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來了:“西路菲, 拿起它吧。”聲音就響起在我們身後。
在這之前我其實沒有料到,也無話可說,然而終於堂堂正正地見面, 似乎應該說點什麼。這個人, 他就是我的老師。
“那是你的東西, 拿起它吧。”休伯特似乎一點不焦急, 只靜靜催促。
我放手向玻璃箱子, 但被萊茵抓住手腕,他對着我搖搖頭。我想,大意是情況太過匪夷所思, 不合邏輯,我們苦心尋找的東西近在咫尺, 是那個最應該防範的人放到我們跟前, 他會覺得這是陷阱也不奇怪。
我掙開萊茵的手, 探上天祈冰冷的殘片。
果然是真的,殘片輕輕動盪, 似乎對重見契主感到高興。這就是天祈。
我轉了個身,開口說:“老師……”可是後面該說什麼?腦子裡沒有話,一點沒有。
“休伯特。”萊茵平穩地說:“你是想做什麼?”
“西路菲,你是空幻之子,我知道的。”休伯特說:“你偶爾可以聽見主神的聲音, 對嗎?我也可以聽到。主神沒有思維, 不會說無意的話, 主神的每一句話皆是神諭, 必須傾聽, 必須遵照,我偶爾想想, 也覺得這樣非常可悲。會有這樣的想法,是我已經失去神格。”
這裡沒有光,但是可以看到彼此。
白晝神說:“但我雖然失去神格,卻還能聽見主神的話,聽他的命令,我憎惡你們,黎明之星,我做了千萬年的白晝之神,從無懈怠,卻和散漫的神祇一樣受神拋棄。”
可以感受到陰冷旋風,是神的悲怒。
周圍的建築開始崩塌,冷冽的氣流形成疾風,把聲音扯到破碎,這風太冷了,完全不像太陽之神的風。
我提高聲音說:“老師你只教導我兩個月,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聖父爲世界之心,神祇爲世界之脈,兩者都不可褻瀆。老師曾經向天空的住民彰顯了神祇的尊嚴與神聖,也普降恩輝給地上的種族,可是到了今天,你的所作所爲有半點世界之脈的品德嗎?”
我等着昔日的光輝之神來狠狠反駁我,說他神聖依舊,但是他說:“我殺了不少神裔,不是嗎?”
我突兀地笑了。真是證據確鑿。
“西路菲。”萊茵在叫我了。
外面的空間有響徹天邊的雷聲,加上冷氣迴旋,四周的牆面飛快風化,而後天雷貫入,一聲比一聲更響,伴隨着傾盆的大雨,這個狹小的空間立刻就被毀得一乾二淨。大雨澆了我們滿頭滿臉。
我抹掉臉上的雨水,咳出一聲:“我很能扛的。”感覺臉上半點溫度都沒,“我很能扛。”
白晝之神開始攻擊,我以爲會是太陽之鳳,結果是一條冷到骨髓中的水龍。
這條水龍大得離譜,像一條貫穿天地的巨蛇,而且憤怒,又像在嚎哭,暴雨和雷聲都被壓了下去。水龍捲過很多地方,天堂城的頂層被碾壓成碎片。水龍像怪物一樣睜着雙瞳,亮出獠牙向我們咬來。
我好像沒有思考,憑着以往的回憶詠唱極光護盾,光翼般的魔法盾牌剛剛聚起,巨大的水龍衝撞上來,兩相碰撞,大地和天空都劇烈顫抖,護盾碎成光片,水龍降成急雨,算是互相毀滅。
實際我的最後一個詠唱之音纔剛落下。
白晝之神似乎沒有生氣,我聽見他的聲音,隔着暴雨:“這個極光魔法,你還記得呀。”
我咬着牙說:“記得,怎麼能不記得,這麼強力的魔法。”
他像是嘆了口氣:“那你就好好用吧。”
當我們說着無意義的話,風和雨停了一瞬,我聽見萊茵最時常詠唱的深諳魔法,在這一瞬間,天堂城的空景上是有星星的。
暗魔法驚天動地地捲了過去,碎得差不多的水龍立刻粉身碎骨,白晝之神的影子被短暫蓋了下去。
萊茵拉起我說:“先離開。”
我僵持着:“不。”
他吃驚了:“你想幹什麼?天祈殘片已經拿到,休伯特再不能獲得光之力,只要等他魔力耗盡……”
我想我可真是固執:“不。”
萊茵沒有再拉我:“你是想……”
我說:“如果他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死掉……”
萊茵沒有說話。
爆裂響聲,貫穿天地的水龍重又聚集起來,行動比之前快了一點,我們飛起來,水龍跟着追上天空。
光與暗的魔法像禮花一樣放個不停,一片末日大雨中的盛景。
我說:“他雖然是光明神祇,現在卻用了黑暗召喚,我們要用光之魔法來攻擊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脣居然沒有顫抖,我比想象中來得冷血。
萊茵說:“好吧。”
我說:“其實你可以先走,我不會死掉的。”
他笑了笑:“你要不要每次都這麼聰明。”
我說:“我確實常常自作聰明。”
白晝之神使用了光明中的黑暗魔法,天堂城的頂層飛快凋零,美麗的景物比夢醒碎得還快,彩色的鳳鳥驚恐地飛走了,建築物傾塌的時候,可以目睹衆多死亡,這時我纔想起卡玲和公主,但當下沒有保護她們的時間,而且我到哪裡,水龍就到哪裡。
雷電化成一張網,天空的烏雲像要傾壓下來,有點像神的威嚴,這是,一個暗神。
雨還在下,白晝之雨。
水龍散了又聚,我們都很疲憊,手裡的劍越來越重,不知爲什麼,天空中的雨漸漸停了,也不再打雷,聽見萊茵說,這是白晝神魔力耗盡的先兆。
我開始詠唱比較長的咒文,輝光中看到萊茵和休伯特雙劍交擊,沒有雨聲,魔金的交錯響聲透着股野獸樣的吼叫。
其實已經打了很久。
當烏雲散去的時候,天上有了太陽。
白晝之神喊出一個名字,太陽之鳳就這樣被召來。
當光焰燃燒的太陽之鳳橫掠而過,萊茵從半空中掉了下來。
我沒能將同樣的太陽之鳳召喚成功,我停止了詠唱。
“萊茵……”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太陽之鳳的召喚這麼難學,咒文也這麼長,但是由白晝神來召喚,只要一個名字。
半空中只剩下我和休伯特。
“結果,連你也不能殺死我。”休伯特說。
我看着萊茵墜落的地方,短暫地失去聲音。
“我們洪荒神祇都憎恨你們,黎明之星,是你們打碎初源結晶,毀滅了整個天堂。雖然九千年後的今天,舊世神祇已經無法再說你們什麼。”休伯特說:“西路菲啊……”
天上已經大晴。
我把目光轉向白晝之神,我說:“老師。”
白晝之神驚愕了,他說:“你叫我什麼?”
我說:“老師,其實你一早就認出我來了,但是你,爲什麼不在那時就殺了我呢?”
他說:“因爲你會逃跑的。”
我笑了:“但是,現在我也能逃跑,一直以來,我都能逃跑,你其實並不想殺我,你是想,讓我殺你,但是你又憎恨我,所以你也要同時給我一個傷痕。”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西路菲……”沒什麼意義的稱呼。
我說:“哎,畢竟是我有錯在先,老師啊……你恨我是對的,我這人太可憎了。”
他說:“西路菲,你爲什麼要成爲黎明之星呢?”
我說:“因爲我是個平庸的生命,有着貪婪的心。”
他閉上了眼:“你活得比我好。”
沒有風和雨,雲空上白茫茫的一片,晴朗得要命。上天竟然一滴雨都沒落下。
我鬆開手,龍心之劍從半空中掉落,觸地時化成虛無,響聲都沒。
我化出白銀豎琴,感覺手指顫抖,我說:“我很少彈琴,也沒有向主神祈願過什麼,但據說,每個空幻之子都要有一個強大的法器,以寄託神力,我沒有試過。”
休伯特皺着眉頭笑了起來,說:“你比我想象得要勇敢,勇敢太多了。”
我說:“這不是勇敢。”指尖顫得厲害,“必須承擔的事情,那是責任吧。”
他嘆息一般地說:“西路菲啊……”
我彈響一個音,瞬間就能感覺天地共振,自己都覺得吃驚,召喚神顯居然有這樣震懾的威力,可惜,這個威力會剝奪使用者的所有物。
我其實不知道該怎樣召喚神顯,但居然已經成功,似乎只要心甘情願,神顯既會降臨。沒有人教我,但我從小就知道該怎麼做,那是刻骨之咒。
我彈了幾個音,看着輝煌之光外的老師,他顯得異常平靜,彷彿這一刻已經等候多時。
空幻的樂章彈出了神奇的景象,我感覺自己停不下來,後悔已經來不及。
他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可敬之人。他反覆對我說,聖父爲世界之心,神祇爲世界之脈,兩者都不可褻瀆。
他說我像漂亮的燃燭,動起來賞心悅目,總讓人心情變好,他說這是種魔力,與生俱來。
我聽見自己夢囈般的聲音,和着琴音,平緩如鏡水:“拿走我的幻之瞳,我的眼,換取白晝神的生命。”
天空中前所未有地放晴,彷彿衆神微笑,日月歡心。
白晝之神從高遠的半空跌落,彷彿斷翼神鳥,白銀豎琴跟着落下,我衝過去把他抱住,就像離開太陽山谷時的臨別一刻。周圍都是斷裂的橫欄,一切神蹟彷彿沒有來過。
但他還能說話,並在我耳邊輕輕說:“命運是可以改變的,不要爲命運所左右,因爲你已經改變命運。有些事物連主神都不能左右,像空幻之子,像創世雙劍。你已改變命運,曾預言的黎明之星是西路菲,並不是你,主神是念,是意志,那就是命運本身,不要在意他,雪莉絲。”
轟隆一聲,雷電擊打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是晴空下的一道驚雷。碎石被打得飛濺,伴有焦灼痕跡。
這纔是真正的神顯,沒有虹光,沒有聖翼,彷彿一個噬肉的妖魔,雷電擊打的地方捲起一淌水柱,繩索一般飛掠來搶奪我懷中的將死之神。
這時纔有穿心鈍痛,水繩捲入我的懷中,滲進一切可滲透的縫隙,眼角有溫熱的液體留下,不是淚,我可以感覺到,是血,溫熱的鮮紅血液。我已經瞎了。
我叫了出來,用盡力氣想遠離那魔鬼的喉舌。但那沒有絲毫用處,手掌下拼命護住的軀體流失着血肉,像被食肉的螞蟻快速啃食。
冰冷的手掌撫上我的眼,有熾熱溫度,聽見沙啞嗓音:“這眼睛很漂亮,瞎掉了,多可惜。”那股熾熱的溫度流入眼中,觸眼的手掌很快冷得比堅冰更刺骨。
一隻手被他執起,放入一枚晶體:“我的核石,你一定有用,好孩子,老師最好的學生,從前給你的小東西都沒有用處,這一個,一定有用。”
我聽見他最後的聲音:“原諒老師。”
一瞬間,所有的思緒都湮滅了,我以爲會有疾痛,或許悔恨,悲傷,最終卻是我的心裡什麼都沒有,腦子裡一片空白。
周遭歸於靜謐,水繩蟄伏,天邊這才隱隱響起雷鳴,短暫時間後降下大雨,是真正的天地之雨,上天竟然在此刻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水沖刷所有,連同我懷中血肉全無的身軀。
那就是神顯,世間最威嚴的神之顯現,如同魔鬼制裁。
我緊緊抱住那具枯萎的骸骨,感覺傾盆雨勢,喉中發不出一絲聲響,眼中流不出一滴淚水,疼痛從心裡流出,在體內徘徊,摧毀經過的一切。
緩緩的腳步聲響起,竟然聽見萊茵的聲音:“西路菲……”
我稍稍擡頭,一瞬間以爲是幻覺使然。
“西路菲,”直到他再次說話,“那隻太陽之鳳,是……”
我擡手碰到他的指尖,果然沒有半點聖焰的氣息。
“啊,”我放下手,抱緊了懷中的骸骨,“老師爲什麼想要死呢?”
過去很久,萊茵說:“你的眼睛。”
我抹了一把臉,感覺臉上的是血,不是淚。西路菲連這種時候都不會哭,太可憐的堅持了。
“沒事。”我說,“眼睛沒有瞎。”而後再重複一遍:“老師爲什麼想要死呢?”
萊茵說:“他活得那麼久。”
我竟然接得下去:“那麼沒有回報。”
手指上傳來溫和的力道,我反應過來,是萊茵在掰我的手指。
他說:“別再抱着了。”
手指像凝固一樣,自己想鬆也鬆不開,老師的骨骸在我懷裡越來越冷。
手指上的力道停了,萊茵似乎放棄,但下一刻,臉頰上傳來溫暖,他碰了我的臉。
他說:“太冰了。”
他輕輕摟住我。
感覺淚水終於滑下,我擡手一碰,原來還是血。
“啊。”我擡頭說:“好像有一首歌,是專門寫給逝去神祇的……”
半刻後,聽見萊茵輕輕地說:“化作星,化作螢,彼岸紅花開。我是風,我是雲,紅絮飛揚,送我回家。”
遙遠的天堂上好像有神鳥飛歌。我跟着唱起:“化作星,化作螢,彼岸紅花開。我是風,我是雲,紅絮飛揚,送我回家。”
我的老師,死在這一天,死在魔鬼般的神顯之下,死在我召喚的神顯之下。
餘風輕輕拂面吹過,風中好像有無數精靈悲歌。
化作星,化作螢,彼岸紅花開。
我是風,我是雲,紅絮飛揚,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