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裡,樊道明是一個學識淵博的教授,他總是穿着一身整潔的白外套,白外套上一塵不染,他待人彬彬有禮,微笑時刻掛在嘴邊,他是慈祥的心理醫生,是病人的天使,是一個從來不會生氣的老好人。
可是,樑哲知道,真實的樊道明並不是人們所看到的樣子。
大學生涯裡,表現異常出色的樑哲有幸成爲了樊道明的特殊學員,也正是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裡,讓樑哲真正認識了樊道明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穿着邋遢,口中哼着不着調的歌曲,一隻獨眼裡面射出陰狠的光芒,嘴角冷冷地笑着,一隻手中握着一把戒尺,只要一句話沒有對上他的胃口,戒尺便從天而降,砸到他的身上。
那段如同地獄一般的學習生涯讓樑哲在之後的許多年裡都無法釋懷,讓他無法接受的並不是樊道明的教學方式,而是他對待自己的方式,以及對待他家人的方式,和他在外面對待別人的方式簡直是天差地別。
樊道明曾經跟自己說過這樣一段話: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僞君子?
那時的樑哲不敢說話,但內心的倔強還是讓自己點了點頭。
樊道明冷冷地笑了一聲:我只是在做出應該做的事情,在我的眼裡,你已經不是我的學生了,而是我的孩子,我是你的父親,這樣說你懂不懂?
樑哲搖了搖頭。
樊道明的獨眼裡射出陰狠的光芒,直視着樑哲:我所有的行爲,所有的語言,都代表着我,可又不能代表我,我是誰,要看我面對的人是誰,而我究竟是誰,要看我願意成爲誰。
樑哲不懂,這似乎已經不是心理學,而是哲學。
樊道明背過身去,然後驟然回頭,戒尺啪地抽在樑哲的手臂上:你是誰?
樑哲不止一萬次有過想要憤然離開的念頭,但又不止一萬次說服了自己留下,他知道自己在樊道明身上能夠學到的東西比在課堂上學到的多一萬倍不止。
樑哲咬着牙回答:你的孩子。
在那之後,樑哲曾經以樊道明沒有孩子,故而把自己當成他未來的寄託,所以纔會這麼嚴厲地對待自己,來讓自己釋懷,可根本無濟於事。
樊道明雖然教了樑哲很多東西,但他的那種教學方式也讓樑哲的內心受到了相當大的衝擊,以至於在之後的許多年裡,樑哲都拒絕許多大學的邀請,去成爲一名老師,因爲他很怕自己會成爲第二個樊道明。
樑哲長吁了一口氣,畢業之後,他就和樊道明再無聯繫過,他曾經有試着主動去聯繫,可電話撥到一半還是放棄了,他很難想象,自己以一個不再是他學生的身份去面對他,樊道明究竟會以怎樣的方式來面對自己,是彬彬有禮,還是喜怒無常?
樑哲搖了搖頭,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樊道明爲什麼會將這個重刑犯推薦給自己,如果連局長都這麼看重這個重刑犯,那樊道明如果親自出馬,很有可能名利雙收,這種好事情,按照樑哲對於樊道明的認識,他不應該會主動讓給自己。
除非說,他自覺無法辦成這件事,同時他手下的幾個學生也無法辦成這件事,但他又不想讓別人去辦成這件事,那樣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而推薦給自己,如果辦成了,那麼他也好說是自己的學生辦成的,他也算是在名聲去有所收穫。
那麼話說出來,究竟是怎樣一個重刑犯,會讓樊道明都不敢出馬?
而鄭君跟這個重刑犯又是什麼關係?
樑哲躺在沙發上,靜靜地思索着,很顯然,這已經不是一場簡單的心理診療了,裡面牽扯着一系列利害關係。
首先,是樊道明的推薦,如果因爲自己的拒絕,讓樊道明失去的信譽,算是叛師。
其次,是鄭君的罪行,如果因爲自己的拒絕,讓鄭君再蹲幾年牢,算是叛友。
最後,是自己,當年自己也曾犯下罪行,算是自己人生的一個污點,雖然後來被遮掩了過去,讓鄭君替自己背了鍋,可真相一直都在那,說不定哪一天都被挖出來了。
這件事,於情於理,其實都應該去。
可……
樑哲總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這件事來的太突然,又太巧合,讓自己都很難接受。
就在樑哲還在思索的時候,手機鈴聲再次響了起來。
“喂——”
對面的聲音滄桑渾厚,樑哲只聽了這一個字,就聽出來了是誰。
沒錯,這個人就是樊道明,也就是他曾經的心理學導師。
“導師……”樑哲嚥了一口唾沫,腦中無意識地浮現出了一個戒尺的模樣,嘴角隨即不自然地抖動了一下,“你身體還好嗎?”
“哼——”對面帶着笑意地冷哼了一聲,似乎有些不屑,但樑哲能聽出來,他的語氣中還是帶着一絲欣喜,“臭小子,這不是你想問的問題吧,這麼多年了,你都沒問過,還是我主動打電話,你才問,不覺得太假了嗎?”
“導師,我……其實,一直都想問你……”時隔多年之後,再次面對着這個嚴厲的導師,樑哲還是有一絲的慌張。
“我暫時還死不了。”滄桑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中似乎帶着一絲溫怒。
對面的聲音停住了。
樑哲握着手機,靜靜地聽着對方傳來的呼吸聲,忽然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想問導師,爲什麼給自己打電話,但似乎有不太合適,他想試着緩和下氣氛,找點話題,可又不知道該找什麼,或者說,他們之間一直以來都沒有過什麼共同的話題。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只有呼吸聲從雙方的話筒中傳到彼此的耳朵裡。
這個過程是很難熬的,是很尷尬的。
兩個人拿着手機,猜測着對方的心事,勾勒着對方的表情,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大約過了十幾秒之後,對面終於傳來了聲音,是一聲咳嗽,這聲咳嗽像是打破了一面牆壁一樣,空氣瞬間在兩個人之間流通了起來。
“我老了,就算腦袋還跟得上,手腳也跟不上了,這件事,我思來想去,似乎只有你能夠替我去完成。”
“你是說那個重刑犯的事情?”
“重刑犯手中還有一個人質,那個人質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女兒,如果你去了,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對面的聲音忽然間軟了下來,語氣中似乎隱藏着一絲疲憊。
樑哲下意識地扭過頭去,望了一眼牆角落裡那個兩米多高的衣櫃,輕吸了一口氣之後才道:“我去。”
這個字從樑哲的口中說出來的瞬間,他似乎感覺自己全身舒暢了很多,同時他似乎感到自己和樊道明導師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其實,他們就算不再是師徒關係,還是依然能夠以一種另外一種關係去交流相處的。
“你父親的……”對面的聲音忽然停下了,然後咳嗽了一聲後才道,“你父親身體還好嗎?”
樑哲沉默了一會之後道:“還好。”
“替我向你父親問好,說我很想念他。”
“嗯,我會的。”
掛斷了電話之後,樑哲坐在沙發上,摸着自己的額頭,他發現自己竟然流汗了。
樊道明……
導師……
心理學教授……
自己的父親……
‘替我向你父親問好,說我很想念他’
樊道明認識自己的父親?
自己怎麼不知道……
一想起自己的父親,樑哲的頭就開始疼。
樑哲一隻手敲着自己的太陽穴,一隻手開始翻找香菸,不知道爲什麼,樑哲這幾天特別想抽菸,難道說,他的潛意識裡已經預感到有重要的事情要發生了嗎?
樑哲不想在診療室裡抽菸,他拿着香菸走了出去,臨走時,又望了一眼那個衣櫃,然後默默點了點頭。
譚維還在篩選着病人,樑哲走到門口道:“先不用選了,全部留作備案。”
譚維擡起頭問道:“怎麼了?”
樑哲:“我們有新的病人了。”
譚維:“什麼病人?”
樑哲掏出煙含在嘴裡:“一個重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