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人今日似乎愁眉不展,陪小王喝酒就那麼不情願?”
驚醒過來,韓如詡趕忙跪下:“絕無此事,殿下不要誤會!”
太子哈哈大笑:“起來起來,不嚇嚇你你都不會回魂了,最近大理寺那邊可是有頭疼的案子?連帶着你也跟着愁眉苦臉。”
韓如詡不好意思地爬起來:“就是前不久向殿下提到的陳員外家的失火案,至今都沒有查清真相,卑職無能,只能看着明大人和各位大人發愁,無處下手。”
“嗯,陳員外,雖然這麼說很殘酷,他夫人死得倒相當是時候。”太子給兩隻酒杯都滿上,自己先幹。
“此話怎講?”
“陳員外過去是燕王的手下,離開朝廷以後經營絲綢買賣倒也賺了不少,發生了這樣的事,最近躁動的燕王也只能安分一些了吧?”言下之意,若是案子一日未破,大理寺深究起來,很可能察覺到燕王黨背後的勾結,那就大不妙了。
燕王是宣平帝的長子,當年被予以厚望,無奈現今的太子天賦異稟六歲脫口成章十歲熟讀兵書,皇長子最終沒能坐上太子寶座,只撈到一個有名無實的燕王封號。
又給杯中滿上酒,太子笑道:“難得你有空陪小王喝酒,那些煩心事暫且放一放,來,幹!”
韓如詡聽他方纔所言,似乎抓到了什麼,還待深思卻又被勸酒打斷,只得悶悶不樂地舉杯佯作輕鬆,卻始終對捉摸不清的那種微妙感難以釋懷。
***
義莊。
漆黑的夜如同扣鍾般籠罩着這本就陰森詭異的地方,近河流的緣故風吹得人骨頭髮顫。卻也有人毫不介意,踏着隔年未掃的落葉推開了那扇木門。
由於近來京城治安相對穩定,義莊內只停放着陳夫人的屍體,雖然燒得慘不忍睹,可由於案子懸而未決,暫時還未下葬,就這麼孤零零地躺在破舊的房屋中。
衛檀衣來到離石牀不遠處,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夫人。”
黑暗中毫無迴音。
“夫人,明日您的屍骨就要下葬,如果還有什麼吩咐,請儘管對我說。”
幽幽地,一聲嘆息不知從何處飄來,模糊的影子從石牀邊飄到窗口逐漸成形,若不是看上去不實,說不定會被人誤以爲陳夫人還在世。
“夫人還有未了的心願?”
鬼影轉過頭微微笑了笑:“以衛公子的才智,想必已經猜到自己被我利用了吧?”
衛檀衣恭敬不減:“即使知道也無悔,夫人若還有其他事想要交代,請儘快。”
“呵呵,人都已經死了,還能有什麼呢?”鬼影自嘲般嘆息,“我所希望的,衛公子一定已經心知肚明,我也就不再多言。我相信明大人明察秋毫,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兩人無聲地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如果……”
“夫人想說了麼?”
鬼影笑了,走到衛檀衣面前,透明的手探到他的額頭。由於沒有纏頭巾,衛檀衣披散着一頭全無裝飾的長髮,冷風灌進屋內,吹得他到更像個白衣厲鬼。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難相信天下竟然有這樣的事。”手指撥開額發,觸到發線下的傷痕。那傷痕微微凸起,約有一指長,不難想象曾經傷得有多深。
衛檀衣似笑非笑:“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鬼影收回了手,自言自語般:“時間會讓一切成爲過去,卻無法叫人把一切都放下。”
“你去找晉兒吧,如果連明大人也無能爲力的話。”
***
陳員外的獨子陳晉是個文弱的青年,雖然看上去年齡已經不小,卻一直不曾娶親,陳員外稱兒子性格內向不敢面對異性,故而婚事一拖再拖。
衛檀衣以陳夫人生前在店中相中一尊硯臺要送給兒子爲由,將陳晉約到了掬月齋。
“我娘真的向你買了什麼東西嗎?”陳晉拘謹地接過茶杯,問道。
“如若不是,衛某也不敢請服喪期間的陳公子出門啊。”
邊說着,便打開早就預備好的一隻錦盒,當着陳晉的面打開來,裡面確是一尊硯臺,隱約還有一股墨香。陳晉是讀書人,對文房四寶也有所研究,見到那硯臺頓時兩眼睜大,話語也結巴起來:“這、這當真是……”
“正是令堂生前向我買下的,”衛檀衣將盒子推過去,“令堂讓我轉告你,墨條必須經過痛苦的磨礪才能成爲躍然紙上的字跡,讓天下人都看得見,而硯臺正是磨礪它的苦難,如果畏懼不前,就不能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
捧着硯臺愛不釋手的陳晉忽然一動不動,然後便紅了眼睛。
衛檀衣也不勉強他,捧着自己的一杯茶悠悠地品嚐。
“變成字出來以後,墨又將何去何從呢?”不知過了多久,茶杯已見底,才聽到陳晉猶猶豫豫的話語。
“此時凝結了筆墨紙硯四者之力的書法,自然會流芳百世,也自然會有有識之士將之收藏,屆時墨不再是墨,而成了一種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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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晉彷彿從他的話中悟到了什麼,低垂的頭無意識地點了點。
“我去見明大人。”
***
陳夫人被安放在棺木裡,葬在了距京城不遠的一處向陽坡。被判無罪的陳員外和紅吟都身着白衣一路哭送。
“既然是來拜祭,至少跪下來磕個頭吧?”
韓如詡正在墓碑前發怔,不知何時過來的衛檀衣正將一束野花放在墳前。
“案子已經結束了,你還不死心嗎?”上過香燒過紙以後,衛檀衣見他還拄着不動,微微笑着問。
韓如詡搖了搖頭:“我覺得沒這麼簡單。”
“你指什麼?”
“陳晉說念珠是他出事後戴在陳夫人手腕上的,理由是母親一生信佛希望她帶着念珠一起早登極樂世界,可是你不覺得裡面有很多問題嗎?”
衛檀衣做出稍微有點困惑的樣子:“比如?”
“陳員外第一天就說過,陳夫人禮佛念珠從不離身,爲何觀音節反而會不帶念珠獨自到了佛堂?母親葬身火海,身爲兒子陳晉非但不像他父親那樣傷痛,反而趁人不備將念珠套在母親手腕上,難道他早就知道陳夫人去了佛堂就回不來了?再者,自己的父親被冤枉下獄,他居然一點都不着急,隔了這麼久才把事情真相說出來,這難道不奇怪嗎?還有他怎麼就能確定陳夫人是自殺?”
“好好好夠了,”衛檀衣看他說起來就沒完趕忙揮手打斷,“就算我曾經爲有沒有辦案頭腦的問題挖苦過韓大人,也不必這麼着急證明給我看啊。”
韓如詡眼一瞪:“誰管你說過什麼,誰稀罕證明給你看!”
衛檀衣脣角帶笑:“那麼,請韓大人到敝店向小畜生證明吧。”
“小畜生?”
“這麼快就忘記了?那不是韓大人饋贈的鸚鵡的名字嗎?”
嘴角一抽筋:“誰準你給它取這麼難聽的名字了!”
衛檀衣手一攤,笑容不改:“這不也是韓大人親口叫出來的嗎?我看它已經習慣了這個稱謂,並且也算新奇,就決定這麼叫下去了。這樣每次叫它來吃飯,就總會想起韓大人你。”
韓如詡倒抽一口冷氣,繼而怒道:“不要把我和畜生相提並論!”
“唉,我不過是覺得應該對韓大人贈鸚鵡之情時刻銘記於心,韓大人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望着那笑得完美無暇的那張市井之人口中的妖孽臉,韓如詡意識到自己不管怎麼解釋都沒用,只得憋一肚子氣。
“那麼請韓大人近日裡到店中來一轉吧,別辜負了小畜生每日望穿秋水的等待。”
***
“自從發現那個秘密以後,陳夫人和兒子陳晉都被軟禁在府中,就連觀音節都不得外出,只能在自己佛堂燒香祈福。陳夫人想要將秘密抖落出去,奈何庭院深深無人相助,爲了不讓丈夫得逞,也爲了讓兒子能夠擺脫困境,她毅然選擇了以死來打破這個囚籠,因爲出了命案,官府必然會介入。”
說着這些話的衛檀衣語氣淡淡,就好像在談論幾百年前的事一樣平靜。
韓如詡反覆摩挲着自己的下頜:“這確實是巧妙,明大人向來斷案如神,絕不輕易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陳晉將念珠偷偷戴在母親手上一事令案情變得複雜,陳員外不肯招供就必然導致大理寺更加深入地調查,到時候就算陳員外不承認謀殺自己妻子,也會因爲這個罪名被投入大牢。”
“不錯,這樣一來那個人就不能成事,而脫離了父親管束的陳晉也就可以過自由的生活了。陳夫人就是這麼想的。”
“可是爲何明大人卻判陳員外無罪?我總感覺陳夫人之死背後的秘密他應該已經察覺到了,爲何不順應陳夫人的意思去做?”韓如詡還是想不明白。
衛檀衣交叉十指:“韓大人是太子黨吧?”
“……你問這個做什麼?”
“難道最近太子殿下沒有找過你嗎?”
韓如詡一愣,仔細回憶了那天和太子一起喝酒的場景,沒有漏掉任何一句對話,可還是雲裡霧裡不知所以然。
“太子是個不簡單的人物,明大人既然明察秋毫,也就一定知道該怎麼做。我能說的就是這麼多。”
一頭霧水的韓如詡離開後,衛檀衣來到內院中。他從懷中掏出了一隻小小的瓷瓶,微笑着自言自語道:“念珠我已拜託明大人隨你的屍骨一起下葬。”
菩提代表的是頓悟與智慧。
其實你一早就看透了這個男人的薄情,不屑於捲入他與其他女人的糾纏當中,纔將後半生都花在了佛堂中。而這個負了你一次又一次的男人,至今還沒有意識到你的聰明才智,已經將他推到了懸崖邊。
“這樣一來,你可以瞑目了。”衛檀衣打開瓷瓶,將瓶中的粉末倒入口中,然後用水瓢盛了泉水一飲而盡。
各取所需之後,合作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