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永平的路上,自春一直想着這件事,漸漸地心裡產生了一種疑惑:“按理說,祁大官人資助貝磊參加會試,那對他的成績應該還是比較關心的,那在知道祁大少和自己的成績之後應該也設法瞭解一下貝磊的成績,怎麼至今對貝磊隻字不提呢?”
想着自從貝磊出現在祁家後衆人的種種怪異之處,自春覺得祁大官人不提貝磊肯定有什麼隱情在內,所以回到祁家,他也沒有跟祁家人提自己知道貝磊沒有上榜之事。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祁家的這個新年過得喜氣洋洋。
自春一直記掛着想去文正縣看望貝磊,只是苦於一直無法抽身,祁家的事更是別說了,阿晉的身子越來越重,想想自己到秋天又要去參加省試,到時候又陪不了阿晉,只能在現在多照顧她一點,於是也只能把這個願望藏在心裡。
石榴花開的時候,阿晉生了一個兒子。
好事的女人們跟產婆打聽不出什麼眉目來,紛紛翹首盼着孩子趕快滿月,好藉口去探望產婦時藉機看看這孩子到底像誰。
自春喜不自勝,嘴都笑得合不攏,聽產婆囑咐煮了好些紅雞蛋發給別人,又學着照顧新生兒,看着那紅通通的小臉,自春逗弄道:“你的小臉就像一個紅石榴啊,小名就叫你榴生好不好?”
阿晉從疼痛中醒來,掙扎着探頭看看孩子到底像誰,她也看不出來,心裡就安定了一點,越臨近產期,她就越慌張,整天做生下孩子長得跟祁文禮一模一樣的怪夢。
現在看看孩子臉嘴長得皺成一團,說不出像誰,她的心總算定了一點,看着自春小心翼翼地捧着孩子在念,一副寶貝得不得了的樣子,不由得放下心來。
心一寬,身體恢復得就快了。
到了孩子滿月,祁家下人紛紛擁來看,議論這榴生長得到底像誰,有人就打趣自春:“怎麼這孩子沒有長到你的臉面皮色啊?”
自春笑着:“大概是像孩子他媽吧。”
看過的人下來就偷偷交流心得,雖然現在孩子眉目還沒長開,看不出像誰,但是大家一致認爲這孩子是祁文禮的機率要高的多,自春那麼漂亮的一個人,孩子身上竟然連一點自春的影子也沒有,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交換眼色,對自春的嘲笑挖苦也在暗中流傳着。
自春不知道這些,當事人永遠是最後知道內情的,除了祁家的事外,其餘的時間他忙着用來照顧老婆孩子,根本顧不上別的事。
天氣尚炎熱,祁家來了兩個客人,米大官人和貝磊。
自春驚訝得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神采奕奕的青年哪像是會試榜上無名的人。
他掩飾不住自己驚異的神情,貝磊大概也看出來了,收
斂了一點臉上的笑容,進去見祁大官人。
過後,自春就聽說,今秋貝磊同去年一樣,和他們一起去承天府參加省試。
自春心中疑雲越來越重:“貝磊既然會試無緣上榜,那他哪有參加省試的資格?但祁大官人和大少爺也沒有就此提出異議,這麼說來,那就不是貝磊對祁家或祁文明有什麼威脅了?而可能是,他們之間有什麼秘密?”
自春難以想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決心尋個空找貝磊問個明白。
這個時間很快就來了,一天下午,貝磊來到自春住的小屋。
阿晉去大少奶奶那裡還沒回來,自春剛把榴生放到牀上睡着,就見貝磊走進了房裡。
自春突然看見貝磊進來,心裡沒有準備,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驚訝。
貝磊笑吟吟地說:“怎麼了,賢弟,難道許久不見爲兄我,你已經認不出我來了嗎?”
自春忙招呼貝磊坐下,藉着倒茶給他喝的動作掩飾自己的驚訝,他在腹內拼命搜索話題,最後蹦出一句:“貝兄,別來無恙?”
貝磊哈哈笑了:“跟你一樣,很好。”
自春見貝磊笑聲頗大,怕驚了睡着的孩子,急忙招呼道:“貝兄,我們到外間來講話。”
自春他們的屋子一共有兩間,外間是廚房,只有一張矮桌子和幾個小凳子,裡間就是臥房,因有像樣的桌椅,平時有人來都在臥房裡招待,下人能有這樣的房間也算不錯了。
貝磊恍悟:“爲兄我只顧說話,忘了賢弟已經做了父親了。讓我看看賢弟的麟兒。”
自春引貝磊到牀前看了看孩子,貝磊看了也不說什麼,做個外面去的手勢,兩人躡足走到廚房裡去。
兩人在小凳子上坐下,貝磊便說:“可能是孩子還小,看不出長得像誰。”說到孩子,自春得意了,倒還拉開了話匣子,講了半天。
貝磊凝視自春講着孩子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禁失笑:“難不成初爲人父都是賢弟這般模樣?”
自春這纔打住話頭,不好意思地撓頭:“不知爲何,一說到榴生我心裡就高興。”
提起這個話題,自春忍不住問貝磊:“從來也沒聽兄長說過家裡的事。敢問兄長成家了嗎?”
貝磊臉上掠過暗淡的神色,只輕輕搖了搖頭。
自春不好再問下去,只能默然坐着。
貝磊打起精神:“這次我又要像去年一樣,到時候跟你們一起出發到承天府去參加省試。”
自春忍不住說:“過年前我在崇寧遇到臧家才了,他給我看了他抄的會試的榜單。”
貝磊的臉色一下凝重起來,拿手拄着雙膝,想了一陣,開口說:“以我倆的
交情,有些事遲早得讓你知道。”
接下來貝磊的講述讓自春聽得爲之震撼動容,撒下不少同情之淚。
貝磊出身於一個翰墨書香之家,貝磊的父親貝善水是先皇治下的一名翰林學政,爲人克己嚴謹、清廉雅正。
在十五年前,貝善水被任命爲當年的科舉試主考官。
以他爲人的小心謹慎,是萬萬不會做出什麼徇私舞弊、貪贓枉法的事情來的,但是問題出在了他的一個貼身奴僕身上。
那人見錢眼開,將他設法偷到的考題透露了出去,收受了大筆考生的銀兩。後來此事被一些沒有中榜的考生檢舉出來,先皇大怒,不問青紅皁白,當即將貝善水抓捕,押往刑場行刑。
當時先皇派的監斬官是貝善水的親家伏志文,事發突然,伏志文根本來不及向貝善水通風報信,只能眼睜睜看着貝善水被押上刑場。
貝善水不知所以,尚對伏志文說:“伏兄,請暫緩行刑,也許是皇上弄錯了。”
等到劊子手舉起了鬼頭大刀,貝善水方知自己已經等不到皇帝的赦免了。
劊子手一刀下去,將貝善水斬爲兩段,貝善水沒有當即斃命,痛得在地上亂滾,慘叫的聲音讓四周的人捂住了耳朵仍不絕於耳。
貝善水在地上爬出數步遠的距離,用手蘸着自己的鮮血,寫下六個血淋淋的大字:“子孫永不入仕!”
刑場上的慘狀令人不忍目睹,伏志文拿袍袖遮住面孔,戰慄不已,在袍袖後面淚流滿面。
本來貝善水如果事先知道必死,可以偷偷給劊子手一些銀兩,劊子手下刀就換個手法,那受刑者可以少受些罪,但還是因爲事發突然的緣故,貝家根本來不及向劊子手行賄。
那是衛夏國最後一次腰斬之刑。
後來皇帝聽伏志文上報了貝善水的慘狀,也不禁爲之惻然,自此廢除了腰斬之刑。
貝磊邊說,眼淚邊就流了下來:“那天正是春暖花開時,我只有十一歲,懵懂愛玩,嚷着叫家中老僕成伯帶我去買風箏。買好風箏剛走到馬市口,就遇見現場行刑,我一見是父親,就大叫起來,成伯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人羣后面,我眼睜睜瞧着父親受刑的慘狀,還有伏志文的恐懼。”
“成伯當下連貝家都不敢回,帶着我就逃出了京城,虧得出來買風箏時成伯帶了點錢,供我們使用了十來天。我們不敢在任何地方久留,全靠成伯一路上打點短工,我們主僕二人顛沛流離,去到楚州安了家。”
自春越聽越動容,他光是想象了一下腰斬之刑就不禁毛骨悚然,想着貝磊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慘死在自己面前,那是何等痛苦悲慘的經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