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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你是誰”?
江如飛忽然覺得從腳底漸升一股涼氣,並逐步蔓延至全身,一顆心沉至谷底。
腦海中有一個聲音不住盤旋:
心兒忘記他了……心兒忘記他了……
那些相依爲命的時光、那些薄衾共眠的歲月,那些或哭或笑或歡樂或悲涼的十年人生,徹底的,成爲了他一個人的記憶。
雨水和着淚水滾了滿臉,他就維持這僵硬的姿態,一動不動,有些滑稽,有些、心酸。
血狼站在土坡之上,看着底下的一出狗血苦情劇,有趣的挑了挑眉。
“喂,你說話啊”,少女從他的懷裡直起身子,搖着他的胳膊瞪着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血水沿着額角流落,雨水已經將她的頭髮衣服打溼,露出姣好的身體曲線,卻消瘦的觸目驚心。
雨依舊下個不停,江如飛垂眸看向喬心,雨幕裡面前少女疑惑的瞪大眸子,被水打溼的脣畔上一點點晶瑩旋轉着滾落。
江如飛擡手摸上她的臉頰,觸手的冰涼卻令少女瑟縮了下,緩緩的摩挲着,少年的聲音有些模糊的飄渺。
“傅衍璣就要找來了”。
喬心依舊瞪着疑惑的大眼睛,不解的說道:“傅衍璣是誰?爲什麼要找我們”?
江如飛身體驀然一震,倒抽了口冷氣,目光緩緩的、緩緩的,落在喬心臉上,一如記憶裡的模樣,而那雙總是清冷的蒙着一層寒霜的眼睛,此刻清澈無瑕的望着他。
心底某一塊轟然坍塌,潰不成軍。
鬼使神差的,他慢慢移下腦袋,微涼的脣碰上她的脣,兩相觸碰的那刻,腦海裡白光一閃,他聽到了自己“咚咚咚”跳得飛快的心跳聲。
喬心眨着靈動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到江如飛的臉上,有些癢癢的。
十指緊緊的攥着衣角,身體輕輕顫抖着,而那清亮的眼眸深處,純潔得纖塵不染。
蜻蜓點水般的一吻,江如飛忽然將喬心抱在懷中,像擁着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品,一雙眸子幽深似海。
“心兒,我是阿飛,是你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小夥伴”。
那樣溫柔似水的聲音令喬心恍惚了下,瘦到只剩骨架的手緊緊的揪着江如飛的衣服,就那麼自然的脫口而出:“阿飛哥哥,可是我爲什麼什麼都不記得了呢?腦子裡空空的,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努力的想啊想,除了一片空白之外什麼都想不起來。
輕輕的拍着她的背,江如飛輕笑了聲,“沒事,慢慢就會想起來了”。
“嗯”,在他懷中重重的點了點頭,喬心又忽然問道:“可是我們爲什麼會在這裡”?
“還說呢,我都提醒過你了這幾天天氣惡劣,你不聽非要拉着我出來旅遊,現在好了吧我們被大雨困在了這裡,山上路滑,咱倆就一齊從坡上滾了下來”,聲音嗔怪卻寵溺。
“哦”,喬心乖乖的點點頭。
江如飛已經拉着她站起來,雨漸漸的小了,而那冷風依舊不減,吹得喬心瑟縮了一下,江如飛立刻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拉着她的手往斜坡下一棵小樹走去。
喬心突然止步,秀美深蹙,蒼白的臉在雨水的沖刷下血色全無,擡起骨瘦如柴的手捂住胸口的位置,在江如飛回頭看來的目光中。
小聲嚶嚀道:“阿飛哥哥,這裡疼”。
那樣委屈的小模樣,因爲疼痛而皺起來的眉頭,都讓江如飛一顆心驟然緊縮,捧着她的臉柔聲哄到:“心兒乖,一會兒就不疼了啊……”。
眼底卻有晶亮的光芒閃爍,捉住江如飛的手就放在心口的位置,笑嘻嘻的說道:“給揉揉就不疼了”。
觸手的柔軟卻令江如飛怔了一下,慌忙之下就想把手縮回來,然而喬心握的極緊,巧笑嫣然的模樣令江如飛瞳孔驟縮。
“呵呵呵……真是一出好戲啊”。血狼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幾步開外,抱着雙臂悠然的看來,眼底閃着興味的光芒,最終落在喬心臉上。
唔……真是個大美人兒啊,連見慣了美女的血狼也不禁心神盪漾起來。
那人的目光太過露骨,像一頭兇猛撲來的惡狼,喬心趕忙鑽到江如飛背後,雙手拉着他的衣袖只露出一雙忽閃的大眼睛,但眼底的警惕依舊取悅了血狼。
江如飛回眸給了喬心一個安心的眼神,一隻手牢牢的握着喬心的手,身體一歪徹底的阻去血狼的視線,冷冷的看向對面訕訕的抹着下巴的男人。
“你說過要報答我的救命之恩,不會忘了吧”。
本不欲與這種危險的人過多糾纏,但就在剛纔,他改變主意了……
血狼點點頭,目光倏忽亮了幾分。
……
木桑本不想就此離去,但他知道江如飛那個人有多執拗,說出來的話根本不會改變,看着他進了一家人家,他蹲在那家人門外候了半夜,第二天看他離開才嘆着氣原路返回。
願他珍重吧,自此山高水遠,各安一方。
遠遠的看到自家的茅草屋,木桑腳步輕快起來,距離茅草屋還有一段距離時,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凝神聽着風裡的動靜,扭頭就跑。
一聲槍響夾雜着勁烈的風聲從耳畔擦過,伴隨着男子一聲冷酷的低喊:“再跑我就開槍了”。
木桑腳步飛快,不跑纔怪。
又一串槍響,木桑看到腳下的塵土都被激的飛揚起來,嗆的咳嗽了聲,木桑無奈的停了下來,還沒站穩,就有人扭着他的胳膊將他押在地上。
心底哀嘆一聲,無論如何他都跑不出去了。
想着肯定是阿飛哥哥的仇家尋來了,更是冷着臉一言不發。
冰冷的槍口抵着腦袋,木桑甚至聞道了一股淡淡的煙火味道,蹙了蹙眉,便聽一聲冷酷的男子聲音:“說——江如飛在哪兒”。
果然,木桑心底沉了沉,這些人果然是來尋阿飛哥哥和心兒姐姐的,幸虧他們早離開了,否則被這些人逮到,哪還有命?
臉上卻絲毫不顯,一臉茫然的看向面前的冷峻男子,不解的問道:“大哥你到底說的什麼,什麼江如飛,我根本不認識好不好,我又和你們沒仇,幹嘛要抓我”?
冷易冷冷的勾脣,然而那笑意不達眼底,槍口挑起木桑的下巴,露出少年一張頗爲清秀的臉來。
“那你剛纔爲什麼要跑,做賊心虛嗎”?
兩隻手被黑衣人擎着,木桑瞪大眸子一臉憤然道:“廢話,碰到危險當然要跑了,難道還留下讓你一槍打死啊”。
“呵呵……”,男子的低笑聲冰冷而嘲諷,一雙犀利如鷹阜般的冷沉眸子鎖在木桑臉上,彷彿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他內心深處的蠢蠢欲動,木桑慌忙撇開眼。
“到現在還在演戲,你難道不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嗎”?
木桑撇了撇嘴嗤然道:“大哥我和你不熟好不好,你以前是拉糞的還是刨坑的我咋會知道”?
“噗嗤”一聲,林子煦忍不住低笑起來,沒想到這小子還挺有種,連隊長都不怕,嗯,拉糞的,刨坑的,倒是蠻符合隊長那張萬年不化的面癱臉。
想到那畫面林子煦忍不住又低笑起來,換來冷易一記警告的眼神,趕緊斂笑站好。
敢笑話隊長是要付出代價的。
“小嘴倒挺會說,但等會兒你就笑不出來了,識相的話就乖乖的把江如飛的行蹤告訴給我,否則……”。
“呸”,木桑直接一口水吐在冷易臉上,直接撕破臉:“TMD我連江如飛是誰都不知道,你讓我說什麼說,你們這羣喪盡天良的王八蛋,我在這兒安安穩穩的生活了十七年,你們憑什麼冒出來打攪我平靜的生活,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天理了,以爲有權有勢就可以爲所欲爲嗎?我告訴你們,我——不——怕”。
小嘴噼裡啪啦的說個不停,冷易一張臉由青轉黑,再由黑轉白,精彩的不得了,林子煦憋笑憋得辛苦,沒想到老大也有這樣一天,這個人掌握着心兒小姐的下落,殺又殺不得,偏生又伶牙俐齒的,罵的隊長毫無招架之力。
不由得暗暗爲那少年點了個贊,同時爲他點了柱香默哀。
“好一張伶牙俐嘴,不過過過嘴皮子癮罷了,待會兒就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冰冷狠毒的話語令木桑瑟縮了下,隨即梗起脖子大罵道:“有本事你就弄死我,否則等我脫困,絕對不會放過你”。
心下卻也不住打鼓,這些人一看就是狠毒角色,但就是死,他也絕對不會把阿飛哥哥和心兒姐姐的行蹤告訴他們,兩人都已經那樣苦了,上天就憐憫一下他們吧,他在世上無牽無掛,死了倒也乾淨。
父親以前就告訴過他,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生爲男子應當頂天立地,他雖然沒有實現行醫天下的願望,但能爲了阿飛哥哥兩人反抗暴力,也算死得其所。
少年一臉悲憤就義的慷慨模樣,倒是令冷易微微勾起脣角,想着這小子有種,若不是急着查到心兒小姐的下落,這小子他倒想好好調教一番。
樹枝被氣流衝的四散飛舞,木桑擡眸看去,便見遠方的天空快速的飛來一點黑影,逐漸逼近。
那是一架私人直升機,最終在一片空地前停下,就見那原先還拽的不得了的面癱男快速放開了他,一臉恭敬謹然的朝直升機方向走去。
“少爺”,那冷然的聲音也似夾雜着一絲恭謹。
木桑眯了眯眸子,心裡嘆道,來了,最終大BOSS終於出現了。
哼……他倒要瞧瞧那將阿飛哥哥和心兒姐姐害成那樣的罪魁禍首究竟何方神聖。
當看清那從直升機上走下來的昕長身影時,木桑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眸子。
如果說江如飛就如那山風明月,清朗溫潤似月光灑照,脈脈清輝如溫水煮心,不知不覺中沉淪到他的柔情蜜網中。
而那緩步走來的男子就如那烈火烹燒,斐孽妖嬈似曼珠沙華,寸寸封燃如心口硃砂,明晃耀灼得人眼睛生疼。
在他愣怔的瞬間,男子已在他眼前站定,好看的眉微蹙,而那聲音猶如雨水洗練,淡涼冰薄直刺心臟:“可以告訴我心兒在哪裡嗎”?
他爲什麼叫的如此親密——心兒?
那是阿飛哥哥才能叫的啊……
可是面前的男子不像是壞人,雖然他的聲音很冷很冷,神情很淡很淡,但是那優雅而矜貴的氣質猶如世家名門的權貴之子,一舉一動皆是清雅流暢。
在他疑惑的瞬間,男子輕輕勾脣,輕柔的低語脫口而出:“我不是壞人,我是心兒的未婚夫”。
未婚夫?
木桑嘴巴張的老大,驚疑不定的看着面前俊美得不似真人的男子,如果他是心兒姐姐的未婚夫的話,那阿飛哥哥又是什麼?
滿意的看到少年眼底的震驚,傅衍璣雖然心底急切卻依舊循循善誘道:“所以你不要害怕,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好嗎”?
那麼溫柔的聲音令木桑不禁鼻尖痠痛,卻依舊警惕的看着傅衍璣:“我能選擇相信你嗎”?
男子從懷中拿出一張報紙,攤開扉頁舉至木桑眼前,聲音低柔而蠱惑:“你看,這是今年三月我和心兒的訂婚典禮,可是一次意外我把她給弄丟了,我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到她,帶她回家,我曾答應要好好保護她,可是我沒能做到,現在,你可以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嗎”?
面前的海報上,輕紗飛揚,雖然只是一個模糊的側顏,木桑卻一眼就認出來那穿着潔白婚紗的少女正是昏迷了三個月之久的喬心,而那男子,此刻正站在他的眼前。
這個人沒有騙他,木桑抽了抽鼻子,竹筒倒豆子般噼裡啪啦說了起來:“我救到心兒姐姐的時候她傷的很重,就快不行了,我好不容易纔將她救回來,還有阿飛哥哥他摔斷了一條腿,但是心兒姐姐卻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木桑敏感的察覺到面前男子一瞬間冷沉如冰的氣息,周圍空氣都彷彿被凍結了。
然而那聲音卻是如此輕柔,如夢囈語:“醒不過來了?是何意思”?
木桑縮了縮脖子,“就是變成了植物人,永遠的沉睡不醒”。
傅衍璣壓下眸底漸升的猩紅,耐心的問道:“他們現在在哪裡”?
現在找到心兒纔是最要緊的,植物人……傅衍璣袖下的十指緊攥。
木桑悄悄擡了擡眸,男子斂着睫毛看不清眸中情緒,只那蹙着的眉頭昭告了他內心的不平靜,他感覺得出來,這人是真的關心心兒姐姐,看來真如他所說的那樣,是心兒姐姐的未婚夫。
他也不再隱瞞,“阿飛哥哥已經帶她離開了,具體去了哪裡我也不清楚,但你們沿着這座山過去再翻過一座山,山腳下有一個翠洪村,他們最後就是消失在那裡的,但是我聽阿飛哥哥說他好像要帶着心兒姐姐回自己的故鄉”。
江如飛——
想起那夜山崖前少年悲涼的訴說,那些因他帶來的憤慨不安瞬間煙消雲散。
傅衍璣、你輸了,這個世間,只有我有資格陪她死……
是了,他輸了,輸的心甘情願,輸的心服口服。
在江如飛奮不顧身的縱身一跳時,他就已經輸了,輸給了他的深情與無畏,他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過,一直看不順眼的情敵,竟然是剛烈至此的一個人。
他佩服他,卻不代表他會忍讓,用心兒來成全他的癡情,對不起,他做不到。
光明正大的公平競爭已是他做出的最大讓步,他逃,他追,直至無路可退。
漠然轉身,傅衍璣目不斜視的上了直升機,冷易看了眼木桑遲疑着問道:“少爺,這個人怎麼處理”?
“帶上”。淡漠的聲音從機身裡傳來,直到被起飛時的巨大轟鳴聲所遮蓋,在天幕裡漸行漸遠。
木桑又被倆黑衣人給扣住,憤懣的朝天大罵:“我都已經實話實說了爲什麼還要抓我,你們這些騙子,欺騙了我的感情,混賬、王八蛋……”。
冷易冷笑了聲,揮手森然道:“帶走”。
在木桑的罵罵咧咧聲中,跟在後頭的林子煦無奈的搖了搖頭,文曹疑惑的看向他,像個娘們似的整天唉聲嘆氣……
“唉,年少無知啊年少無知……”。
……
十月的江南,煙雨濛濛,如絲如墜,連空氣都帶着雨後的溼潤與清甜。
樓臺小鎮,穿水而過,綠波盪漾裡映出兩岸翠瓦紅牆,香草搖曳,葳蕤生香。
誰家小樓裡琴聲悠揚,婉轉漂流,越過如水的月光照亮離人歸家的路,誰家煙囪裡清煙浩渺,飄蕩在青天碧日裡映出女子溫婉的容顏。
這樣的江南,太溫軟柔情,如一場柔美的夢境,撩撥人心底最動盪的一根心絃。
一家偏僻的小院裡,是與兩居的獨棟小樓格格不入的青磚灰瓦,檐下結起厚重的蛛網灰塵,牆壁上爬滿了滄桑的年輪和嫩綠的青藤,直達房頂。
院子裡一片荒瘠,卻偶有蝴蝶撲閃而過,隨風飄來花粉清香。
“吱呀”一聲,長久沒有人踏足,木門有些支撐不住這一輕推,哼哼唧唧的聲音帶着蒼老的印記。
江如飛牽着喬心走了進來。
看向面前的灰瓦底房,江如飛嘴角輕輕勾起,目光仿似透過這歷經風雨而依舊屹立不倒的建築回到了那年夏天。
小小的嬰孩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捉蝴蝶玩,興奮的小臉通紅,女子坐在廊檐下,手中縫補着一件衣服,時而擡眸看向院子裡不時蹦蹦跳跳的頑皮嬰孩,有着江南女子獨有的溫婉朦朧,那流瀉而下的裙襬竟比日光晃眼。
江如飛微微眯起眼睛,恍惚中,他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手心傳來一陣鑽心的癢,少女瞪着明亮清澈的眼睛不滿的嘟囔:“阿飛哥哥你怎麼不理我了”。
陽光下,那少年恍惚晶瑩的仿似下一刻就要消散在天地間,心底忽然升起一絲慌亂,她緊緊的抓着面前人的衣服,清脆甜美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阿飛哥哥你不許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