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微寒看來,這些女眷們的宴會都是大同小異的。按照她以往的習慣,就是找個不爲人注意的角落,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不能吃喝就看着,等到宴會結束就起身走人。
因爲每次那些小姐們看她的眼光都很古怪,有鄙夷不屑,有羨慕嫉恨,一個個都帶着猜測衡量,能坦坦蕩蕩、毫無偏見地和她聊天的也就只有魏明雨一個而已。
所以,雲微寒也沒有興趣去找她們,道不同不相爲謀,不是嗎?
可是這一次宴會卻完全不同。她剛要找一個沒什麼人的角落自己呆着,就被幾位熱情的貴女迎上來寒暄起來。
這些貴女她以前確實見過,但只是點頭之交而已,今天卻如此熱情,實在有點出乎她的意料。
不過轉念一想,如今皇長孫成了皇太孫,成爲未來的新君指日可待,太子一系水漲船高,她這個裴鼎的外孫女自然也身價倍增了。
這些貴女的態度自然是他們背後的家族勢力態度的折射,這也說明一旦君臣名分確定,皇太孫的正統身份就自然地會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
雲微寒想明白了她們態度改變的原因,也便不動聲色地和她們應酬起來。
她前世的職業是特工,其實擅長的並不是殺人,而是用各種身份和各種不同身份、性格的人打交道,蒐集情報,完成任務。
如果她願意的話,能夠和任何人以最快的速度成爲好朋友。只是她厭倦了這種僞裝自己的生活,來到這個世界後,沒有了任務,也就沒有了委屈自己本性的必要。
也許正是因爲前世委屈自己的時間太久了,所以沒有了任務的束縛後,她反而更加放縱自己的本性,對於她所不能認可的種種社會規則有一種格外抗拒的心理。
比如,基於血緣關係的孝,基於等級制度的忠,是這個社會最基本的規則。但是在雲微寒的心裡,這種無條件的忠孝實則是一種思想暴力。
她信奉的是,你對我好一分,我對你好十分。你對我惡一分,我就對你狠十分。
所以,對雲德鄰她毫無尊敬,對王寶珍她下手無情,對雲輕染姐妹她漠然無視;所以,她支持凌玄翼用手中的刀劍殺出自己的自由天地。
但是,如果情況需要,她還是能做回那個富有親和力的前特工。正如此刻,因爲想到這些貴女身後的政治勢力,因爲想到凌玄翼和賀清韶的政治聯盟,雲微寒也臉色平和、不卑不亢地和這些貴女們周旋起來。
一方有意結交,一方着意周旋,雲微寒和這些貴女很快就談笑風生起來,沒多久就好像相識多年的好友一樣親密了。
虞三娘和雲輕染姐妹坐在旁邊,看着整個暖閣中地位最高的幾個貴女都和雲微寒說說笑笑,三人的神色多少都有些不太自然。
虞三娘想着這些天的計劃,想着即將到來的那場大事,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她一手託着下巴,看着被幾個貴女包圍的雲微寒,口中輕聲感慨道:“微微姐姐真是……風采過人,即使是在那些貴女之中,也絲毫不落下風。”
雲輕染目光閃爍,也望向與幾位貴女同坐上席,言笑晏晏,舉止大方的雲微寒。即使她心中恨極了雲微寒,也不得不承認,雲微寒身上的自信和從容,讓她坐在這些出身高貴的名門閨秀身邊,也毫不遜色。
明明半年多之前,她還是一個畏畏縮縮、言行怯懦的膽小鬼,一點兒都上不了檯面,怎麼現在就彷彿脫胎換骨了一樣,完全變了一個模樣?
雲輕染沒有說話,雲淺薰卻忍不住地說道:“切,真是輕狂小人,她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居然就敢高坐上位。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還以爲是在咱們家呢?”
虞三娘幽幽嘆道:“淺薰妹妹,你還不明白嗎?皇長孫已經是皇太孫了,等他登基之後,對於爲了太子撞柱勸諫而死的首輔裴鼎,一定是會大加封賞。可是裴家已經滿門抄斬,唯一和裴首輔有血緣關係的,就只有微微姐姐了。微微姐姐的好日子還在後面呢。”
當然,前提是皇太孫真的能活到那一天,能真的成爲天泰朝的下一任君主。
不過,雲輕染姐妹可不會知道皇太孫面臨的殺劫,用雲微寒未來的風光來刺激她們已經足夠了。
雲輕染聽着虞三孃的話,心頭劇震。
虞三孃的話爲她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
雲輕染從來沒有關心過政治,因爲那都是男人的事情。她的母親所教導她的,都是如何將自己修飾得美麗文雅,保持嬌美純潔的姿態,怎樣讓那些當家夫人喜歡她,又怎樣讓男人喜歡她。
政治的影響力對於她來說,也就是停留在“雲微寒有定南王撐腰所以雲德鄰纔會對她這麼優容”的層面上,所以她現在最重視的就是和雲微寒一樣,找到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做後盾,所以她纔會違背自己的情感接受了康王的表白。
但是,虞三孃的一番話,讓雲輕染突然開竅:難道父親對於雲微寒的態度並不僅僅是因爲定南王,而是因爲皇太孫?父親早知道皇長孫會成爲皇太孫,所以他纔會這麼偏向雲微寒?
接下來的推測就讓她渾身發冷:所以父親纔會休棄母親?纔會和舅舅翻臉?就是爲了和康王劃清界限?
政治就是這麼殘酷嗎?連夫妻、父女之間的關係都是隨着政治形勢的變化而變化嗎?
雲輕染雙目無神,臉色慘白,長了十六年,真正看清楚這個世界殘忍的另一面,讓她一時滿心悽惶。
如果這是世界的真相,那麼即使是她嫁給康王,恐怕生活也不會有太大改善。康王和琪嬪、安平侯的目標是什麼,雲輕染非常清楚。
皇太孫登基之後,對於這些曾經和他爭奪皇位的叔叔會怎麼處置,雖然還不可知,但是雲輕染想也知道,他不會對康王有什麼好感。最好的安排也就是讓康王做一個閒散親王罷了,如果康王曾經得罪皇太孫的話,那到時候被冷落甚至幽禁都有可能。
如果是那樣,她就算是坐到了康王正妃的位置上,又有什麼意義?
到時候,雲微寒受到新君的庇護,又是定南王的心尖子上的人,雖然不是正妃,卻一樣春風得意。
雲輕染簡直可以想象出來她和雲微寒狹路相逢的情景:雲微寒前呼後擁,志得意滿;而她雖然穿着正妃服飾,卻悽悽慘慘,被她用嘲笑的眼光看待。
她的面色變幻不定,看得虞三娘和雲淺薰面面相覷。
雲淺薰輕輕搖了搖雲輕染:“姐姐,你怎麼了?你沒事吧?是不是什麼地方不舒服?”
雲輕染才猛地回過神來,隨口說道:“沒事,我沒事。”
可是,虞三娘和雲淺薰都看得出來,她根本不是沒事的樣子。
虞三娘知道雲輕染已經被她的話刺激到了,她做出一副愁容道:“輕染姐姐,我以前得罪了微微姐姐,她日後風光了,會不會……”
雲輕染默然無語。雲微寒的脾氣她是領教過的,絕對不是什麼息事寧人、以德報怨的性子。虞三娘得罪她的不過是一件小事,可是她們母女三人得罪雲微寒的卻不知道有多少件多少次了,甚至好幾次都想把她置於死地。如果以後雲微寒有了機會,會不會同樣要弄死她?
她一定會的。雲輕染面上不顯,放在桌下的手卻緊緊捏住了衣角:母親不就被她弄到詔獄裡了嗎?連母親她都敢下手,何況是她們姐妹兩個呢?
不行,不能讓她有那個機會,一定要想辦法阻止她。
可是,皇太孫要成爲下一任新君,這可不是她一個小女子能夠改變的。
她又能做些什麼呢?
雲輕染看了一眼虞三娘,她也不是傻子,虞三娘這幾句話看起來只是很隨意的聊天,可是仔細一想,充滿了慫恿挑撥。
想起虞三娘刻意結交她們姐妹二人,並且坦言她和雲微寒有舊怨,雲輕染心中冷笑,想利用我們姐妹,可以;不過想自己站在岸上,看我們兩個下水,那就不行了。
她湊到虞三娘耳邊低聲說道:“三娘妹妹,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你想做什麼,就直說吧。”
虞三娘驚訝地看着瞬間大變的雲輕染,眼睛閃了閃,也低聲說道:“輕染姐姐,既然你問了,我就不妨直說。我是不想看到我不喜歡的人爬到我頭頂上的。”
不僅是雲微寒,也包括你,雲輕染。
這輩子,所有女人都不能站在比我高的位置,那個寶座,只有我才能得到!
雲輕染“嗯”了一聲,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我這裡有個好東西,只要她服下去,一切都解決了。”
雲輕染眯起了眼睛看着虞三娘,她連藥都都帶在身上,看來是早有準備。
是早就知道她會被說動,還是原本打算自己親身上陣?
虞三娘從袖中拿出一個非常漂亮的長頸小玉瓶,只有小拇指那麼大,向着雲輕染推過去:“無色無味,放在水中,飲下之後,半個時辰就會……”她壓低了聲音,貼在雲輕染耳邊,“吐血暴斃。”
雲輕染冷笑道:“你是把我當傻瓜?那是我的姐姐,她風光了,對我們雲家只有好處。我雖然討厭她,但還不至於要殺了她。”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虞三娘:“看來,我該好好去問問姐姐,你到底和她有什麼深仇大恨,讓你這麼迫切地想要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