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念祖回到修車鋪,大門開着,老吳又不知道聊天聊到哪去了。他把罈子放在桌子上大大地喘了口氣,無奈地說了一句:“老傢伙,我到底哪得罪你了,嗯?”
饒是張念祖生冷不忌,他一個大小夥子光天化日之下帶這麼個東西走了一路,也是後背直髮涼。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把罈子恭恭敬敬放在牆角,找了個鐵盤上面擺了個饅頭,把老吳的煙拿過來點了三根插上去拜了拜:“不管怎麼樣,你老一路走好吧,我總不能讓野狗把你叼了去。”
拜完骨灰,張念祖開始翻檢劉躍進留下的那堆東西。
那都是些雜七雜八的證明和票據:死亡證明、火化證明、靈車運輸費、人工搬運費、火化費,以及骨灰罈的收據。一條生命的終結只換來一堆紙片,張念祖這種從不悲秋傷月的主兒也不禁覺得充滿了荒唐感。
然後就是那封遺書。劉躍進居然寫得一手漂亮的硬筆書法,遺書只有一頁紙,第一段就言簡意賅地聲明自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死後拜託政府代爲火化,一輩子沒麻煩過別人,這次是迫不得已。
第二段很精煉地交代了一些具體事宜,劉躍進留下了一筆爲數不多的錢,這些錢的支出明細也都列好了——其中不忘特意囑託辦事人給靈車司機和搬運師傅各買兩盒好煙,抱歉之意溢於紙上,自己身無長物,各位就當積德行善。
第三段終於提到張念祖了,說骨灰交由張念祖保管,劉躍進言明並不認識此人,但請政府一定幫自己辦妥此事,下面是張念祖的地址、電話。然後附註:自己身後所有物品、錢財結餘都由張念祖繼承。另起一行是小附註:骨灰請方便時由張念祖灑入郊外野河。簽名,手印。
整封信語氣謙卑,又洋溢着看透生死的灑脫,但留白之處卻讓人能感覺到明顯的鬱郁和不甘,像是生前還有什麼大事沒了結一樣,張念祖看得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惘然和傷感,遺憾在老頭死前沒能親自見上他一面。當然,最讓張念祖佩服的還是老頭的精確計算能力——從辦完事就剩下10塊錢就能體會到了。
這時老吳回來了,他見了張念祖急忙問:“公安局找你什麼事?”
張念祖道:“你能猜到的最壞的結果是什麼事?”
老吳小心道:“你讓判了幾年,他們放你回來收拾行李?”
張念祖道:“比這還壞。”
老吳老實,可不是弱智,他馬上反應過來這是張念祖在和他開玩笑——哪有被判了幾年還讓自己回來收拾行李的?
“快說,臭小子!”
“警察同志給我發東西了。”張念祖一指牆角,“在那。”
老吳這時也注意到了牆角,還有那三根豎着的煙,他觀察了片刻,表情漸漸趨於精彩:“這是……”
張念祖道:“骨灰。”
老吳嚇得往後一蹦,叫道:“你這個喪門星,這是怎麼回事?”
張念祖嘆了口氣,把事情原委都說了一遍。
老吳離牆角遠遠的,苦着臉道:“你認識這老頭嗎?”
張念祖道:“我說重點的時候你就沒聽——關鍵就在這,我以前連聽都沒聽過這個名字!”他頓了頓道,“對了,我還想問你呢,他是不是我爸以前的朋友?”
老吳踟躕了片刻,搖頭道:“我跟你爸也算是發小,劉躍進這名字沒聽過啊——有照片嗎?”
張念祖急忙翻找,終於在一堆紙裡找到一張一寸的照片,這是劉躍進近期的照片,瘦得滿臉褶子。
老吳看了看道:“這都瘦脫相了,而且這老頭都多大歲數了,怎麼能是你爸的朋友呢?”
張念祖這纔想起還有年紀一說,拿起一張證明根據生卒年推算着,然後他驚訝地擡頭道:“不是老頭!劉躍進今年才四十七歲!”
老吳也意外道:“那怎麼看着像七十四似的?”
張念祖道:“會不會是別人不經心給弄錯了?”
“應該不會。”老吳又端詳了一會照片,忽道,“的確不老,就是太瘦了,臉上的皮都耷拉下來了。”
張念祖哀嘆道:“你說我這不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嗎?”
老吳也點了三根菸上前拜了拜,說道:“既然東西你都接了,那就按他的意願辦吧,就算辦了件好事。”
張念祖嗯了一聲,有些出神。
事情落定之後,有些問題他就不能不想:首先,這個劉躍進如果是趙玫兒說的那個劉躍進的話,那他爲什麼過得如此淒涼?百億身家的富豪,就算每天請名模掃廁所、用洋酒洗澡也無非是九牛一毛,怎麼會只有四位數的積蓄(因爲辦了後事,所以最後只剩了兩位數)?第二點也是最讓人疑惑的一點:爲什麼他會找上自己?
張念祖此時的感覺就像是身上有一個地方奇癢無比,想要搔時卻又不得其所。他和劉躍進之間被一條細細的線聯繫了起來,可線的另一頭在哪他完全沒有概念。他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趙維明。
然而有些人是經不住唸叨的,張念祖正在想着該去哪處理劉躍進的骨灰時,趙維明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然後就急吼吼地問:“車呢?”
有個懶洋洋的聲音道:“不用藏啦——”隨着話音,一條黃臉的漢子跟在趙維明的後頭走了進來,在他身後還有五六條壯漢,看樣子是他領來的小弟,而這些壯漢正是上一次追着趙維明討賭債的打手們。
張念祖這時才明白趙維明找車的目的——他是嚐到了甜頭,想繼續往後備箱裡躲。福特車早就修好了,並不在鋪子裡。張念祖不禁又看了黃臉漢子一眼。
這人身量不高,但一眼可知是個狠角色——他的左耳上半部缺了一大塊,左肩耷拉着應該是早年間受過重傷,左手更是沒有了小指頭,連帶着小指後面的掌緣也少了一條。這人就像被關老爺騎在疾馳的赤兔馬上掄圓了照左半拉身子砍了一刀然後又死裡逃生似的——精確點概括的話,這就是一個“半”成品,那樣子令人望而生畏。
趙維明見沒處可藏了,硬生生擠出一個笑臉道:“九筒哥,這麼巧啊?”
被稱爲九筒的漢子冷冷道:“裝什麼裝,知道我找你幹嘛來了嗎?”
趙維明打着哈哈道:“我看你八成是請我去你那玩的,兄弟最近手頭不便,以後,以後我再找你……”
九筒“呸”了一聲道:“少廢話,我的話我兄弟們都帶到了吧?你一共欠我五十二萬兩千八百塊錢,賭債也是債吧?我說給你一個禮拜籌錢時間,現在都快一個月了吧?”
趙維明只能唯唯道:“是。”
九筒道:“我說的數目都對吧?”
趙維明道:“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