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點半。
天空微涼。
經過了一晚上狂風暴雨的洗禮,整個大地煥然一新。
九龍區警局,走進了兩個特殊的報案者。
一條狗,和一個人。
同時跟着報案者來的,還有犯案者。
那條狗是老劉的狗,全身斑點,步履蹣跚,像個瀕死的老頭。
即使已經將害死老劉的罪魁禍首抓住了,可它的雙眼依舊是憂鬱的,憂鬱的好像永遠也化不開的濃霧一樣。
那個報案人是粉無常,在將火葬場老闆運到警局的路上,他已經和那條老狗成了好朋友,至少他自己是這麼感覺的,他驚奇地發現,一條狗竟然會如此通靈性,光是看着它的那雙眼睛,就感覺什麼話都不用說了。
這條狗,似乎成精了。
要是沒成精,也不會做出裝神弄鬼嚇唬肖堅的事情,它當時不僅把肖堅嚇傻了,還差點把粉無常也嚇傻了。
一個衣冠不整的人跟在粉無常的身後,雙手被一條麻繩拴着,粉無常往前一拽,他就往前一晃。
他望着前方,眼神渙散,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立馬大呼小叫。
他的精神似乎已經發生了些異常。
尤其是他看着那條老狗的時候,他看着那條老狗,就好像看着死去的老劉,全身立馬便抖動了起來。
這個人,是火葬場老闆肖堅。
一名值班女警察接待了粉無常。
粉無常指着身後的肖堅道:“他侮辱屍體。”
女警察看了一眼肖堅,還沒等說話,粉無常又道:“他還殺了人。”
女警察說:“我看他不像是殺人犯,倒像是個精神病人,你不會也是個精神病吧,來尋我開心?”
粉無常看着女警察不信任的目光,似笑非笑。
他緩緩將自己的手機打開,放在了桌上:“你自己看。”
女警察拿起手機,點開了視頻。
手機中出現的畫面讓這個女警察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甚至連手中的圓珠筆都掉落在了桌子上。
視頻只播放了十秒鐘,女警察就看不下去了。
她捂着自己的嘴巴,臉色發紅,眼皮抖動。
“這個……至少也要判三年……”女警察將手機放在了桌上,倒扣着,似乎不敢再多看一眼。
“他是死罪。”粉無常說。
“我能問一句,你說他殺人……有證據嗎?”
“沒有證據,但有證人。”
“在哪?”
粉無常轉身往後一指。
門口處蹲坐着那條斑點老狗。
老狗似乎聽得懂人話一樣,朝着女警察微微點了點頭。
它的眼神依舊很憂鬱,配上面無表情的臉,使得它看起來像是一個老藝術家。
“一條……狗?”女警察有些不可思議。
“它不是條普通的狗,它的眼睛會說話。”粉無常說。
“可我們從來沒有狗當證人的……不,是證狗,應該是狗證……”女警察坐回座位上,拿起圓珠筆,“哎,先不管到底是啥了,來吧,先備案,然後跟着流程走。”
備完案之後,肖堅被一名民警帶走了。
粉無常留下來做筆錄。
老狗趴在門口,目光蕭索。
朝陽升起,曙光照耀着大地。
警局門口的人開始多了起來。
在八點半的時候。
那名值班女警察準備換班了,這時候,她看見警局內那個長相普通,平時沉默寡言的警察走了進來,她在腦中回憶着這個警察的名字,好不容易想起來來,好像叫什麼德,具體什麼德不記得了,反正大家都叫他阿德。
女警察看見阿德走進警局,站在粉無常酣睡的那張椅子前面看了很久,一副若有所地的表情。
趁着這個功夫,她好好端詳了一下這個阿德,普普通通的五官,普普通通的身高,他是一個有點普通的人,這樣的人扔在人羣中很快就會被人羣淹沒了,可是,女警察憑藉着女人身上特有的第六感發現,這個阿德身上似乎有着某種與衆不同的地方。
是的,就是這個與衆不同的地方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可到底是哪裡呢?他哪裡與衆不同呢?
女警察不知不覺間竟然看呆了,直到阿德緩慢地轉過頭來,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意識到。
她急忙低下頭去。
腳步聲響起,阿德走到了女警察的面前,輕咳了一聲。
女警察擡起頭來,再次看見了阿德的眼睛,這雙眼睛也很普通,但是眼神中卻帶着一種看不透的意味。
阿德指了指椅子上的粉無常問道:“他怎麼在這?”
女警察迅速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裝作若無其事地道:“你認識他?”
“嗯,見過幾次。”阿德的語氣很平淡,從中聽不出來什麼。
阿德還在看着女警察,女警察意識到自己必須要說點什麼了。
她說道:“早上五點半左右的時候,他來報警了,同時,還把犯人也帶來了……挺神奇的吧。”
“哦?”阿德目光閃爍了一下,“什麼案子?”
“九龍區南面那個火葬場你知道吧?”
“知道。”
“火葬場的老闆侮辱屍體,被他抓了個正着,還拍了視頻……最關鍵的是,那個老闆還殺了人,據說是殺了其中的一個員工……”女警察一說起案子,瞬間就滔滔不絕了起來,而且,情緒也變得激動了,好像那個老闆跟她有仇一樣。
阿德聽明白了,可是又有些不明白。
他回頭看了一眼粉無常,粉無常還在睡,嘴角都流出了很長的涎液,看來是真的困了。
女警察還在說着:“現在,江隊正在裡面審訊呢,應該很快就會出結果了。”
阿德點了點頭,走進了局子裡面。
剛走了兩步,他似乎是感覺到了兩道目光盯着他,他本能地回頭,看到了門口處蹲着的那條斑點老狗。
老狗的兩道目光死死盯着他。
那目光憂鬱深刻,讓阿德一看之下,全身立馬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問向女警察:“怎麼有條狗?”
女警察一指粉無常:“他帶來的,他說這條狗會說話……還要讓它做人證呢……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
阿德盯着那條狗。
那條狗也在盯着阿德。
就在這時,椅子上的粉無常忽然翻了一個身,或許,他還以爲自己是在家裡的牀上呢。
“噗通!”一聲,他直接跌落在了地上,眼睛還未睜開,就痛的嗷嗷叫了起來,其實,讓他大叫起來的最主要原因並不是疼痛,而是那種突然間懸空墜落的感覺。
當他睜開眼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那張面孔上上帶着關切的表情,還有一絲揶揄的味道。
“德哥……”粉無常很快就認出來面前這個穿着警服的傢伙正是霍見歸的朋友阿德。
“沒事吧。”阿德淡淡地問道。
“還好,還好……”粉無常站了起來,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塵土。
“聽說你抓了一個犯人?”阿德問道。
“是啊,火葬場的老闆,虐屍,還殺人!”
“你是怎麼抓到的?”阿德的目光閃爍着銳利的目光。
“這個嘛……”粉無常撓着後腦勺道,“其實,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你知道的,我這人好管閒事……恰好這幾天閒着沒事,就過去轉轉,沒想到正好碰巧了。”
“巧合?”阿德嘴角帶着一絲笑意,好像看透的粉無常的內心。
“是啊,所以說,這不是巧了嘛,這不是!”粉無常一邊說着,一邊拍打了一下阿德的肩膀,打了一個哈欠道,“你們上班可真是夠早的啊,哎呀,我還沒吃早飯呢,肚子開始咕咕叫了。”
“今天算是晚的了,平時我比這個更早。”阿德道。
“你吃早飯了嘛,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飯啊?”粉無常活動了一下筋骨問道。
阿德笑了笑,這次是真的笑了,似乎覺得粉無常的動作很好笑一般。
看見笑容從一向冷靜理智,毫無表情的阿德臉上流露出來,粉無常立馬感覺像是有一股久違的春風吹拂在了臉上。
“那我去吃了哦!”粉無常擡腳就往外走。
女警察急忙喊住他:“案子還沒有處理完呢,你等會再走!”
“口供就錄完了嘛,證據我也給你們留下了,還要我幹嘛,總不能讓我一直呆在這,直到他判刑爲止吧。”
粉無常有些不滿了起來,他辛辛苦苦抓住了犯人,將其帶到了這裡,竟然還要被警察大呼小叫,而且全程連句謝謝都沒有,還好像是他給他們帶來了麻煩一樣。
“讓他走吧。”阿德忽然說道,“他是我朋友,有事我可以聯繫他。”
“這……”女警察似乎有些爲難。
阿德忽然往前走了兩步,直視着女警察的臉,沉聲道:“讓他走,出了事,我負責。”
他說話很慢,聲音很低,但是語氣中似乎帶着一種很強大的力量,讓女警察不由地點了一下頭,這時,她忽然明白阿德身上哪裡與衆不同了。
他的眼睛。
他眼睛深處似乎藏着一抹特殊的光芒,那像是狼眼睛中的那種光芒,帶着一股堅毅的狠勁。
女警察還在思索着,粉無常卻已經出門了。
阿德一直目送着粉無常離開警局門口,他的眼睛深處忽然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似乎想到了什麼讓他感到高興的事情。
警局門口,那條老狗悄悄跟在了粉無常的後面。
它瘦骨嶙峋,步履蹣跚,似乎連劇烈奔跑都已經無法完成,只能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
粉無常回過頭來,看到了它那雙憂鬱的眼睛。
老狗走到粉無常腳邊,蹲下,擡起頭。
粉無常撫摸了一下它的頭。
老狗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粉無常的掌心。
它應該要謝謝他,謝謝他錄下了視頻,拍下了照片,還在關鍵時候幫它遮掩了破綻,吸引了肖堅的注意力,使得整個恐嚇過程變得更加逼真。
要是沒有粉無常的介入和誤打誤撞,老狗現在或許已經被肖堅識破,然後殺了吃了。
那樣,火葬場裡,便又多了一條無辜的狗命,多了一個永遠也散不去的狗魂。
粉無常本來是去火葬場練膽的,結果陰差陽錯,不僅破了一樁命案,還引出了一起歷時多年的虐屍事件,也算是幫那些被侮辱的屍體找回了一點尊嚴。
“去吧。”粉無常低聲對老狗說。
老狗沒有叫,它從幾年前就沒叫了。
它的鼻子裡出了幾口長氣,然後合上眼睛,再次舔了一下粉無常的手掌,接着,它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着另外一邊走去。
整個離去的過程,它沒有回頭。
它像是戰場上最後的戰士,所有戰友都戰死了,只剩下了它自己,帶着那些戰友的靈魂,孤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粉無常目送着老狗離開了他的視線。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還不知道這條老狗的名字。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夠叫出它的名字了。
粉無常搖頭嘆息,雖然和這條老狗相處的時間不長,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但是粉無常卻覺得自己和它心靈的距離已經非常近了。
以前他一直不相信人類真的能夠和動物之間進行交流,現在,他信了。
他從兜裡摸出了一個小小的黑色布袋,輕輕搖晃了一下,裡面的東西發出一陣嘩啦啦的撞擊聲。
布袋裡面裝着八顆門牙。
八顆死人的門牙。
朝陽升起,普照大地。
照亮了萬物生靈,也照亮了粉無常的身體。
他站在陽光中。
他眯起眼睛,將黑色包裹舉起來,陽光穿透包裹,將裡面八顆門牙的影子映照了出來,映照在了他的臉上。
影子在陽光下扭曲着,蠕動着,像是很多條毛毛蟲在他的臉上爬。
他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八顆門牙,而是八個即將轉世投胎的靈魂遺留在人間最後的記憶。
牙尖上的記憶。
堅硬而柔軟。
第五卷 鬼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