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桃林時已經深夜。
萊茵就坐在露天桌椅那等待, 逗着那隻小彩雀。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臭,以至於他看到我就馬上站起來。
我快速下馬,快速把馬鞭丟給他, 快速把披風也丟給他, 快速進屋, 快速關門, 桌上的小彩雀嚇成了標準呆鳥。
我這純粹在生悶氣而已, 幾小時的行途中已經想通很多事情。
當時真是氣暈了頭,第一反應是萊茵在利用我,後來想想其實利用一下也不怎麼的, 咱倆現在算個什麼關係。
再後來想想,他其實也沒怎麼利用我, 因爲他失憶了, 根本不記得白晝神就是我的老師。
再說我也有錯, 問都沒問就跟着人家奮鬥,對於這次西大陸之行的內部機密、行爲難易指數以及敵方戰隊數據, 我通通沒做疑問,萊茵八成是覺得白晝神這個大神太難搞定,正常人聽見大□□字就滑腳溜走,既然我沒問,他也就沒說, 省的我一聲不吭跑沒了影。一點都沒問的我, 真是, 酷斃了。
他果然是把這事兒也給忘了, 白晝神是西路菲的老師, 是我的老師。
我氣哄哄地登堂入室,隨便找了個房間進去蕭索, 鎖門時才發現竟然是和我最不兼容的廚房,氣上加氣,索性搬了個小板凳坐到門板旁把門擋嚴實了,又能自我蕭索又能防止他人入侵,我真是天才。
但話說回來,萊茵總歸也是有錯的,他從始至終都沒告訴我,天堂城領主就是那個企圖在西大陸自立爲王的洪荒神祇,雖然這句話是達文說的,可信度大打折扣,但提取主謂賓,天堂城領主是洪荒神祇,這一點絕對屬實,而萊茵竟然沒有告知我,從始至終的。
我進去天堂城,有極高的機率會和領主正面相撞,萊茵沒料到纔怪。
這個死鬼,他刻意隱瞞我。
門板被輕輕敲響:“西路菲,你在裡面嗎?”是萊茵。
我沒做聲,萊茵試圖開門,鎖的聲音迴盪在屋裡:“我不是故意的,我想你肯定有辦法處理。”
我運足力氣擋住門板,萊茵開了一會兒沒成功,開始拍門:“我想已經過去近萬年,倖存的神祇都忘記了你我的容貌,要不是我哥他們還認不出我來呢。”停了停又說:“就算,就算白晝神記得你,以你的實力也不可能沒法逃跑,何況你手上還有天祈劍柄……”
我氣呼呼地說:“去你媽的,那起碼告訴我天堂城領主就是白晝神啊,還不是怕我知難而退逃跑了。”
門外沒聲音了。
但過了一會兒,窗戶輕輕響動,夜風灌入,萊茵從窗戶外探進半個身子:“是我錯了……”
我被他打敗,背抵着門板說:“你要不要這麼不紳士……”
他一手攀着窗邊緣:“我紳士過嗎?”
我默了:“……忽悠人的時候。”
“那就行了。”他邊說邊居然開始爬窗,動作矯健又很協調,我一下沒反應過來,等到他差不多着落,我慌慌地挪掉小板凳,打開廚房門出去外邊。
匆匆上樓時撞到梅洛迪,他應該是聽見樓下響動而下來探究竟的。
我的臉真是臭到一個境界,阿梅看到我,沒有先問我怎麼這麼快回來了,而是,而是什麼都沒問吶……
我定定地和他對視數秒,繼續上樓,餘光瞥見他如釋重負地靠到扶手上。
沒走到樓梯盡頭,萊茵迅猛地追上來,拽住我一邊胳膊說:“你等等。”
我回頭綻放燦爛微笑:“什麼呀~”
他一怔,明顯沒料到我能笑得這麼春光,他愣愣說:“你……你沒事吧?”
我繼續燦爛:“能有什麼事兒?”說完一運功,手掌推他胸口,他從樓梯上biu的一下……跌到了後頭的梅洛迪身上。
我抱歉地說:“真對不起。”
萊茵穩定了底基,剛要開口,我緊接着說:“跟你後面那位說對不起的。二殿下你就不要跟過來了,不然我把你另外那隻眼睛再□□了,讓你戴上睡眠寶寶眼罩。”說完又是燦爛一笑。
萊茵和梅洛迪都被嚴重打懵,我轉身蹬蹬蹬蹬奔上了樓,拐角處聽見梅洛迪小聲說:“所以,二殿下,你的眼睛真的是西路菲殿下打的嗎……”
萊茵說:“……閉嘴啊。”
“之前那次也是……”
“……都說了閉嘴。”
“好……”
我把房門掩上,走到窗邊,看見夜幕下的溪流蠢蠢欲動,彷彿兵刃之光。
我沉痛地消磨了一會兒時光,萊茵到了房門外面,扣了扣門板,說:“西路菲。”
我瞭望着兵刃冷光般的溪流,深沉道:“你去給我撈兩條魚上來,我就原諒你。”
“……”門外默了。
我反覆懊惱,覺得,這事兒怎麼能這麼苦逼?
窗櫺上撲騰兩下聲響,某隻小彩雀出現在了窗臺上。
我看過去,月光化作了梳子,梳理五彩的羽毛,這隻鳥,它其實非常漂亮。
我說:“你是那傢伙的說客嗎?彈開。”
小彩雀嘰的一聲,趴在窗臺上打滾兩週,大概想表示自己目標純潔。
我嘆了口氣,說:“你看我該怎麼辦?一邊是從前的老師,一邊是……”頓了頓,窗外的月盤邊緣像刀鋒一般,“老師肯定恨死我了,那時候和天上敵對,也沒有特別顧念他。”刀鋒之月好像隨時會傾盤而下,作爲神譴,懲罰不義的禍徒。
“我真夠狼心狗肺。”我篤定地說。
小彩雀靜靜地望着我,沒有說話……會說話纔怪。
我在屋裡晃了兩圈,面朝牆壁,背對窗戶,說:“嘛,順其自然吧,也不差再狼狗一次。”
又踱到窗前,拉窗戶:“迴避。”小彩雀被關出去了。
我翻啊翻的翻出了卡玲準備的衣物。考慮到我們很可能需要喬裝,卡玲的準備真沒少做。
如果要回去天堂城,調查神裔老齡化的事,目前最直觀的辦法是以身作餌,那麼,擅長光之術的醫師會是個比較好的選擇。
這件事真應該冷靜梳理。
白晝神休伯特,我對於他的印象也停留在洪荒時代,那時基本所有的神祇都罷工了,地上現象停擺,不下雨,不落雪,春季不來,冬季不去,連風都吹得頹頹,唯有太陽依舊東昇西落。
他是我的老師,教導我神術一般的極光魔法,是最爲人所尊敬的神祇。但他卻在那裡。
萊茵曾說,進入世界樹的結界需要給樹神獻祭,以百爲基,樹下血流不止,入地深遠的世界樹之根爲鮮紅所灌溉,因此,使用過樹之結界的人都罪孽深重,不可轉生。
亦既是說,倖存至薔薇紀的舊神祇們,是靠着殺伐生命進入樹之結界。而那當中有我最尊敬的白晝神。
我第一次見到白晝神,是戰事閒暇的某一年,這位大神捎信來說願意教導我極光魔法,那時我對於神祇的定義還很崇高,覺得不可攀附,立刻歡快地奔去了太陽山谷,然後見到了他。
果然沒有令人失望,標準的太陽神範兒,衣袂飄飄,負手立於山崖,頂着個光頭還讓人有種乘奔御風的感覺……
然後他教我魔法,順便指使我刷太陽馬車摘月亮果,美其名曰勞動光榮……終於我對神祇的定義有了初步修正,加上每日強勞動的怨念,私底下給他取了個外號叫老禿驢。
但他確實教導我很多東西,我記得最牢固的一句是:“聖父爲世界之心,神祇爲世界之脈,兩者都不可褻瀆。”因他反覆講述。
神祇爲世界之脈,不可褻瀆……但爲什麼……
我這上衣才脫到一半,房門就咔的一聲。
我扭頭,看到萊茵站在了打開的房門口。
我光速扒回衣服,眨了眨眼。
安靜地過去五秒鐘。
萊茵面色詫異地說:“西路菲你……”
我說:“啥?”儘量將語氣播放得正義凜然,力求正負逆轉。
他停頓了好一會兒,臉色有點奧妙,才說:“……你門沒關。”
我說:“你才門沒關,你全家都門沒關。”
他低頭認罪:“不好意思撬你的鎖。”
我沒想到他居然承認地這麼直接,一下接不出話。他又擡頭說:“對了,你……”
我等着,一分鐘過去,他嘛也沒說。
我說:“你看到什麼了?”
他飛快地說:“我什麼也沒看到。”
我皮笑肉不笑地說:“你老實承認~我不打男人的~”
他飛快地嗖出房間順便把門帶上:“我真的什麼也沒看到。”
我追索追索,覺得,剛我就扒下去一點肩膀,沒理由靠這麼一撮就辨別出男女,應該……確實沒什麼……
那他算個什麼反應?
暈。
——*——*——*——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沒睡好。
卡玲和西爾維婭沒有回來,但既然休伯特沒有認出我,也就沒理由逮捕她們,短時間內不需要擔憂。
不妙的是因爲卡玲沒有回來,咱們仨兒早上啃冷盤。不管怎麼說,王子殿下是不會親自動手下廚的……
餐桌上,梅洛迪在我和萊茵之間注目幾下,低頭,於是就只有萊茵注目着我,我儘量淡定地吃飯,但隨後他就開始微笑,一會兒低頭笑一會兒看着我笑,還笑得好奇怪,於是梅洛迪又開始注目我。
半小時後我怒了,操起餐刀咚一下插桌面上,刀柄直沒,連晃悠都晃不動。樹上的小彩雀倒掛金鉤,梅洛迪果斷走掉躲避池魚之殃。
萊茵不笑了,縮着肩膀看一眼刀柄,說:“昨晚上都怪我,一下沒剋制住就……”
啪!正在遁走之路上的阿梅腳一崴掰斷了一根婀娜枝椏,犧牲者還是出現。
我拔出餐刀懊惱地說:“你說什麼呀!你怎麼這麼說!”
他朝後傾斜以躲避我的小刀,一邊笑着說:“這樣不好,這樣謀殺親夫。”
啪!阿梅又掰斷一根枝椏。
我終於明白不能再跟他說話,不然就要沸騰死,於是把餐刀一扔:“我走了。”
萊茵立刻竄起來:“喂喂!你留守也行,別走啊。”
我拿起披風:“我去天堂城啊你個煎蛋。”
他:“啊?你不知難而退嗎?”
我:“你才知難而退,你全家都知難而退。”
起跑前終於說回正事。我囑咐說:“還無法認定領主就是兇手,但有一件事可以做的,兇手會抓走光魔法的使用者,我去引出他。”
萊茵笑着看我:“哦?”
我一挑眉:“叫我小白醫生。”
回到天堂城。
卡玲果然在城門口等待我。基本上此次胸悶事件的起頭者是萊茵,卡玲是無辜的,人家只是恪盡職守爲主人服務而已,更重要的是,她手拿我的食宿大權,不能和肚子過不去……
我一下馬她就奔了出來。
我說:“公主呢?”
卡玲說:“還在休息……”遲疑了一下又說:“殿下……”
我揮揮手:“沒事。現在玩個新遊戲,我是醫生你是護士,公主是我的隨身小白老鼠。”
她睜大眼:“哎?”
我腦子一轉,不知怎麼的想起西莎貝露跟我說的那個名,說:“唉,聽過阿代爾這個名嗎?”
她搖搖頭。
我說:“Good,從現在起我叫阿代爾。”
於是,我成了一行腳醫生。
天堂城內已經沒有醫師,因爲神魔之裔的醫師普遍都會光魔法,治療外傷都不用藥,治癒術加繃帶伺候,環保又低碳。
這裡和帝都不同,既不通行人類的外科醫術也沒有足夠的醫療設備,城民要是生個病中個毒,非人醫師一般會用的方法只有兩個,喂草藥or放血……
正值盛夏,城裡已經有一打的小屁孩因爲貪玩而中暑,老爸老媽急得要死,偏偏城醫們都害怕衰老而走掉了。這還真不能怪誰,要真有一個城醫敢於面對變老的風險留下來爲‘人’民服務,那他or她一定是個聖母。
我頂着聖母的光環接受城民們熱情接待,顯然大家都覺得我很偉大,紛紛抱着小孩來旅店解暑,搞得旅店很像避暑勝地……
這樣過去幾天。
某個清早,貴重的公主殿下終於無法忍受無聊氣悶的生活環境,跑來向我哭訴,當時我正在旅店廚房裡幫卡玲扒土豆們的衣服。而之所以我們要借用旅店廚房,全因貴重的公主殿下吃不下旅店廚子的勞動成果。
一般來說公主睡到十點是起碼的,這麼早踏着朝陽之光來找我簡直讓人受寵若驚。
她啊噠噠噠跑到我跟前說:“這裡討厭死了,載我回去!”
我:“啊?”
她跺腳:“你這幾天都在幹什麼呀?不上街不買東西,還有那麼多人進進出出,討厭討厭討厭!”
我:“啊。”
她好怒:“西路菲!”
我塞她一個土豆:“好姑娘,我改名了,叫阿代爾。”
她一愣:“什麼……什麼阿代爾,你怎麼改了一個和阿代爾哥哥一樣的名啊……不對不對,你幹什麼改名……”
我向前一探:“你哥哥?達文是你哥哥?”
她眼中光芒無限美好:“對啊,他是我的哥哥呀。”
卡玲邊削土豆皮邊關注我們。我說:“哎呀……可達文也是拉修斯的哥哥吶。”
西爾維婭點點下巴:“阿代爾哥哥是我的哥哥,達文哥哥是拉修斯的哥哥,阿代爾哥哥就是達文哥哥。”
我開始扒豆角們衣服:“哦,所以你哥哥人格分裂。”
她又怒了:“纔不是!哥哥是世界上最智慧的人!”
我塞她一個豆角:“親愛的貝娜,聽我說,現在我們陷入了很危急的關頭,請務必要叫我阿代爾。”
她又一愣:“唔,就像打仗時那樣?”
我好無恥:“對,就像打仗時那樣。”
然後她拿了小甜點去看小說。
卡玲邊起鍋邊說:“殿下,公主她什麼都不知道,達文殿下對她的教育方式又寵溺又……總之,她思考問題的方式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世界上竟然有這麼腦殘的姑娘,一邊感慨一邊不知怎麼回事又好羨慕……
我想着那隻所謂的魔獸今天該有點行動,因爲昨晚睡覺聽見窗外呼哧呼哧,貌似還真是隻魔獸,但願就是那隻魔獸,拜天拜地千萬別是只打醬油的臨時起意想來臨幸我的魔獸。
早飯畢,我帶着卡玲大大方方出門問診。
病號是那天花店裡的艾茜小姐,雖然她老了,心理年齡還是小姐,而這正是她的病因。
艾茜的姐姐叫艾娜,在年齡和妹妹相差十歲,不知算好事壞事,反而逃過了魔獸的捕獵,她丈夫叫凱恩,憨厚老實不太愛說話,真是平凡穩妥的一家。但卻毀了。
今天的日曆上寫着不宜出行,尤其不能出診,不然會有血光之災。真是個理想的日子。
我們剛到花店的門口,那魔獸就橫衝了出來,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當時艾娜的丈夫已經在花店門口等待,我首先就沒料到那隻地潛式魔獸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因此沒有亮紅色警報,以至於右腳上壘門口地毯的一刻被一陣疾風當堂擄走,估計正面效果就像被一輛高速火車撞到然後貼在車頭上飆遠飆遠飆遠……
那真是很快的一陣風,我做出有效抵抗時已經被帶出了百米以外。
疾行中依稀辨認出這魔獸有着很具象的人形,遍體暗色,手爪能輕易粉碎岩石,看不清臉,額頭的符文卻閃着特別妖異的紅光,眼睛跟妖魔節燈泡似的。這真是一隻血瀑布下的深淵之獸。
我抵住街旁的路燈,飛車速度稍降,就趁這個時候,我利落地賞了這隻魔獸一記過肩摔。
大地震顫,樹上的小鳥都飛回了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