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五莊觀

此日來到山前,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裡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裡出一般異寶,乃草還丹,又名人蔘果。當日鎮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筒帖,邀他到上清天上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四十六個上界去聽講,留下兩個絕小的看家:一個喚做清風,一個喚做明月。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鎮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違了大天尊的簡帖,要往彌羅宮聽講,你兩個在家仔細。不日有一個故人從此經過,卻莫怠慢了他,可將我人蔘果打兩個與他吃,權表舊日之情。”二童道:“師父的故人是誰?望說與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東土大唐駕下的聖僧,道號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爲謀。我等是太乙玄門,怎麼與那和尚做甚相識!”大仙道:“你那裡得知。那和尚乃金蟬子轉生,西方聖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五百年前,我與他在蘭盆會上相識,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我,故此是爲故人也。”二仙童聞言,謹遵師命。

那大仙臨行,又叮嚀囑咐道:“我那果子有數,只許與他兩個,不得多費。”清風道:“開園時,大衆共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在樹,不敢多費。”大仙道:“唐三藏雖是故人,須要防備他手下人,不可驚動他知。”二童領命訖,那大仙承衆徒弟飛昇,徑朝天界。

卻說唐僧四衆在山遊玩,忽擡頭見那鬆篁一簇,樓閣數層。唐僧道:“悟空,你看那裡是甚麼去處?”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觀宇,定是寺院。我們走動些,到那廂方知端的。”不一時,來於門首觀看,三藏離鞍下馬,又見那山門左邊有一通碑,碑上有十個大字,乃是“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長老道:“徒弟,真個是一座觀宇。”沙僧道:“師父,觀此景鮮明,觀裡必有好人居住。我們進去看看,若行滿東回,此間也是一景。”行者道:“說得好。”遂都一齊進去,又見那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行者笑道:“這道士說大話唬人。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在那太上老君門首,也不曾見有此話說。”八戒道:“且莫管他,進去進去,或者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層門裡,只見那裡面急急忙忙,走出兩個小童兒來迎接道:“老師父,失迎,請坐。”長老歡喜,遂與二童子上了正殿觀看,只見那壁中間掛着五彩裝成的“天地”二大字,設一張硃紅雕漆的香幾,几上有一副黃金爐瓶,爐邊有方便整香。唐僧上前,以左手拈香注爐,三匝禮拜,拜畢回頭道:“仙童,你五莊觀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養三清、四帝、羅天諸宰,只將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瞞老師說,這兩個字,上頭的,禮上還當;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是家師父諂佞出來的。”三藏道:“何爲諂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師的朋友,四帝是家師的故人,九曜是家師的晚輩,元辰是家師的下賓。”那行者聞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講老孫會搗鬼,原來這道童會捆風!”三藏道:“令師何在?”童子道:“家師元始天尊降簡請到上清天彌羅宮聽講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三藏道:“悟空你去山門前放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糧,借他鍋竈,做頓飯吃,待臨行,送他幾文柴錢便罷了。各依執事,讓我在此歇息歇息,飯畢就行。”他三人果各依執事而去。

那明月、清風,暗自誇稱不盡道:“好和尚!真個是西方愛聖臨凡,真元不昧。師父命我們接待唐僧,將人蔘果與他吃,以表故舊之情,又教防着他手下人羅唣。果然那三個嘴臉兇頑,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們調開了。若在邊前,卻不與他人蔘果見面。”清風道:“兄弟,還不知那和尚可是師父的故人,問他一問看,莫要錯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啓問老師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經的唐三藏?”長老回禮道:“貧僧就是,仙童爲何知我賤名?”童子道:“我師臨行,曾吩咐教弟子遠接。不期車駕來促,有失迎迓。老師請坐,待弟子辦茶來奉。”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轉本房,取一杯香茶,獻與長老。茶畢,清風道:“兄弟,不可違了師命,我和你去取果子來。”

二童別了三藏,同到房中,一個拿了金擊子,一個拿了丹盤,又多將絲帕墊着盤底,徑到人蔘園內。那清風爬上樹去,使金擊子敲果;明月在樹下,以丹盤等接。須臾敲下兩個果來,接在盤中,徑至前殿奉獻道:“唐師父,我五莊觀土僻山荒,無物可奉,土儀素果二枚,權爲解渴。”那長老見了,戰戰兢兢,遠離三尺道:“善哉!善哉!今歲倒也年豐時稔,怎麼這觀裡作荒吃人?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渴?”清風暗道:“這和尚在那口舌場中,是非海里,弄得眼肉胎凡,不識我仙家異寶。”明月上前道:“老師,此物叫做人蔘果,吃一個兒不妨。”三藏道:“胡說!胡說!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麼就把他拿來當果子?”清風道:“實是樹上結的。”長老道:“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拿過去,不當人子!”那兩個童兒,見千推萬阻不吃,只得拿着盤子,轉回本房。那果子卻也蹺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時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於房中,一家一個,只情吃起。

八戒正在廚房裡做飯,先前聽見說取金擊子,拿丹盤,他已在心;又聽見他說唐僧不認得是人蔘果,即拿在房裡自吃,口裡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個兒嘗新!”不多時,見行者牽將馬來,拴在槐樹上,徑往後走,那呆子用手亂招道:“這裡來!這裡來!”行者轉身到於廚聲門首道:“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飯不彀吃,且讓老和尚吃飽,我們前邊大人家,再化吃去罷。”八戒道:“你進來,不是飯少。這觀裡有一件寶貝,你可曉得?”行者道:“甚麼寶貝?”八戒笑道:“說與你,你不曾見;拿與你,你不認得。”行者道:“這呆子笑話我老孫。老孫五百年前,因訪仙道時,也曾雲遊在海角天涯,那般兒不曾見?”八戒道:“哥啊,人蔘果你曾見麼?”行者驚道:“這個真不曾見。但只常聞得人說,人蔘果乃是草還丹,人吃了極能延壽。如今那裡有得?”八戒道:“他這裡有。那童子拿兩個與師父吃,那老和尚不認得,道是三朝未滿的孩兒,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憊懶,師父既不吃,便該讓我們,他就瞞着我們,才自在這隔壁房裡,一家一個,——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裡水泱。怎麼得一個兒嘗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園子裡偷幾個來嚐嚐,如何?”行者道:“這個容易,老孫去手到擒來。”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聽得他在這房裡說,要拿甚麼金擊子去打哩。須是幹得停當,不可走露風聲。”行者道:“我曉得,我曉得。”

那大聖使一個隱身法,閃進道房看時,原來那兩個道童,吃了果子,上殿與唐僧說話,不在房裡。行者四下裡觀看,看有甚麼金擊子,但只見窗櫺上掛着一條赤金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擊子。”他卻取下來,出了道房,徑入後邊去,推開兩扇門,擡頭觀看,呀!卻是一座花園!行者笑道:“他也是個自種自吃的道士。”走過菜園,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呀!只見那正中間有根大樹。那行者倚在樹下往上一看,只見向南的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真個象孩兒一般。行者歡喜不盡,暗自誇稱道:“好東西呀!果然罕見!果然罕見!”他倚着樹,颼的一聲,攛將上去。

那猴子原來第一會爬樹偷果子。他把金擊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撲的落將下來。他也隨跳下來跟尋,寂然不見,四下裡草中找尋,更無蹤影。行者道:“蹺蹊!蹺蹊!想是有腳的會走,就走也跳不出牆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園中土地不許老孫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拘得那花園土地前來,對行者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孫是蓋天下有名的賊頭。我當年偷蟠桃、盜御酒、竊靈丹,也不曾有人敢與我分用,怎麼今日偷他一個果子,你就抽了我的頭分去了!這果子是樹上結的,空中過鳥也該有分,老孫就吃他一個,有何大害?怎麼剛打下來,你就撈了去?”

土地道:“大聖,錯怪了小神也。這寶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怎麼敢拿去?就是聞也無福聞聞。”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來就不見了?”土地道:“大聖只知這寶貝延壽,更不知他的出處哩。”行者道:“有甚出處?”土地道:“這寶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卻是隻與五行相畏。”行者道:“怎麼與五行相畏?”土地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卻將盤兒用絲帕襯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壽。吃他須用磁器,清水化開食用,遇火即焦而無用。遇土而入者,大聖方纔打落地上,他即鑽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鑽鑽他也鑽不動些須,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長生。大聖不信時,可把這地下打打兒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築了一下,響一聲迸起棒來,土上更無痕跡。行者道:“果然!果然!我這棍,打石頭如粉碎,撞生鐵也有痕,怎麼這一下打不傷些兒?這等說,我卻錯怪了你了,你回去罷。”那土地即回本廟去訖。

大聖卻有算計:爬上樹,一隻手使擊子,一隻手將錦布直裰的襟兒扯起來,做個兜子等住,他卻串枝分葉,敲了三個果,兜在襟中,跳下樹,一直前來,徑到廚房裡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麼?”行者道:“這不是?老孫的手到擒來。這個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聲。”八戒即招手叫道:“悟淨,你來。”

那沙僧撇下行李,跑進廚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開衣兜道:“兄弟,你看這個是甚的東西?”沙僧見了道:“是人蔘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認得,你曾在那裡吃過的?”沙僧道:“小弟雖不曾吃,但舊時做捲簾大將,扶侍鸞輿赴蟠桃宴,嘗見海外諸仙將此果與王母上壽。見便曾見,卻未曾吃。哥哥,可與我些兒嚐嚐?”行者道:“不消講,兄弟們一家一個。”他三人將三個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吃時,便覺饞蟲拱動,卻纔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轂轆的囫圇吞嚥下肚,卻白着眼胡賴,向行者、沙僧道:“你兩個吃的是甚麼?”沙僧道:“人蔘果。”八戒道:“甚麼味道?”行者道:“悟淨,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來問誰?”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象你們細嚼細嚥,嚐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爲人爲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麪食,撞着盡飽。象這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我們吃他這一個,也是大有緣法,不等小可。罷罷罷!彀了!”他欠起身來,把一個金擊子,瞞窗眼兒,丟進他道房裡,竟不睬他。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噥,不期那兩個道童復進房來取茶去獻,只聽得八戒還嚷甚麼“人蔘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個兒吃吃纔好。”清風聽見心疑道:“明月,你聽那長嘴和尚講人蔘果還要個吃吃。師父別時叮嚀,教防他手下人羅唣,莫敢是他偷了我們寶貝麼?”明月回頭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擊子如何落在地下?我們去園裡看看來!”他兩個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見花園開了,清風道:“這門是我關的,如何開了?”又急轉過花園,只見菜園門也開了。忙入人蔘園裡,倚在樹下,望上查數;顛倒來往,只得二十二個。明月道:“你可會算帳?”

清風道:“我會,你說將來。”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個。師父開園,分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適才打兩個與唐僧吃,還有二十六個;如今止剩得二十二個,卻不少了四個?不消講,不消講,定是那夥惡人偷了,我們只罵唐僧去來。”兩個出了園門,徑來殿上,指着唐僧,禿前禿後,穢語污言不絕。唐僧聽不過道:“仙童啊,你鬧的是甚麼?消停些兒,有話慢說不妨,不要胡說散道的。”清風說:“你的耳聾?我是蠻話,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蔘果,怎麼不容我說。”唐僧道:“人蔘果怎麼模樣?”明月道:“纔拿來與你吃,你說象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彌陀佛!那東西一見,我就心驚膽戰,還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饞痞,也不敢幹這賊事。不要錯怪了人。”清風道:“你雖不曾吃,還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這等也說得是,你且莫嚷,等我問他們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賠你。”明月道:“賠呀!就有錢那裡去買?”三藏道:“縱有錢沒處買呵,常言道,仁義值千金。教他陪你個禮,便罷了。也還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裡分不均,還在那裡嚷哩。”三藏叫聲:“徒弟,且都來。”沙僧聽見道:“不好了!決撒了!老師父叫我們,小道童胡廝罵,不是舊話兒走了風,卻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殺人!這個不過是飲食之類。若說出來,就是我們偷嘴了,只是莫認。”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罷。”他三人只得出了廚房,走上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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