雙手空空而來。亦是這一回,容許沒有不見的意思,反立在原地一直等他走到面前。
“今日駙馬不用上朝?”容許大方地先打招呼,兄弟倆行了禮,未再多說別的話,容許叫侍者在院子裡擱了茶點,二人坐定。
“剛纔看到……嫂夫人出門,回佟府?”“嫂夫人”這樣的稱呼,在恆聿看來仍舊那麼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