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個再見
一段時光的開場，到來的人或長或短地參演着你的明天。有的人只佔據這漫長時光這頭的一個端點，可是他卻讓這開場變得無比精彩絢爛，在這個端點帶給你對未來人生最好的期盼。與此同時，卻也在這開場說了第一個再見。還沒習慣離開，卻必須去習慣懷念，所有人密密麻麻的身影填不滿他一個人留下來的空白。
軍訓匯演如期而至。在軍訓的七天裡，有多少同學在太陽暴曬的灼熱中、在大雨淋透的恐慌中、在怎樣也達不到訓練標準的自卑中、在身體達到極限的難耐中、在早起晚睡的疲倦中，一次次向着神明召喚這一天的到來。
可是真到了這一天，他們卻恍然發現，軍訓這七天是多麼難忘的日子。他們雖經歷了灼熱、恐慌、自卑、難耐、疲倦，可是他們發覺自己同時也戰勝了這一切，在不知不覺中成長的日子是多麼美好。
他們習慣了身上穿的是藍色迷彩服，習慣了驕陽赤曬塑料跑道的味道，習慣了軍訓休息時那刺耳的太陽神曲，也習慣了教官的嚴厲與陪伴。當時精彩或者不精彩的一瞬瞬，在我們回頭張望時，才分辨出它的美與醜，好與壞。然而這一切都已經定格在時光的膠片中，無論我們是感動還是傷懷。
匯演的開始，十四位教官齊步走上主席臺，與軍訓第一天不同的是，所有教官穿着的不再是黃綠色迷彩作訓服，而是換上了一身專屬海軍陸戰隊，雪白的軍人禮服。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英氣逼人，那純白的禮服彰顯出軍人的錚錚傲骨。
一聲聲鏗鏘的口令中，所有教官完美地完成了整套動作，而陀螺教官這次也沒有轉錯方向。同學們使勁地爲教官們鼓掌，看着教官們這完美的謝幕，他們回想七天前略帶缺憾的登場，那肆意的嘲笑彷彿就發生在昨天。笑聲和掌聲在時光的縫隙中偷偷轉換着，他們意識到軍訓真的要結束了。
接着是升國旗儀式，國旗手是楚天河，他穿着雪白的軍裝手裡揚起鮮紅的五星紅旗，那雪白與鮮紅是專屬海軍陸戰隊軍人的色彩。這雪白和鮮紅燃起同學們對軍人風采最好的嚮往。
唱完國歌，500名新生從各自的方隊中整齊有序地跑向操場中間的草地，表演起軍體拳。表演完畢後同學們變換着隊形，綠茵草地上出現八個大字：興浦中學，揚帆起航。
匯演的最後是十四個方隊的閱兵表演。前十二個方隊按照連隊順序走完後，倒數第二個出場的是十四連方隊。
陀螺教官臉上露出了七天裡從未有過的威嚴，那從前沙啞的口號聲也變得十分響亮，此時的他彷彿從來都不是那個轉錯方向、忍不住笑場的陀螺，而且一名堂堂正正的海軍陸戰隊特種兵。
十三連方隊在最後壓軸出場，在楚天河的指揮下十三連一如既往地完美着。
方隊最前面領隊的方隊長是白璞環。白璞環此時真正地理解了“全力以赴”的含義，全心全意地來到你擡頭就能看到的最顯眼的地方，她也做到了。
“立正……稍息……跨立……敬禮……向右轉……向後轉……原地踏步……齊步走……正步走，一……二……三……四”楚天河的嗓子已經恢復好，從他那滾燙的胸膛中發出一聲聲震天的嘹亮，那熟悉的嗓音彷彿在高唱着屬於這個夏末最後的笙歌。
完美的表演讓人很難想象到是一羣高中生在七天之內訓練出來的結果，主席臺上、操場上掌聲如潮水般涌來。
閱兵匯演的第一名是毋庸置疑的十三連，第二名是黑馬十四連。
十四連的同學顯然比十三連的同學還要激動和興奮，十四連的男同學把陀螺教官舉起，高高地拋向了空中，然後所有男生在他的下方圍成了一個大圈，誰也沒打算去接他，大家都等着他以他陀螺般出場的方式，在這軍訓的尾聲給大家留下同樣歡樂的記憶。
可是情況卻發生了一個驚天大逆轉，只見陀螺教官在空中平展的身體突然向上捲起，熟練又迅速地旋轉180度，完美利索的一個空翻之後，落地後竟沒有一絲晃動。
陀螺雖然只有一個支點，卻能利用它旋轉的速度維持着平衡，這纔是屬於陀螺真正的旋轉。
十四連的男生女生都看傻了，他們從來沒有想象到自己的教官是如此的帥氣和耀眼，從來沒有這麼地崇拜他。只是軍訓已經結束了，在他快要離開的時候，才發現這個掩蓋了七天的真相。
十四連前所未有的好成績，讓他們沉浸在結局的喜悅中，沒有那麼深刻感受到離別帶來的傷感。
相比之下，十三連已經習慣了最好，這個不出意料的結果，沖淡不了教官即將離開的悲傷。
匯演圓滿結束後，首長軍官考慮到一個連隊所有人與教官們一一合照的時間後，他只允許教官與自己的連隊拍一張合影。
楚天河與自己連隊合了一張影后，把洛霽顏叫到了一旁。
楚天河對洛霽顏說：“看得出來這個東西對你來說真的挺重要的，我是第一次看見一個人丟了魂後還能表現的這麼好。”
洛霽顏想起自己剛纔混在隊伍裡，確實像一具行屍，面如死灰、目光空洞、大腦停滯、沒有思想，然而沒有想到的是，大腦沒有發出任何指令，身體卻聽到楚天河的口令能自覺地複製粘貼前六天的動作，竟然還表現地出奇的好，她現在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剛纔究竟發生了什麼。
“教官，我的薰衣草沙瓶找到了嗎？”
洛霽顏看着楚天河從禮服兜裡掏出薰衣草沙瓶，她眼眶泛紅，又強忍了回去。
“教官，你幫我找回我最重要的東西，我不知道怎樣回報你，一句謝謝無法表達我此刻對你的感激，但是我現在卻只能說聲謝謝。”
楚天河看了看洛霽顏，想要說什麼，卻轉身離開了。
洛霽顏在他的背後高喊“真的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洛霽顏盯着自己失而復得的薰衣草沙瓶開心地微笑着。
笑了好一會才發覺自己面前有個人，是楚天河。
“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告訴你，其實你謝錯人了，你應該去謝謝展陽。”說完轉身離開了。
所有教官被集合到主席臺前，排成一隊後，在大家含着眼淚的視線中離場。隨着教官不見的身影，軍訓生活真的拉下帷幕了。
沒等校長開始講開學寄語，白璞環卻衝出了方隊。白璞環向教官們消失的方向飛奔去。
她像那天尾隨他們去食堂一樣，默默地跟在他們的後面。
白璞環以前的生活，只有日日夜夜做不完的題海，只有三年來積攢的一張張成績單，只有在考試出成績，超越了田五月，成爲年級第一後，在同學們崇拜的眼神中，享受着自己大神般存在的價值與榮光。可是遇到楚天河之後，她才知道人生有別樣的意義，更美好的存在。
她知道她要抓住這最後的機會。
白璞環突然跑到走在教官隊伍最後的首長軍官面前，首長軍官竟然停下來跟她說話，她湊到首長軍官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首長慈愛地摸摸她的頭。之後就把楚天河叫了過來。
教官們看到有個女孩爲了楚天河而來，臉上都露出了賊笑。首長軍官指揮着其他教官離開了，只留下白璞環和楚天河兩個人。
這個場景曾在白璞環的腦海中反覆地排練過了——陽光明媚，風景很美，只有他們兩個人，楚天河高大帥氣，她美麗嬌羞，然後她向他表白。
楚天河走到白璞環面前，看着她說“是你，方隊長，這些天你表現很好，是所有同學中進步最快的一個，首長給我們的時間有限，所以還沒來得及表揚你”
她在無數次幻想着這個告白時，自己都是充滿膽怯，一臉嬌羞的樣子。然而到了此刻，她才發現自己不再是那個踢飛了鞋子會痛哭，帶着囧樣的小女孩。此時她的心告訴她，她必須要勇敢，結果是生是死都無所謂了，表現得無比地淡定和從容。
白璞環平靜地說道：“教官，我找你是要告訴你一個關於你的秘密。”
“秘密，關於我的，什麼秘密？”楚天河並是很好奇，只是覺得白璞環好像是不說不可，所以他不得不打聽。
白璞環說“我發現我們班裡有個女生暗戀你。”
楚天河問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發現她訓練時比別人認真刻苦，白天軍訓結束之後，晚上她還會一個人偷偷地跑到操場練習，她總是想要在你面前表現比別人都好。”
楚天河說“這算不上暗戀，每個人都想表現得出類拔萃，有的人只是想想不會去做什麼，有的人卻爲了證明自己願意去付出努力，正因爲我是教官，我能夠肯定她的表現，認可她的努力，所以她會在我面前表現出來最好。”
白璞環接着說：“教官，你聽我說，還不只是這樣呢。這幾天有很多同學都發現她經常偷偷地看着你發呆，然後偷偷地笑。別人說起你的時候她會假裝坐在一旁看風景，然後豎起耳朵偷聽。她也喜歡和別人說起你，談起你的時候她臉會變紅。”
楚天河平淡地說：“那也很正常，她可能只是簡單地崇拜着自己的教官。”
白璞環接着說：“教官，我在宿舍好幾次看到她五點就走出寢室，我很好奇就從樓上的窗戶向外看，看到她跑去操場看你們打軍體拳。”
楚天河說：“也可能是她很喜歡軍體拳。”
楚天河自己都感覺自己的解釋很牽強。看着白璞環充滿期待的眼神，又問：“還有嗎？”
“是，還有，還有她會偷偷地跟蹤你。“
“還有，她會假裝和你偶遇，卻不敢打招呼，所以她走過時你一定沒注意到她。”
“還有，她在軍訓時總是拿個手機偷偷拍你，你一定沒發現吧。”
白璞環問“教官，這一定是暗戀吧。”
楚天河不知道該拿什麼理由去否定白璞環的推理。
只是說了一句“哦”。
他想到自己這個回答簡單到蒼白，接着補充一句“你特意來找我不會只是告訴有個女孩暗戀我吧。”
白璞環說“算了，你不喜歡聽，我就不說她了，總之是一個挺神經兮兮的女孩，不起眼。”
白璞環接着回答楚天河的問題：“其實我是來對你說聲謝謝的，那天我軍訓把鞋子踢飛了，所有人都笑我，我以前是個非常驕傲的人，我的成績好，我只習慣別人的崇拜，所有人都只能仰望我。而那天我卻出了我人生歷史上第一個洋相，最大的洋相。我忍受不了這樣的恥辱哭了出來。只有你沒有笑我，懲罰了所有人，還安慰我。你要離開了，爲了表達我對你的感謝，我在這幾天準備好了一個小小的紀念品，你一定要收下。”
說着白璞環從自己的迷彩外套裡掏出了一個精美的相冊，這個相冊的封面寫着“最美的遇見——楚天河”八個大字，最下面手寫的是四個小字是“白璞環送”。
楚天河翻開相冊，裡面有他踢正步時的照片，有他吹口哨的照片，有他穿着溼透的軍裝流着汗的照片，有他打軍體拳的照片，有他在食堂裡吃飯的照片，有他若有所思時的照片，有他的側身、背影和正臉，有他嚴肅、認真、冷酷、微怒的樣子……。他自己也發現了怎麼沒有一張是笑臉。
他知道那個暗戀他的女孩就是白璞環，那確實是暗戀，只是他不能接受，所以一次次去否認。
白璞環知道楚天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等着他的答案。
可是楚天河只能給她一個讓她傷心的答案，楚天河遲遲不忍說出口。
白璞環看他沒有迴應什麼，主動地去試探他的答案。
“教官，你可不可以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
楚天河拒絕了，他說“首長規定不允許教官給學生留聯繫方式。”
白璞環苦澀地笑了笑，擺弄了一下手機。
這時楚天河的手機發出震動，楚天河打開手機，收到一條陌生人發來的短信，他查看了信息“來自白璞環的第一條短信：我是白璞環。”
楚天河看完這條短信，並沒有問她是從哪知道自己的手機號。只是說“謝謝你的相冊，我會留下的”
說完他果敢地邁着大步離開了，白璞環不出聲地哭了出來，白璞環一直用手機拍着他的背影。
拉開一段距離後，不料楚天河突然停下了，轉過身來向着白璞環喊“也謝謝你的西瓜霜潤喉片。”說完楚天河黑黑的臉龐上露出了燦白的笑容。
他笑了，楚天河竟然笑了。
白璞環閉着眼都能浮現出他的臉，卻從來沒有想象出他笑起來的樣子。更想象不到看到他的第一個笑容是笑給自己的。
白璞環感動地有些凌亂，眼淚如潮水般流出來，淚流滿面的她卻在拼命地微笑着，用手機拍下最後一張照片是他的笑臉。
楚天河背對着白璞環遠去。
白璞環在他身後高喊：“楚天河，我愛你，你不要忘了我”。
此刻她不想叫他教官，因爲她知道以後的生命裡他唯一的身份是——她最心愛的男人，楚天河。
這次楚天河一直走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只是揮揮手，大聲地說了一句：“再見。”
白璞環一個人邊走邊哭着，校長致辭完畢了，路上都是從操場走過來的人羣，經過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去看她，她卻不去留意別人的眼光，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
白璞環路過十三連的訓練場，看着來來往往密密麻麻的行人，沒有了那個爲自己挺身而出、爲自己撿鞋的楚天河。
一段時光的開唱，到來的人或長或短地參演你的明天。有的人只佔據這漫長時光這頭的一個端點，可是他卻讓這個開場變得無比精彩絢爛，在這個端點帶給你對未來人生最好的期盼。與此同時，卻也在這開場說了第一個再見。還沒習慣離開，卻必須習慣懷念，所有人密密麻麻的身影填不滿他一個人留下來的空白。
白璞環蹲在這訓練場上哭了好久，哭得聲嘶力竭，行人都已經遠去了，諾大的訓練場只剩下她一個人。
這時一個人走來“小環，別哭了，叔叔送你一個禮物，你肯定喜歡。”
走來的人是首長軍官，白璞環的親叔叔。
首長拿出禮物，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畫面是白璞環委屈地哭着，楚天河在她面前安慰她的那個瞬間。
這是屬於白璞環和楚天河的第一張合影。
首長軍官對白璞環說“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想我，假期就到部隊裡來看我吧。”
白璞環終於不哭了，拼命地點頭“叔叔最好啦，最愛叔叔啦。”
一個小時後，楚天河此時已經坐上了火車，看着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一道道風景發着呆。每一個再見都是兩個人的相對離開，不同的是，有的再見會再見，有的再見是再也不見。
楚天河的手機突然震動了。
“來自白璞環的第二條短信：忘了跟你說再見——再見，楚天河——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