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還可以做很多別的工作, 比如開開雜貨鋪跑跑南北雜貨,或者彈彈棉花織織布,雖然註定次品無數, 再不行就種種西瓜, 說不定成果都是無子西瓜, 總之不參加暴力行業, 就算最終還是上了戰場, 也只是給人家接接胳膊腿上上紅藥水。
基本上我沒有什麼才藝,但除了一樣。
只要和我有點交情的,並聽過我彈琴的, 都一致認爲我里拉琴彈得很好。我沒有學過琴,這技藝彷彿候鳥識途, 與生俱來, 那是刻進血脈的記憶。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擅長樂器, 他們沒有將白銀豎琴親自交接到我手上,血脈卻亙古傳承。
回憶不斷重現。
我聽見萊茵說:“要做你自己, 懂嗎?這裡沒有軍隊要你來帶,沒有族羣要你來保護。”
他又說:“這世上有那麼多種愛,沒有一兩種,也無所謂,不要傷心。”
“結束是新舊事物的交匯點, 結束了, 沒有關係, 有新的開始就好。”
那時天邊大亮, 朝陽象徵新的輪迴, 朝陽是新生的開始,新生的朝陽帶來生命的意義。
我又聽見老師說:“命運是可以改變的, 不要爲命運所左右,因爲你已經改變命運。有些事物連主神都不能左右,像空幻之子,像創世雙劍。你已改變命運,曾預言的黎明之星是西路菲,並不是你,主神是念,是意志,那就是命運本身,不要在意他,雪莉絲。”
我現在回想這些話,只覺得挺憂鬱,然後就是沒想法,不是說它們沒營養,只是命運這種東西,總歸是心底的一條線,小時候我的思維沒有那麼縱橫,無視命運,它在運轉着,現在我的思維縱橫到天邊,怕死了命運,它繼續運轉着。那還不如不想。
我覺得老師在鼓勵我,如果小表哥是原定的白王子,那麼我出生的一刻命運就變更了,換句話說,我的出生帶來命運變更,而非我本身的作爲。而且到了後來,明顯主神又啓動了第二套方案,我又代替小表哥被套進命運。所以說命運這種東西,跟它較勁的後果就是鼻青臉腫,所以除非太自虐,一般情況下不推薦和命運較勁,當然有了與主神抗衡的力量就另當別論,但考慮到沒人和主神差不多威力,所以凡人還是不要多想……想到這裡,我已經思維混亂。
睜眼的時候看到天空黑紅,彷彿落下泣血。這裡是片及腰的高草地,草葉和我熟知的植物顏色很不一樣,褐褐的彷彿營養缺失。
我趴在地上,旁邊有兩個男丁,嗓門巨響,在爭論什麼。
“可以把他賣給城裡的老爺。”
“得了吧,我再不會聽信你的話,反正到最後都是拿着錢逃跑。”
“那錢是你偷了吧,還來誣陷我,你舌頭被謊言女妖啃過了。”
一股力道將我粗魯拉起。“你看這小子長得真好,可以賣一大筆錢,還有劍,得的錢我們平分,這次一定面對面……”
我轉轉腦袋,看到這兩個男丁身材健美,長着牛的頭,有點口氣。
半空裡一聲正義怒吼:“放開她~~~!!”
我分辨一下,發現是兔吉的聲音。
稍後兩個牛人把兔吉抓住,一隻說要清蒸,一隻說要紅燒,我飛起一腳踹飛了一隻,另一隻跪地求饒,我又飛起一腳,另一隻也下去了。
山坡上只剩我和兔吉。
我坐回地上。這裡的風有種腥味,草木都有點猙獰,褐黃草葉掃在身上像毛茸茸的爪。天空是暗紅的,雲層厚重,雖然有光,卻沒有太陽。從這個山坡上可以看到底下的一個市鎮。
兔吉扒到我身上:“雪莉絲……我還以爲你石化了。”
我淡淡地說:“異常狀態豁免。”其實我知道,是老師的核石,吊墜沒有在兔吉手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了。
兔吉揪我頭髮:“你真的沒肝沒肺,這種時候還能開玩笑……”他爬爬爬到我臉側,“你笑一笑……”
我站起來,舉起左手,詠唱極光魔法,光的精靈遲遲才聚集起來,魔力護盾薄得可憐,而且轉瞬消散。
兔吉說:“你的魔力不行了?”
我說:“不是,這裡的光之元素淡到沒有。”我又擡手,這次詠唱深諳魔法,只是初級護盾而已,召喚出來的效果卻好像大魔法。
我放下手:“暗元素滿地都是。”
兔吉支吾兩聲,大概一時沒想好,只說:“你真的各系魔法都會。”
我說:“光系最好,暗系最爛,其他so-so。”
他又支吾一會兒:“你不笑的時候說這種話,怪悶人的……”
我拍拍他,朝着草葉微禿的地方走了幾步,感覺瑟瑟的暗草劃在身邊,毛刺刺的。再看天空,血紅之色始終高懸。
我舉起右手,神劍天祈發出光亮,完整的天祈照亮半片天際。
周圍的暗色草木集體搖曳,光之元素自天祈劍身中流溢,像播下花種,光點落進暗草中,快速結出閃光花卉。兔吉驚呼出聲。
“吾之劍,爲吾變革法則,爲吾破開空間,還吾於常世。”我高舉天祈,激發它的創世神力。這裡是哪裡都不重要,我要立刻回去。
“住手。”身後沒有腳步聲,“你會破壞這地獄的元素結構。”
我放下天祈,轉身,看到黑衣黑袍,暗色的發與暗色的眼。
他朝我走過來,腳邊的植物重歸枯暗。
“請你在這裡停留三天,沒有事的,你重要的人一切都好。”他聲音沉穩。
傑伊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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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叫尤拉,目前沒有工作,有點閒錢,專職閒逛。
基本上長相一式兩份的人都有其原因,除非批量生產,但人的長相畢竟不能批量生產。像我和小表哥,我是特意變成他的樣子,像萊茵和達文,是同年同月同日同卵雙胞胎。尤拉不是傑伊森,他暫時不肯告訴我他和傑伊森長相一樣的原因。
我們到了山坡下的小鎮,並不順遂,鎮門口傳來沉重的伐木聲,鎮口的圓弧拱石門有小半碎了,那旁邊站了一個和古樹一樣高的巨人,背對着我們,朝着一棵大樹揮砍,他穿着不太合身的硬皮甲,全身皮膚髮綠,沒有頭髮,腳邊躺着一隻狼一樣的死屍,那斧子看起來很鈍,但有我的人那麼高。我看着綠巨人,覺得,這可能是比巨人族更彪悍的綠錘人。
我向這位當地土著打了招呼,土著君轉過身來,看到我和尤拉,露出驚訝的表情,扔掉了手中的遲鈍巨斧,一聲巨響,那棵被砍伐的樹發出撕裂的聲音,轟然倒地。“人類。”綠錘人喃喃地說,聲音好似破鐘鳴響。他伸出粗厚的手掌朝我們抓來。
尤拉一瞬間就飄渺出去好幾裡,我朝着右後方跑開幾步,土著君抓了個空,顯得很懊惱。“人類!”他又說了一遍,然後朝着比較近的我抓來。
我無恥地踩他腳背,他跳着腳奔逃了,看着好活潑。
尤拉說:“這個地獄,人類無法和其他魔裔相抗衡,數量又少,一般隱居在僻靜的山谷樹林中。”
我說:“這裡不是地獄?”
他說:“這裡是地獄。”
我沒有話說了。
萊茵在初到地獄城時說過,地獄是另一個生命生存的世界,星河交錯,交錯的星河中有條紋斑斕的魚,魔裔們在那裡生存。地獄的確沒有日光,但它有最美的星影。對,他還說,地獄的植物會發光。
我相信萊茵不會說謊,但這裡不是地獄又是哪裡?
這裡的天空血紅如泣,草木不會發光,也沒有星河。
尤拉成了我的嚮導,我們直直穿過小鎮,向着鎮民口中的‘繁華大城’挺進。
尤拉不經常說話,他每說一句話必定有重大意義,由此看出他這人不熱衷於灌水,連日常交際也是這樣。
而後在短短兩天的行路中,我又發現一件事——他不會被打動。
是這樣的,有悲劇發生時,他知道這是悲劇,但沒有觀後感,這種淡定和西羅不同,他是真的沒有心想。我對這種現象表示歎服,一邊好奇他的腦構造是怎樣的。
然後在到達鹿血巖城的城門口時,我終於確定了一件事——這裡是地獄,薔薇紀的地獄也刷新了,它就是洪荒紀。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地獄天空血紅,草木枯竭,暗元素充斥,有時可以看見野外的靈魂光球飄飄蕩蕩,不知道會投向哪裡。尤拉說,這些亡魂會去往地獄中心,爲轉生何處做一個抉擇,它們可以轉生去地上,也可以轉生在地獄。
我說:“天堂呢?”一面想着地獄是上世紀,現世是本世紀,最顯著的區別是科技水平的落差,難道層層遞進天堂上面已經機器貓滿地跑?
尤拉說:“沒有天堂,天堂還沒有成形。”
不知爲什麼,這一刻我想到了高懸於天空的中心大陸。
“黎明之星啊,你覺得命運究竟是什麼?”在鹿血巖城的城門口,尤拉問我。
我說:“最近命運這個東西讓我很憔悴,你別說了行嗎?”
他無視我的憔悴:“主神規劃世界,以無數命運的形式。”
我說:“所以?”
他直直走向城門口:“你落夜前就能回去。”
我想他說的應該就是今天的落夜。
於是我只是晃進地獄來打打醬油?
眼前的城門還不錯,城牆上掛了圖案簡單的四角旗幟,隨風飄動,城門厚重,門兩側各站兩排穿盔甲的衛兵,但仔細一看其中大半是穿盔戴甲的骷髏,另幾個還有點守衛的泛。
我們過去,不出所料,人類的外表又引來煩惱,守衛一擁而上,個個眼中都發射出光芒。我一直想不通洪荒紀爲什麼要把人類的標價定得那麼高,後來覺得是物少價高的經濟市場調控原則,人類在洪荒紀相比其他種族少多了,於是成了珍惜物種。
我用天祈製造了超強光效,撲上來的守衛集體撲街,地獄的住民似乎很不喜歡光元素,集體逃跑,跑得還很有隊形。
每次使用天祈,尤拉的身影都會淡化,而後被暗元素填充回來。這會兒他又教育我了:“黎明之星,不要無節制地使用創世雙劍,你知道破壞常世規則的後果?”
我說我知道,一定是被大神踩了又踩。
他沉默,然後說:“你們曾經用雙劍對抗過大片的神祇,應該很明白。”
我說我確實明白,你不用說了。
雙劍不是常世之物,常世需要法則,雙劍篡改法則,洪荒紀時,我和萊茵用雙劍毀了古神天堂,與大片神祇交戰,但我們畢竟不是雙劍本身,我們是血肉之軀,如果濫用雙劍,現世的神祇組隊來洗刷我們,那可就好玩了。
趁着守衛撲街,我和尤拉大方地跨進城門。
“砰!”的一聲。
我驚異於舊社會怎麼還能聽見新世紀的槍響……沒聽錯,真的是槍響。
天祈把槍子擋下,我看向槍子的發源地。
金髮的,冷豔的,露溝的,拿着銀槍的。
奧黛麗亞。
……我該慶幸她沒亂入到梅洛迪的被窩裡嗎?
“可以來城中心的冥神殿找我。”我轉頭時,尤拉已經沒影了。
我再看向奧黛麗亞,她冰冷地看着我:“你居然來到地獄。”
“啊,”我揮揮手,“公費旅遊,目的地不是我說了算。”
兔吉突然蹦跳起來,指着奧黛麗亞嘹亮嚎叫:“雪莉絲的槍!你拿的是雪莉絲的槍!”他又拽我頭毛,“她拿的是白之月!她拿的是白之月!”
我仔細看去,發現奧黛麗亞手中的拿的槍,確實是白之月,梅洛迪送我的。
我探向腰間,這純屬條件反射,白之月早在我被抓進龍谷時就被收繳了,那麼唯一的解釋,是傑伊森把我的槍送給了奧黛麗亞?
“不要腦補,一定是她偷的!”兔吉吧啦吧啦地說。
我說:“你恨她呀。”
他跳來跳去跳來跳去:“我討厭她!這個女人一直一直一直幹破事!你怎麼還能直面慘淡的人生啊!”
我拍拍他:“少年,你跑題了。”一面揮出天祈。
奧黛麗亞一聲驚叫,我揮劍速度不快,她險要地跳開。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帝都歌劇院的一夜,奧黛麗亞用槍射擊貝克,而後也這樣狼狽逃竄。算起來,那是我第一次遇見貝克,那時他跟莉莉還在鬧彆扭呢……
奧黛麗亞滾了兩滾,朝着某個方向深切高呼:“西羅!西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