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手忙腳亂的弟子下巴都像要掉到地上了,宋長青手中的長香沒能握住,掉落到了腳背之上。
小丫頭正巧處於剛學說話的年紀,宋長青平時閒着沒事兒就教她學叫‘師兄’。
每日孜孜不倦的教,已經好長時間了,就知道她第一個叫‘師兄’的人是自己。
她平時只知道衝着自己吐泡泡,卻沒料到這會兒一開口,就叫別人‘爹’了。
“哇!”
這孩子越想越是委屈,頓時放聲大哭。
平日裡在小孩面前強作成熟、懂事的男孩兒,這會兒又跳又哭:
“我不要你叫爹呀……哇哇嗚……我要你叫師兄啊……爲什麼不先叫我……嗚嗚哇……”
“……”
年紀比宋長青還要稍大一些的二師兄一臉不知所措,見大師兄這個表現,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老道士一面抱着摔了跟斗之後哭哭啼啼叫‘爹’的小丫頭哄,另一面又見宋長青也哭得傷心極了。
他像是被人搶走了心頭肉,看着老道士的眼神帶着指控。
大的小的都在哭,吵得老道士頭疼極了。
宋青小的第一個生日,就在兩個孩子的哭聲之中渡過。
有了第一回開口,小女娃的嘴皮子逐漸利索,喚‘爹’的時間也更多了。
老道士每每聽到她開口,便萬分頭疼。
他生於晚金,不過因爲修行之人的緣故,壽數遠勝普通人罷了。
若論年紀,怕是當小女娃的爺爺都夠了。
吳嬸常年上山,因爲山上還有小孩未達到辟穀之境,還需要食普世的炊火。
若是被吳嬸一家人聽到她喚自己做‘爹’,老道士也沒臉見人了。
所以小女生蹣跚學步時,他牽着汗巾,亦步亦趨跟在身後,嘴裡還不停的教導着:“叫師傅……叫師傅……”
辛苦煮了食物,吹涼了一口口喂她的時候,也不忘了提醒她:
“叫師傅……叫師傅……”
可每次教導半天,卻總換來小孩咧嘴一笑:“爹——”
老道士便板着臉,將她訓斥一通,直到小孩含着眼淚,哭唧唧的看他時,他又心軟得一塌糊塗,將小娃抱在懷裡哄。
他一旦哄人,受到委屈的小娃就放聲大哭。
如此一來,便更難以矯正了。
直到小孩逐漸長大,到三五歲時,終於懵懂知事了,才學會叫‘師傅’。
只是她內心深處一直不明白,爲什麼撫養她、照顧她、教養她長大的人不是叫爹,而必須要叫師傅。
老道士姓宋,她也姓宋,爲什麼宋長青不是哥哥,而是大師兄。
小孩的世界裡,這是她最大的疑惑。
可隨着年齡的增長,習慣了稱老道士爲‘師傅’,宋長青爲‘大師兄’時,那些曾經的過往,逐漸便也被人忘記了。
她在雲虎山的生活雖然清苦,可是卻有一位嚴厲卻又慈愛的長輩呵護,有大師兄寵着。
幼小時期,宋長青自己也不過十多歲的少年,卻時常將她背在背上,帶她四處亂悠。
時光如箭,歲月如梭,她越長越大,有老道士的愛,有兩位師兄的寵。
如果不是因爲十八歲命裡註定有個生死劫需要破,她可能連人世間的愁是什麼都不會知道的。
……
大夢初醒。
在宋長青進入房裡,替她收拾房間,唸叨着要下山前往沈莊的時候,宋青小那些曾經被封鎖的記憶,就一點一點的回來了。
“要是拿不出像樣的成果,師傅又該罵了。”
“屋裡亂糟糟的,平時不專心煉符,天天就知道傻玩傻樂……”
……
“一天到晚又兇又惡,半點兒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
宋青小的意識彷彿又回到了才進入試煉空間的那一天,宋長青闖進她的房間,絮絮叨叨的時候。
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再像最初時那樣的防備、冷漠,而是多了幾分親近與熟絡。
……
地下墓葬之內,宋青小緊閉的眼睛裡,緩緩有兩滴眼淚沁出。
這一場對她來說持續了十七年的大夢,實則在現世之中,不過轉瞬之間罷了。
可是這一場夢境,對她而言,卻實在太重要了。
夢裡的老道士對她呵護有加,嚴厲而又慈和;
宋長青這個師兄雖說憨厚,卻將她視若至親血肉的妹妹似的保護。
老道士教她念書識字,教她打坐畫符,曾經喂她羹湯,在她生病時一如天下每一對父母那樣焦慮並憂心着——哪怕以他神通,他明知宋青小絕無大礙,卻仍親自守候。
她本來生於帝國,父親早已失蹤,母親失職,童年時代所缺失的情感,卻在這一場夢境之中被補足。
原本對於老道士處處維護普通人的不理解,在這夢境初醒之後,再去回憶車上、船上的種種時,感受又有不同。
隨着她睜開眼睛,如夢似幻般的場景好像潮水一般的褪去,映入她眼中的,是地底的鬼窟。
可是她心中的缺失卻像是在大夢之中被補足,面對這如此恐怖的一幕,心中卻只有平靜而溫馨的感覺。
“原來,是個棄嬰……”
後背之上,沉甸甸的,像是揹負了什麼冰冷而腐朽的死物。
孟芳蘭陰森森的聲音在她耳中響起,“找到你的弱點了。”
一雙冰涼而僵冷的胳膊從她脖子上繞了過來,像是盤踞的蟒蛇。
她在沉浸於大夢之中的時候,被這女鬼近身了。
來不及將她解決,宋青小就見另一方的深淵鬼域之中,一道陰魂爬了出來,飛快的往盤坐於骨山之中的老道士靠攏。
宋青小的目光之中閃過一道凌厲之色,經歷了夢境之後,老道士在她心中自然又更加不同,當然不能允許這些厲鬼傷他了。
“滾!”
她身影一閃頓時帶着這束縛原地消失,出現在老道士身體的上空,揮手一劍斬出,將下方的老道士等人牢牢的護住。
話音一落的剎那,深淵鬼域持續擴大,無數黑色的絲線‘嗖嗖’從中鑽出,化爲萬千縷鬼蠱,蠕動着鑽入骨山之中,爬往老道士等人暫且棲身之處。
“咯咯咯……”
孟芳蘭刺耳的笑聲裡,這些鬼蠱很快逼近老道士等人了。
“冰封。”
宋青小身上大量冰系靈力涌出,這些冰系力量同樣化爲無數約摸手指長短的冰龍,也跟着鑽進骨堆之中。
這是進入合道境以來,她第一次以神識控制如此多縷靈力。
幾乎在話音剛出口的剎那,神識便已經被消耗了五成之多。
無數冰龍鑽入骨山,將那些鬼蠱的前進路徑封鎖。
“哼!”
孟芳蘭的冷笑聲裡,宋青小隻覺得脖子上像是一下被什麼東西勒緊了。
“師妹!”
“青小!”
紅光閃了起來,下方的老道士等人看清她的模樣了。
只見紅光之下,一棵巨大的黑樹冉冉升起。
她的脖子上不知何時掛了一條白綾,將她的身體吊在半空之中。
“哈哈哈哈哈……”
孟芳蘭張狂而陰冷的笑聲響了起來,宋青小隻覺得脖子上那條白綾勒得她氣喘不過。
陰寒之意從那白綾之中源源不絕鑽入她的身體之內,將她體內的靈力、術法以及神識完全都牢牢封住。
“這孟芳蘭的白綾竟如此厲害。”
她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同時長尾擺動之間,掀起飛沙走石。
但無論她如何掙扎,那白綾依舊不斷,將她掛於半空之中。
身上的鱗甲彷彿無力阻止這陰氣入侵,她試圖以神魂控制誅天化龍,將這白綾斬裂——
可是隨着她一受束縛,下方由她神識所控制的冰龍迅速被鬼蠱衝破封鎖,即將鑽入老道士等人身體之中。
這一刻,她腦海裡先浮現出的,是老道士嚴厲而慈愛的面容,宋長青憨厚而溫和的處處照顧。
她甚至來不及去細想自己被這白綾封印的後果,下意識的將手中的長劍脫手而出。
長劍落下隨即化爲金龍,咆哮着繞着老道士等人轉了一圈,首尾結環,形成金色的光影。
光影之上,雷光閃動,凌厲的劍氣四溢開來,將意圖侵入的鬼蠱驅除。
“哼哼哼……”
數聲陰冷的笑聲下,宋青小的身體被越提越高。
那白綾是孟芳蘭當年自縊而死之物,隨她入葬被封於桑樹杆之中。
數百年的時間裡,飽吸她的怨氣,成爲一件陰邪入法的通天之物,其神通竟不在寶物之下了。
這會兒竟能憑藉白綾之內的陰怨之氣,將宋青小高高掛吊而起,且越收越緊了。
陰氣作用之下,靈力、神識都被封固。
若非宋青小肉身強橫,恐怕早被這白綾勒死了。
而下方被劍光籠罩的衆人,只見宋青小身上黑氣陣陣。
那高高的樹影之下,孟芳蘭的身影緩緩從樹冠的頂部爬出。
漆黑的髮絲垂落了下來,隨着陰氣而激盪,她的身體倒立着順着那晃盪的白綾往宋青小的身體爬了過去。
“沈郎……沈郎……沈郎……”
一聲聲瘮人而又陰森的呼喚聲裡,她離宋青小越來越近。
無數黑氣從深淵鬼域之中鑽了出來,化爲道道陰魂,將宋青小的長尾牢牢抱住。
這些陰魂一鑽出來,便雙眼泛紅,一面張大了嘴,啃咬着她身上的血肉。
鱗甲被濃烈的陰氣腐蝕,逐漸失去了光澤。
地面之上的黑線鑽纏於骨山之中,令得這些已經失去靈體的枯骨緩緩滾動。
一具具骸骨被陰氣抓攝而起,紛紛往半空組合,逐漸形成一個極爲可怕的龐然大物。
“沈郎……沈郎……”
宋青小耳中聽到孟芳蘭淒厲的叫喚,她每喚一聲,束拴在自己脖子上的那道白綾便系得更緊了。
有萬千黑絲垂落到了她的頭臉之上,宛如條條毒蛇,鑽入她的脖頸、肩骨,想要刺入她的血肉之中。
陰冷的手逐漸靠近了,一股濃烈的怨煞之氣帶着滔天的惡意撲面而來。
她看不見頭頂的情景,但卻能感覺得到,孟芳蘭衝着她張開了巨口。
陣陣腥臭隨着陰風撲出,若是一旦被這九幽鬼王吸入,便極爲棘手了。
但她的長尾像是被重逾萬鈞的力量牽制住,大量陰氣將她困住,令她再難揚尾而出。
而與她心神相系的誅天則是在守護着老道士等人,不敢輕舉妄動。
她耳旁聽到了骷髏的異動,也感應到了此地陰氣的滾動。
老道士等着急着想要救她,可他們的這些力量,在地下墓葬之內,顯得根本不夠用。
混沌青燈還太弱小了,那一點兒紫焰在九幽鬼王級別的力量面前,是擋不住的。
孟芳蘭分魂的力量就已經很強大了,可本體的力量卻勝過分魂不知多少倍了。
那髮絲越垂越下,兩隻陰冷的鬼爪已經將她的肩膀扣住。
尖利的爪甲輕而易舉撕破她的防禦,刺入她的血肉。
濃郁的陰煞之氣將涌出的血液封阻,鬼氣侵入她的肺腑,令她身體像是墜入了冰窖之中。
危急時刻,宋青小顧不得其他,強行將青冥令召出握於手中,使出了渾身的力量,用力往已經抵扣到自己頭頂的鬼頭上砸了下去。
“滾開……”
她力量被封鎖,這一砸之力對於已經達到九幽鬼王之境的孟芳蘭來說,原本應該是不起作用的。
孟芳蘭被掩在黑髮下的嘴角咧開一個恐怖的口子,面對她揚起的拳頭並不以爲意,甚至緩緩吐出了自己的長舌。
可是下一刻所發生的事,便大出於這女鬼的預料了。
那被宋青小握在手中不起眼的令牌在拍打到她臉上的那一刻,‘哐鐺’一聲脆響,登時將孟芳蘭的頭骨砸破。
一股遠比她自身煞氣還重的陰寒之意散彌開來,她體內的那些怨力如同開閘的洪水,‘嘩啦’涌流而出。
她出現的是本體,這具屍身經歷三百年的時光,吸納陰怨之氣,又有當年的孟家以及兩輪屠莊的血祭,早就堅硬非凡,幾乎達到鬼仙之境了。
可此時卻在這塊古怪的黑色令牌之下脆如雞蛋殼,輕易被砸破。
法體破損所帶來的久違劇痛令得這已經死亡三百多年的女鬼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呼,竟比混沌青燈所造成的傷害大了數倍之多。
而屍身破損的痛倒在其次,最爲關鍵的是,孟芳蘭竟感到自己的神魂在這一砸之下,那與屍身一體的神魂竟如同裝在缸中的水般,劇烈的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