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說完,便把視線投向蘇白芷母女這邊。
蘇白芷豁然仰首,迎上老將似乎在說“怎麼樣,老夫替你母親討回公道,你滿意了”的眼神。
她驀地扯動嘴脣,語氣說不出的諷刺:“老匹夫,你不會以爲這樣子就能收買我娘了?”隨即好不懼老將吃人的眼神,她豁然向前邁出一步,小小的身子似乎從容不懼,竟然有一種要與面前這個金戈鐵馬殺伐入世,兇威振振的老將一拼高下的架勢。
她冷聲快道:“我娘是人,不是畜生。是人,就有自尊,我從不覺得別人給我一顆糖果,我就要感恩戴德。你敢說,要是剛纔摸骨時候,我胞弟並不如現在這般讓你滿意,你還會站出來維護我娘麼?”
老將也被激怒,他這樣手握生殺大權的大將,什麼時候面對別人的時候低聲下氣過,偏偏今天還要被自家的小輩挑釁。
適當的挑釁,他能夠接受。得寸進尺的話,那就不能放任她了。
老將虎目之中閃過輕視,居高臨下的睥睨着蘇白芷母女:“老夫只聽說過,只有自立自強後,纔會有自尊。”
言下之意是說,林氏不能夠自立不能夠自強,何談自尊一說。既然連自尊都沒有,那還有什麼立場要求更多。他肯站出來爲林氏說一句公道話,已然是施恩了。
蘇白芷瞳孔陡然一縮,她胸口起伏的厲害,神色也十分抑鬱,衣角被身後的林氏扯動,蘇白芷回過神,側頭看了一眼林氏哀求懇求的目光。她心下頓時一痛……,這到底是要熬到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這該死的世道里,低頭一時可以,但不能永遠委屈!
重重呼出一口濁氣,蘇白芷轉過頭,面容平靜地迎上老將注視的目光。她不懼,坦然說道:“不錯,自立自強之後纔有自尊。且問將軍,他,可有自尊乎?”
老將眼底驀然一縮,顯然沒有想到,蘇白芷會把矛頭指到一旁的蘇朗明身上,但聽蘇白芷所問,老將就鬆了一口氣,答道:“只要老夫一天在。他就能有尊嚴的活在別人的視線中。即便他才疏學淺。老夫。就是他的自尊。”
蘇白芷點點頭,似乎一點不爲老將的話吃驚,僅道:“那就對了,我。就是我孃的自尊。何須她自立自強?她,有我,就有一切。”
老將的視線頓時澈亮無比,頓在蘇白芷的臉上,他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面對蘇白芷,他竟然有一種面對強敵的錯覺。
老夫人白氏和蘇朗明等人是絕對插不上話的。即便不是吵架,即便面前這兩人和聲細語的對話,但任誰都能清楚的看出。這兩人之間的氣氛十分的劍拔弩張。
蘇朗明更是鬱悶極了,他打心眼裡不承認,蘇白芷是蘇家的種,他的種怎麼可能越過他?他長這麼大,還不敢與老爺子較上勁的。
蘇白芷不在乎蘇朗明怎麼想。也不在乎老夫人白氏怎麼想,更不在乎面前這老將怎麼想。
“老將軍,請一定要相信一個道理,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我蘇白芷今日尚且渺小,但如果蘇家執意爲難我的話,我也有幾分把握和蘇家同歸於盡。想必陛下除了想要蘇家人爲皇室賣命,他也忌憚有一個功高蓋主,又手握軍權的大將軍。”
老將尚且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什麼,就被蘇白芷一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給驚到了。這一下,老將就更加仔細地把這個他印象中十分膽小懦弱的大孫女瞧個仔細了。
“這話……,是誰教你說你的?”他始終不敢相信,這麼小的孩子,這個印象中唯唯諾諾的少女,有朝一日居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出來。
蘇白芷冷峭地笑:“這麼明白的事情,需要別人教麼?或許蘇家現在依舊外表光鮮。可是將軍心裡一定也在擔憂,當您去了之後,偌大蘇家可會一夕之間大廈將傾。
因爲你明白,所以從小才把庶出的蘇白莫帶在身邊親自教導。蘇家只有繼續對皇家有用,並且世世代代只效忠皇室,蘇家纔有生存的空間。
可是,光光對皇室忠誠是不夠的,皇家要的是,忠誠的藏獒,不是忠誠的綿羊。所以你把蘇白莫留在身邊,親自將養。因爲在睿哥兒出生之前,蘇白莫就是整個蘇家唯一的希望。”
蘇白芷淡漠地掃了老將一眼,那一眼,看盡滄桑。沉的不似是個該朝氣蓬髮的少女該有的暮氣,老將心裡已然波瀾大驚。
何止老將,白氏如此,蘇朗明也如此。
蘇白芷所言,蘇朗明從來沒有想過,這是他第一次聽這樣的言論,可是即便他第一次聽,即便蘇朗明愚鈍得有些發傻,可是他心裡卻偏偏明白的很,蘇白芷所言,恐怕是對的。
因爲他看到自己的父親臉色變得沉重,眼神也變得沉重。
老將意味深長的視線停留在蘇白芷的臉上,許久問道:“老夫明白你是故意叫老夫明白你能看出這些事情來的。你說,你想要什麼?”
蘇白芷好笑的搖了搖頭:“不,您還不明白。其實,我說這麼多,就爲了問一問您,您確定,您的那個孫子能夠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麼?”
老將眸子陡然收縮,似乎肯定自己一般:“他是老夫從小帶在身邊,親自教導的!”
蘇白芷就不在說話,只是她眼尾的輕視,似乎赤裸裸的嘲笑這老將的可笑。
“你不信?”老將似乎氣惱。
蘇白芷卻悠然搖頭:“信啊,您說什麼,我信什麼。”她有些不在意地說:
“我來看看,我那庶兄和我一般大小?十二歲……嗯,您帶在身邊十二年了,可我在這上京城裡從沒聽說蘇白莫這個人物。也從沒有北疆的捷報報來蘇白莫立了什麼大功。十二年啊,不是十二個月啊,他這十二年都活到狗肚子裡去了啊?”
老將瞳孔又是一縮,眼底閃過一陣心痛之色。……是啊,這是他心底最大的痛楚。今天卻被自己這個不看重的孫女揭了傷疤。
即便心裡難受,老將嘴上不饒:“莫哥兒他才十二歲。你當大功是這麼好立的?”又掃了一眼蘇白芷,“你似乎今年也十二歲,你要是有本事,你就立一個大功給老夫瞧一瞧。”
“好。”
……四野一陣寂靜,詭異的寂靜。
良久:“你剛纔說什麼?”
老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不禁又問。
蘇白芷並不嫌不耐煩,從容地笑着:“我說,好,可以,行,沒問題,一句話……反正就是那個意思。”
“老夫指的是軍功!”老將似乎不服,特意強調,“軍功難立,殺三十敵手才升一個百夫,長,殺三百敵手,不過一個千夫長……大功,大功拿自己的性命殺人換來的!你這女子不懂就不要亂應承!這不是你一個女子可以接受的世界!”那是地獄!
“我知道,我準備好了殺人,當然,也準備好了被殺。將軍百戰死,戰士十年歸,馬上殺敵,換的馬革裹屍。那也痛快!”蘇白芷不再隱藏自己的目的,她雙目熠熠射向老將,道:“我若殺得敵手,立得大功。還請將軍做主,放我母親迴歸鄉野。”
“爲什麼?蘇府不好麼?”老將被驚到了,但他想也不想,便問。
蘇白芷“呵呵”一笑,卻是不肯再多言。
老將眼神閃爍,心知這裡面必然有事。但他也知道,此時再問,就顯得落了下乘。他這個大孫女,他從來沒仔細看過,如今看來,倒有幾分他的犟脾氣在,說不肯林氏在蘇家,就不肯林氏在蘇家,別人再怎麼勸,或者挽留,全都無濟於事。
可打仗可不是嘴上說一說的,就算脾氣倔強,那也無濟於事。打仗,靠的是真本事。何況皇帝會不會用她一個女娃兒還是個未知數。
老將眸子動,心裡已然有了主意,沉聲說道:“如此也行。如果你立下潑天大的軍功,老夫做主讓你母迴歸鄉野也無妨。”
“是和離。”蘇白芷又追說,不是和離,她何必費這麼大的勁兒。
“好,和離。”
祖孫二人就這麼旁若無人的定下了條約。白氏在一旁捏着拳頭,更沒有人去問一問蘇朗明的意願。
蘇朗明只覺得自己臉上無光,但這只是因爲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得主,並不是心疼林氏。蘇白芷這一次不看蘇朗明瞭,這人就是個傻缺。這種事情,他竟然也能忍得下來。
罷了,反正只要蘇老頭兒能夠做的了主,要不要蘇朗明,還重要麼。
“老夫不會幫你一絲一毫。”老將醜話說在前頭,看着蘇白芷的眼神之中有一種等着看好戲的成分在。
“不必。”蘇白芷也硬氣,老將則冷笑:看你現在硬氣,過些時日還能硬氣得了麼,如果沒有武官提名,蘇白芷想要當個最普通的火夫長都沒門兒。
“在這件事定下之前,你和你母親搬去蘇家的別院。”老將是打定主意,一絲一毫也不會幫蘇白芷,他很樂意多踩踏蘇白芷兩腳,把她打發到別院去,不用他多說一句話,這京城裡多的是人精,會很樂意去踩踏兩腳的。
“行啊,睿哥兒還小,需要母親養着。”蘇白芷笑眯眯,根本不把老將那點心思放在眼裡,突然睜開眼,冷颼颼地道:“哦……老頭兒你千萬別攔着我,除非你希望這本賬簿今夜就落在乾清宮的龍案上。”
說完,把個賬簿丟給老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