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間, 我伏在露天的樺木桌椅上氣若游絲。
天際有星星璀璨,看久了地獄城的雙倍星空,只覺得全世界的星空都好腹黑。
一陣輕淺的腳步後, 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響, 萊茵坐到我旁邊。
我以伏趴的姿勢轉頭看他, 又轉回去。
他輕笑一聲, 說:“看不出來你還真風流, 小小年紀就跟人家有婚約了。”
我氣悶地說:“閉嘴,我都快自爆了。”
他又笑了一聲:“白王子和精靈聖者交情很好,原來是真的嗎?”
我趴着點點頭。
又聽見他哦~了一聲:“那麼, 你和西莎貝露的妹妹也算合情合理……”
我一下竄起來:“你纔有婚約,你全家都有婚約!我跟她那麼說的時候她才八歲呢, 整天就知道偷偷跟蹤我, 我和她姐姐議事她躲在廊柱後, 醫治傷員她躲在帳篷外,偶爾散步她偷偷飛在樹影裡, 我摔啊這個小鬼是朋友家的,揍一頓多不好意思,除了哄她還能怎麼着啊!”
萊茵不動聲色地靠後了些,估計是被我的咆哮體給激的。他說:“等等,薇薇安是西莎貝露吧?”
我說:“嗯……”
他搖了搖頭:“有這麼巧的事……”
我說:“你們不知道?”
他沒有立刻回頭, 只說:“哦, 精靈聖者的妹妹, 小聖者。”
我又趴回去:“話說回來, 西莎貝露的妹妹怎麼會和你哥扯上的?匪夷所思。”
他淺笑着看向溪流, 眼中的陰影難以捉摸:“嗯,誰知道呢。”
啊噠噠噠一陣腳步。
我們看向發聲物件, 金色的發翠色的裙,百合的腰飾水晶的鞋。公主殿下呀……
西爾維婭從門裡飆出來,拉住我的胳膊說:“西路菲西路菲!陪我去天堂城,聽說那裡有天使羽毛裝飾的衣服。”
我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這年頭連天使都晚節不保。”
西爾維婭說:“什麼嘛……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的意思就是……”
她搶先截住我的話頭,或者她壓根沒想過聽我說話:“西路菲,不許毀約,你說過你要保護我一輩子。”
我不得不再次翹起:“呀?我什麼時候說過?”
她跺腳:“你肯定有說過!我記得很清楚!”
我說:“你是做夢來的吧?我肯定沒說過。”
她:“你說過!”
我:“沒說過。”
她:“你敢不承認!”
我:“你能找個公證人嗎?”
西爾維婭狠狠一怔,點着下巴狠狠思考,好一會兒,她狠狠一指萊茵,狠狠道:“拉修斯!你敢說你不當公證人,我就讓達文哥哥把你扔到蔚藍之海里去!”
我們:“……”
西爾維婭自彈自唱:“西路菲!你把別的女人錯當成我就算了!你居然又因爲這個理由不肯接受我!你忘恩負義!”
蕭索。
好半天,萊茵說:“你成語沒用錯吧,忘恩負義不是這麼用的……”
西爾維婭憤怒地開回了屋裡。
萊茵朝我勾勾手,我探過去一點,他說:“誒,說回正事。天堂城近幾月來發生的怪事,源頭很可能就是天祈殘片,你是我們的大將,肯定得跑一趟,要不然……”
我拍掉他的手:“要不然?”
他說:“順手推舟去陪公主殿下游玩吧。”
我頹然地以頭搶地。被老公慫恿着去勾搭妹子,我估計是穿越時空也找不出的第一人……
萊茵又點點我的手,說:“我也想去,但是不能去,你知道那些受害者都有哪些共通點嗎?”
一陣清風捲過,桌旁桃樹的花瓣落了我滿頭滿臉。我捶!連顆樹都欺負我……
萊茵一片一片採我花瓣,邊摘邊說:“那些受害者,無一例外都會一兩種光系魔法,體內有光的力量,第二個共通點則是,他們都見過天堂城的領主,且在領主面前展示過光魔法。”花瓣摘得差不多,他說:“有什麼想法?”
我張嘴:“啊……原來天堂城的領主是一隻兇暴的地潛式魔獸,專門吸人精氣。”
他坐直了:“天堂城的領主,長年以來在城民心中都有很好的形象,認爲他是兇手,單純只是我的猜測而已,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巧合肯定有其意義,整個事件肯定有他的一個角色,而因爲領主的關係,我這張臉是能不露就不露。”
我探口氣:“討厭的政治層面,好吧,我去。”
他笑:“順便一說,天堂城的城民都管領主叫阿隆達大人。”
我一愣,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阿隆達達人是個什麼東東……
第二天我們整裝整裝去往天堂城。
同行的有五星級侍女卡玲,上得戰場下得廚房,居家旅行之必備良人,有她保駕,基本我這一路是不必再操心食宿方面的問題,但生活並不是只有食宿,像是出發時的一件小事就差點把我打倒。
三匹馬前,西爾維婭向我坦誠地敞開胸懷:“抱我上去。”
“……”我撐着她的小蠻腰像舉大字牌一樣把她舉到馬上,揉揉額角,轉身就要上另一匹馬,沒料到她扭頭說:“你做什麼?快點上來呀。”
我:“啊?”
萊茵的肩膀抖了兩抖,嘴角彎彎。
梅洛迪最有良心,說:“公主殿下,同騎一匹馬會影響行程速度……”
西爾維婭生氣時貌似都愛動腳,於是當下柳眉一皺馬腹一夾:“你管我……!”但沒想到的是,那馬經過嚴格訓練,對每一個微小的指令都會第一時間遵從,公主的一夾更像是一拍,導致馬匹橫空出世……
卡玲立刻策馬追了上去,滾滾煙塵,嘹亮尖叫……
實際上,並不是西爾維婭的一踢使得馬匹自動跑路……我緩緩緩緩轉向萊茵:“你怎麼這樣……”
萊茵笑着拍拍手:“只是小小彈了顆石子,怎麼知道那匹馬這麼敏感。”
“……”我攀上第三匹馬,“謝謝。”
臨走時萊茵拋給我三件披風,說:“最壞的情況,領主說不定會對所有銀髮紫瞳的人趕盡殺絕,因爲傳說中天祈的契約之主,你最好把頭髮染黑了。”
之後馳騁一天。
西爾維婭的騎馬技術,實在令人汗顏,不能說她騎得不好,但肯定沒騎過快馬,更沒騎過這麼長時間的快馬,沒被顛下來以屬老天開眼。
抵達天堂城時她飛快下馬抱着顆大樹嚎啕大哭……但我其實想跟她說,這不算快,正常的時速應該半天就能到了……當公主的真是脆弱。
入城前做好一切準備。
對於弄黑頭髮,我一般性是不會選擇的,因爲屬於幻形魔法,需要時刻消耗魔力,這跟我化身成小表哥的臉不同,後者是空幻魔法,作弊技能,不會消耗魔力,通俗點說就是第二個第二形態。我有三個第二形態,其一是與生俱來的雪莉絲,其二是樣貌平平的村姑雪莉絲,其三是平胸男音的西路菲……但不能再開發出第四個第二形態,因爲事不過三,我要再變一個,主神一定來踐踏我的。
總之,現在是把頭髮刷成黑色。
天堂城的治安比地獄城和亞爾弗列都要好,城門口有守衛盤點進出貨商,卡玲上去做了些事,我們安然進城。
雖然造型相似,但天堂城的建造比之地獄城有一個很大的劣勢,就是地基,地獄城延伸至地底,挖地要費很大力氣,但基本不用擔心地基問題,因爲城的本身即是地基,但天堂城高聳入雲,僅第一層接觸土壤,其下地基深不可測。
不過話說回來,我對建築學沒什麼研究,指不定挖地比打地基更費勁呢?很難想象這兩個偉大的城當初建造時傾盡了多少勞動力,不愧爲薔薇紀的神魔裔之雙城。
天堂城的中心是一根巨大圓柱,貫穿九層,以象牙玉覆蓋,其上鐫刻古今寓言與神話,每一層都有排列規整的小圓柱支撐,層層遞進,以至於遠處看來整個城一點不像倒扣的甜筒而更像豪華的九層婚慶蛋糕……
城中有少量商販,來去匆匆,我們戴着披風,基本上人人都愛注目我們一下,但並不好奇,似乎因爲年輕非人老齡化的問題,人人都如芒刺在背,生死之間已經顧不得好奇心。
街道上行人稀鬆,每張臉上都是倦怠。
面對這樣蕭索的氛圍,西爾維婭也有點挫敗,憤憤道:“討厭,傳說中的自由之都天堂城怎麼會這樣無聊?”
我悄悄問卡玲:“哎,她是怎麼過去亞爾弗列的?”
卡玲說:“我去傭兵公會打探消息,看到一個男人揹着一個昏迷的金髮女孩,仔細看發現居然是公主。”
我實在沒什麼想法,因爲不知道感想傭兵公會遍地開花好還是公主居然被劫持好。
話說回來天堂城的貿易水平其實不比地獄城優秀多少,甚至於因爲地獄城地下貿易較多,實際還是後者貿易量大,但人們還是普遍認爲天堂城比地獄城好,不知道是出於天堂這個金字招牌還是嚮往光明的秉性。
現下,街道兩旁的店面多數關閉,民舍也基本關門閉戶謝絕來客,整個城都冷冰冰的。
走過外圍的一條街,西爾維婭就興致索然,跺了跺腳,突然對我說:“西路菲,我們回去嘉蘭諾德。”
我:“啊?”
她笑靨如花:“你可以化龍載我回去嘛,肯定比空行船來得快。”
我:“啊?”
她:“什麼嘛,你想拒絕我!”
我左右四顧:“那啥,中心大陸上飛太高好像會被雷象機關槍擊落……”
這時卡玲指一指右前方:“殿下,請看那邊。”
我們隨指向看去,不遠處一間花店,門口陳列的樣品花束都很萎頓,看來久無照料。
這倒沒什麼,頂多吸引不了客人,但現下那裡圍了半圈人,貌似有啥案件。
在這冷冰冰的街道上,圍觀事件顯得格外亮眼,即便只是一隻貓在接生咱們也得去看看,否則人生就太平淡了。我們走了過去。
圍觀的人不多,和街上總人口流動量有關,花店裡有一種人工製造的僞糜花香,不很濃郁,櫃檯上的精靈花燈散着微光,照亮店面一角。
一對夫妻模樣的男女跪在地上,焦急萬分,他們面前是一個老邁婦人,伸出的手腕上纏着紗布,卻有鮮血滲出,很快就把半塊紗布浸透,看來傷口切得很壯烈。
暈,難道是老奶奶割脈?
西爾維婭貌似對鮮血過敏,小叫一聲躲到我身後,但我先她一步走進店裡,她躲了個空,於是轉向卡玲身後,但卡玲也隨後跟着我進來,她又躲了個空,只能在門外跺腳。
那妻子已經急得哭了,丈夫手忙腳亂給奶奶纏紗布,但傷口實在太大,這樣的流血量,只怕傷藥也會被沖掉。
我走過去蹲下,男人看到我的臉愣了一愣,自動移開了些。
我探上老奶奶的手腕,低聲詠唱光療之咒,魔法的輝光淡淡亮起,滿室盈上一層淺金。
門口的圍觀羣衆都有些吃驚。
施咒完成,我說:“只能做到不流血而已,再生的表皮還很脆弱,傷藥和繃帶都不能停,還有,她失血過多,要注意修養。”
男人忙不迭地點頭,他的妻子卻一下拉住我說:“小心,小心別讓深淵的魔物看到了!”
我不做回答,看看地上面容愁苦的老奶奶,猛然意識到什麼。
那妻子拉了拉我說:“你真是個好心人,肯定是第一次來天堂城吧?太遭了,我們這裡出了只能夠吸取生命能量的魔獸,專門抓會使用光魔法的神裔,就像我妹妹……”她看看老奶奶,悽苦一笑,“我們本想搬家的,但沒想到還是遲了,艾茜她下個月就要結婚的……”
這……我想,這件事,比想象中都要來得殘酷。這不是第一個家庭,也不是最後一個。
門口突然喧囂。我注意到卡玲驀然捏緊的披風一角。
這次是真正的逆光鏡頭,門口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兩個人,兩個都是男人。我這樣說,是其中一個男人真的不能爲我所感。我竟然全無察覺。
逆光中看不清他們的臉,屋內昏暗,我想他們也看不太清我的。
門口的人羣全都退了開去,有人臉上帶笑,有人彎腰行禮。
兩個男人走進花店,這或許是一主一僕,因爲靠後的那個雖然身材魁梧,卻始終低着頭。
男人的妻子露出滿心微笑,站起來擦着眼角的淚水說:“領主大人,您竟親自來了。”
她話語所向的那個男人身姿虛渺,明明是那樣具象的存在,卻好像空夢一樣。我感覺不到他的氣息,我想,我該使用幻之瞳。
但我沒有來得及。那個空飄飄的男人半跪下來,執起衰老少女的手腕說:“可憐的艾茜,竟遭遇這樣的事,她本該是今年最美麗的新娘。是我這個領主沒有用處……”
他的臉暴露在精靈燈光下,暗金的發,暗金的眼,平凡卻有威望的五官。我不必再使用幻之瞳,這個人,我認識他。
“領主大人,請不要這樣說,聽見您的鼓勵,艾茜一定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那麼,就讓她到領主館來修養吧,至少讓我減輕一絲負罪感。”
“大人,您怎麼會有罪呢,收容不幸的年輕人們,世界上再沒有比您更高尚的人了,請無論如何不能讓艾茜給您添麻煩,不然,她也會內疚的。”
“別這樣說,艾茜是個那樣手巧的姑娘,如果她願意,也可以在領主館內工作,我會付給她應得的薪水。”
“大人,您那應得的金額真是……”
我偶爾會覺得頭暈目眩,比如親見西莎貝露,親見萊茵,但這一次,我還覺得渾身至寒。
他本該是我最尊敬的人,但他竟然在這裡。
我以爲舊世紀的神祇都差不多死了,倖存下來的都滿手血腥。
這個人,他怎麼能沾上血腥?
而且,他做了天堂城的領主。
我們差不多在同一時間站起,彼此都看清了對方的臉,這一刻彷彿凝滯。
他只是笑了笑,說:“好漂亮的少年人,你是天堂城的住民嗎?抱歉這城太大了,我只能記住一部分的居民。”
我沒回話,他稍稍露出狐疑的表情,禮貌地說:“少年人,你的臉色不好呢。”
我輕微地笑出一聲,說:“啊……對,因爲您和我認識的一位尊者長得太像了。”
他不輕不重地回答:“哦?”稍帶後說:“那還真是湊巧。”
我說:“對,真是湊巧。”
之後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周圍氣氛安寧,花店外的城民客氣地訴說起自己的擔憂,和對城主的感激,這個城主,似乎做得挺好。
城主說:“對了,我想起我的一個學生。”
我把目光停駐在他的臉上,看到謙怡神色,他的城主模樣做得無懈可擊。
城主又說:“我的學生,他很擅長魔法,尤其光之術,不過,他是銀髮紫瞳。”
城主看着我親切微笑。
我一同微笑:“是嗎?”
他點頭:“是的,過去太多年,我把他的相貌忘記了。”
我低下頭:“啊……”
他略懷逝古的說:“過去太多年了。”
稍後,城主與城民愉快對話。
卡玲一直在我身後,低聲說:“殿下……”
我也放低聲音:“你主子好樣的,西大陸的舊神祇居然是白晝之神。”
卡玲遲疑一下,說:“殿下,你在生氣嗎?”
我說:“哪裡呢。”
她沒接話。我又說:“我要回去亞爾弗列,你把公主看好。”
她驚異的眼神纔剛展開,我就掉頭快步走出了花店,甩開所有人,而後跑動起來,一直跑到城門邊。
我跨上馬,用最快的速度奔馳回亞爾弗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