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十也顧不得面子了，在吃了上頓無下頓的時候，有時就厚着臉皮，帶着弟弟到娘原來工作過的酒樓飯鋪裡去，討要一些客人吃剩的飯食，拿回來煮煮全家一起吃。
那些酒樓飯館裡的夥計們，歲數大一些的都是看着章家姐弟長大的，對章家的遭遇頗爲同情；年輕一些的對章十十有意的也頗多，只是礙於章十十提出的無法接受的條件，把愛慕收斂了一些，大家也都不時地揹着掌櫃的偷偷給章家姐弟剩飯剩菜。
這天傍晚，章十十帶着渾身的涼氣回到家的裡，卻不見弟弟的身影，柏家娘子一個人坐在那塌了的屋子的瓦礫堆裡，對着空氣在喃喃自語。
章十十無奈，去廚房裡開始做飯，一邊支起耳朵聽着婆婆的動靜，突然就聽見有人走進院裡聲音，她揚聲叫道：“土土，是你嗎？”
進來的人一邊回答“是我”一邊走進廚房，章十十擡頭一看，吃了一驚。
只見弟弟滿臉紅光，高興地笑着走進來，手裡還碰着一個小瓦鉢，走到自己面前，獻寶似的把瓦鉢捧給自己看。
章十十低頭一看，瓦鉢裡有菜有肉，好像是鍋雜燴似的。她再擡頭，又聞見了弟弟嘴裡散發出的酒味。
章十十皺眉問：“這是從哪裡來的？你喝酒了嗎？”
章土土笑嘻嘻地說：“香滿樓，他們給的，他們給我喝了酒，暖和。”
章十十明白了，因爲孃的緣故，原來香滿樓的夥計大廚們對他們姐弟倆都熟悉，大約是今天弟弟往香滿樓去玩，現在他們可能也同情章家的困窘，所以把剩菜又給裝了一鉢讓弟弟帶回來。
這一小鉢還散發熱氣的剩菜讓章家娘子流下淚來，想不到舊日同事一場，至今他們還願意幫自己。
改日，章十十便去香滿樓道謝，那些老少爺們倒不好意思地撓頭說：“甭謝甭謝，也不是多大點東西，只是可千萬別讓掌櫃的知道嘍。”
章十十便問是誰給弟弟吃酒的事，只見那些人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承認。
章十十料想是有人故意逗弟弟玩，想看他醉酒的醜樣，於是也不再追究，只說以後切莫如此了，要不弟弟萬一出了什麼事，自己一定不饒人。回家又千叮嚀萬囑咐弟弟以後莫再往各家酒樓走動，以免欠太多人情。
章土土不懂這些，還是有空沒空時不時就跑上一次。
章家娘子把頭髮剪了，叫女兒拿去賣了，換點錢好吃飯。
沒過幾天，章十十也把頭髮剪了賣去，沒有了柏紫春送的髻飾，沒有了愛人溫柔的撫摸，頭髮留着也沒什麼用。
章家娘子沒有任何怨言，似乎已經習慣了命運的安排，她有時吃得極少，還時常陷入沉思之中。
章十十沒有發現孃的變化，只顧着打工、照料家人。
章十十整天爲了生計奔波，經歷了婆婆發瘋、家裡火災這兩件事後，她更是迅速地瘦了下去，兩頰出現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紋路，西坊裡的一朵花
眼看就這樣凋零了。
這天飄香閣的衣裳特別多，章十十託人捎口信回家說要晚點回去。
天黑了，當章十十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家的時候，她發現不知不覺，又到了秋天，樹葉隨風而落，風中傳來哪家做菜做飯的香味。
她擡頭看看，前面正是水雲間的鋪面，門前燈光的光影越來越小，水舞娘正上着門板，看見章十十走近，望望章十十的頭髮，開口說：“十十妹子啊，聽姐姐一句勸，做人有時不能認死理，該退一步就退一步吧。前兒顧媽媽還對我提到你家的事呢，說是同情歸同情，幫你些錢財也只是幫一時而已，就看你了，她還是瞧中你的。”
章十十沉默地搖頭，半天才迸出一句話：“我不能讓我娘傷心。”
水舞娘無奈地搖頭，沒再勸章十十，上着最後一塊門板，目送章十十離開。
她回到屋裡，屋裡已經點上了燈，一個男人正坐在燈下等她，桌上是熱騰騰的飯菜。
見水舞娘進來，那男人便問：“誰啊？什麼事？”
水舞娘便把章家的事情說了，那男人聽了笑了：“你不是真的熱心幫忙吧？”
水舞娘回答：“什麼都瞞不過你。不過我自然有我的道理。”那男人微笑道：“你自己就是從那火坑裡跳出來的，倒還要把別的女子推進火坑裡去？”
水舞娘紫漲了臉，說不出話來，趕快幫男人夾菜倒酒。那男人也不再深究，陪着水舞娘吃喝起來。
章十十回到家裡，才進院門，就瞧見婆婆一人坐在竈前燒火的樣子，她心裡一慌，兩步就跑進了廚房，只隱約聽見孃的屋裡傳來“悉悉率率”的聲音。
章十十輕聲對婆婆說：“婆婆，我來吧，你在一邊歇會兒。”說着就去拿婆婆手裡的燒火棍。
柏家娘子沒有拒絕，把棍子乖乖地遞到媳婦手裡，章十十接了過來，一邊做飯一邊跟婆婆講着話，又偷偷觀察婆婆的神態，看半天也看不出有什麼異常來，這才放心地做飯。
天黑以後，街巷裡走動的人漸漸少了，城裡安靜下來。
章十十做好飯，先添了一碗端給婆婆吃着，就走去娘房裡叫弟弟過來吃飯，剛纔既然聽見娘房裡有動靜，弟弟恐怕就在孃的房裡。
纔到章家娘子房門口，章十十就聽見屋裡傳來了一聲悶響，好像是椅子之類的東西翻倒了，她一邊問“怎麼了”就一邊去推房門，輕輕一推，門沒開，她又重重一推，門還是沒動。
章十十心裡慌了，她大聲地叫了一聲“娘”，就退了一步，拼命用肩膀撞在門上。
上次火災過後，沒錢修繕房子，那煙熏火燎的房門到底朽了一些，被章十十一撞，頓時“砰然”而開，門扇撞到牆上，又反彈回來，打在章十十身上，而她渾然不覺疼痛，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章家娘子正拼命收緊勒住章土土脖子上的帶子，而章土土拼命掙扎的結果就是踢翻了凳子，驚動了章十十。
屋樑上垂下一根打好結的帶子，隨着門開吹進來的風飄搖着，章家娘子一臉的淚，看見女兒衝進來的勢子，不由得雙手一軟，力氣全失，癱倒在被褥上。
章土土得以脫身，滑到地上，他一邊咳喘着一邊向姐姐爬來：“姐……姐……”
章十十收不住衝進房裡的力道，踉蹌着衝到牀前，章土土抱住姐姐的腿，邊喘邊哭了起來：“姐……娘……”
章十十看見樑上垂下的帶圈，心裡全明白了。
她發瘋般地衝向章家娘子，雙手捶打着娘：“娘，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啊？你撇下我一個人怎麼過啊……”
章家娘子覺得無顏見女兒，顫抖的雙手掩住了面孔，不言不語地任女兒打罵。
章十十哭了一陣，打了一陣，突然轉身跑了出去。
這下章家娘子急了，連聲叫着：“十十，十十……”見女兒不迴應，又叫兒子：“土土，你快去追你姐姐去！”
章土土見姐姐跑了出去，屋裡只剩下自己和娘，剛纔所受到的驚嚇復又襲來，他爬起身一跛一跛追了出去。
屋裡只留下章家娘子一個人瞪着樑上的帶圈發呆，柏家娘子聽見動靜，端着碗走到門口看着章家娘子：“親家，你還不快來吃飯！”
章十十沒有多想，出了院門就直奔水雲間，“嘭嘭嘭”地敲響了門板。
屋裡的兩人剛喝了酒，趁了酒意往牀鋪而去，正寬衣解帶的手因敲門聲停了一停。
水舞娘的興致不減：“別理他，我們繼續……”
就聽見外面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叫：“水姐姐，水姐姐……”
水舞娘聽出了是誰的聲音，精神一振，從牀上下來忙着整理衣着，牀上的男人拉了一把沒拉住，也就由她去了。
水舞娘打開一條門縫，反正屋裡有男人，她也不打算把屋外的人請進來坐，看見一臉平靜的章十十。
看見水舞娘開了門，章十十沒有絲毫猶豫就說：“水姐姐，你去同顧媽媽說，我願意去飄香閣唱曲。”
水舞娘本想用嘲笑的口氣問章十十爲何回家後就又變了主意，但女性的直覺使她突然緘口：這姑娘過分的平靜太反常了。
她輕聲笑了：“十十妹子，你何不自己去跟顧媽媽說，倒要我在中間週轉一道？”
章十十面無表情：“我臉皮薄，還是有勞姐姐幫我去說，我等着你的回話。”說完章十十轉身就走了。
水舞娘看着章十十的身影湮沒在黑暗裡，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她關上門，回過身時卻被悄悄走到身後的男人嚇了一跳，她直拍心口：“哎喲，你要嚇死我啊。”
那男人看見了水舞娘的笑容，拍了拍她的臉：“你可別惹火燒身啊。”
水舞娘一笑：“我玩我的，與你何干？”
那男子聽了水舞娘的回答，本來也不欲多管閒事，於是不再多講，一把抱起水舞娘就往裡屋走，落下了一地的嬌笑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