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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桉仍舊穿着初見她時那身侍女羅裙,安然闔目躺在義莊的板牀上,身周滲了一圈水。
她臉上沒有任何猙獰的表情,髮髻雖溼漉卻並不太凌亂,乍一看,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很意外的,明明知道這是一具“屍體”,宋微塵卻並不覺得害怕。
她現在滿心只想找到兇手!.
宋微塵面色沉着,慢慢走到呈放小桉屍體的板牀邊,圍着她一圈圈走,因穿着墨汀風那件黑色大氅,且戴着兜帽,她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個正在從地底召喚亡靈的女巫,散發着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力量。
這種詭異而強大的氣場竟讓丁鶴染、葉無咎、許仵作,以及義莊的幾個仵作學徒集體噤聲,下意識安靜束手候在一旁。
墨汀風與莊玉衡自然懂她,並不相擾,只是站在更遠些的地方觀察小桉的屍身。
……
宋微塵確實在頭腦裡調取“邪術資料”。
她雖不是捕快和仵作,卻得益於曾看過無數與破案、犯罪痕跡相關的劇集,比如《犯罪現場調查》(CSI: 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識骨尋蹤》(Bones)、《犯罪心理》(Criminal Minds)等等。
就跟用歷代名家詞人的古詩詞秒殺阮綿綿一個道理,這些劇集內容雖多爲虛構,但裡面的法醫知識、痕跡學,以及犯罪心理的描摹的確言之有物。
而此刻擁有這些龐雜知識點的宋微塵就好比《天龍八部》裡的王語嫣,雖然內力功法不靈,但絕對是掌握頂級武林秘笈的“學院派”王者。
……
“許仵作我問你,從法醫,哦,就是仵作的角度,你認爲此樁命案的第一現場在哪裡?”
“啊?”
許仵作被宋微塵突如其來的“嗆問”震懾地愣了一愣,心下暗忖這琴師是怎麼回事,滿嘴奇怪的術語,雖然不甚明白,但爲何聽起來有一種很厲害的樣子。
無形中被宋微塵的氣場威壓,他也不敢怠慢,態度明顯謹小慎微起來。
“姑娘,您指的‘第一現場’是……?”
宋微塵眼都不擡,聲音裡多了一絲嘲諷的涼意。
“怎麼,許仵作莫非沒有看過《洗冤錄》?此書對於您這行來說,不就等於建築行業的《魯班經》麼?”
“我書讀得不多,也勉強只記得裡面零星幾句話,其中第一句就是‘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
“這初情指的是‘第一時間’,檢驗指的是‘第一現場’。方纔在議事堂,許仵作隻字未提第一現場之事,不知是您貴人多忘事,還是覺得根本不重要?”
她非刻薄之人,但圍着小桉屍身轉了這麼幾圈之後,宋微塵認爲許仵作的檢查和定論實在草率,有心挫挫他的“行活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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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冰窖陰寒徹骨,許仵作卻突然覺得燥熱,他鬢髮間起了一層薄汗,刺激的額角皮膚刺癢,身上又沒有帶着帕子,只好捏着袖子擦了擦。
“司塵大人,此女命案畢竟牽涉長公主,其中細節多有敏感不便透露,您看這……”
“回答她。”
墨汀風的聲音跟冰窖一般冷。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是!是……”
許仵作又緊着拿袖子擦了擦額角,趨身向宋微塵走近了兩步,一身階層優越感盡數泄了去,姿態明顯低下來。
“回姑娘,此女屍身在‘望江南’畫舫水柱之間被發現,因屍首沿河而漂,從何處落水無跡可查,故而我等且將那畫舫定爲第一現場。”
“哈哈哈!咳,咳!”
宋微塵被許仵作的話氣得大笑,引發嗆咳不已,她一面擡手製止墨汀風因憂心欲近前攙扶的動作,一面用錦帕捂住嘴,努力將翻涌的氣血平復回去。
“許仵作,原來您就是這麼做‘初情檢驗’的,真是令我大開眼界。若是叫宋慈祖師爺聽見您這話,怕是棺材板都要按不住!”
“小女不才,在此獻個醜。”
“小桉的屍身雖然是在畫舫水柱被發現,但那裡絕對不是第一現場,至多算是個第二現場——您是不是又聽不懂了?沒關係,小女爲您科普一下,所謂的第一現場是指案件發生的地點,而第二現場則是指行兇結束後,兇犯轉移受害人或其贓物的現場。”
“很明顯,小桉並非在畫舫溺斃,一則水街人流熙攘,眼目衆多,兇犯如果是當時行兇,絕難不被其他人察覺。再則司塵大人作東禮宴長公主,此等大事必定府上會提前派人去前前後後檢查許多遍畫舫,不可能發現不了小桉的屍體。”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性,小桉的屍體是在我們到達之後,在畫舫無關人等被清場的情況下,纔有了機會,得以出現在那裡。”
宋微塵說到此處,向着許仵作走近一步,聲音裡毫無往日中二歡脫,完全是一副女王的壓迫感。
“許仵作,我的話您還跟得上麼?”
“跟得上,跟得上,姑娘真知灼見,許某佩服!”
許仵作連連躬身,藉着彎腰的功夫瘋狂擦汗。
宋微塵低低冷笑了一聲,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讓周圍衆人聽得清楚——她偏要讓他難堪。
死者不能言,仵作是死者向現世開口鳴冤的最後一個機會,他卻如此不作爲,仗着所謂的資歷和過往經驗,以自尊大、以違制論的草草定性了事。
說得再刻薄點,如果兇犯是生前的屠戮者,那不稱職的仵作纔是讓被害人真的死了。
……
“既然您還聽得懂且跟得上,那我就繼續說。”
“這起命案的第一現場在哪裡,這個問題很重要。任何命案要定性是自殺還是他殺,必定需要證據,而這證據,極大概率會出現在第一現場。‘羅卡定律’聽過嗎?哦,你肯定沒聽過,許仵作只需要記住八個字就好:凡有接觸,必留痕跡。”
“小桉的屍身雖然並非在第一現場被發現,但您作爲仵作的職責所在,不正應該是通過‘初情檢驗’以果推因,讓屍體開口說話麼?”
宋微塵說到此又向許仵作邁近一步,後者不知爲何竟有些發怵,不自覺往後瑟縮了縮。
“現在我想請許仵作再仔細檢驗一遍,告訴我您認爲的第一現場在哪裡?”
“這……我……”
許仵作至此怎會還不明白,這瘋丫頭是擺明了要當着墨汀風的面給他個下馬威。自己究竟哪裡得罪她了,爲何要如此攀咬不放!
之前在府衙做仵作多年,他怎會不知,所有尚且能留下相對完好屍身的命案中,就屬水中案最難檢斷——水可以把一切原本的犯罪痕跡消除,而且屍身隨波逐流,想靠屍檢判斷鎖定第一現場,談何容易!
想到此,許仵作挺了挺腰桿,連他都不能判言這水屍案的第一現場,就憑眼前這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又如何做得到?
漫說桑濮不過司塵府區區一琴師,就算她是天賦異稟且從小跟着頂級仵作幹出來的“老屠行”也絕不可能做到!
想到此,許仵作反而淡定了許多,他挺直腰桿向宋微塵拱了拱手。
“恕許某才疏學淺,技有所短,不及姑娘半分。桑姑娘既如此明睿,想必已然洞悉這水屍案的第一現場在何處,還請不吝賜教。”
好一招以退爲進!
我不說我行,但你也別光說不練,眼看這司塵大人面前討巧賣乖的便宜都讓你佔盡了,有本事,亮真招——許仵作眼神裡的挑釁意味已經不能再明。
宋微塵淡淡一笑,不急不惱,似早已預料到許仵作會唱這齣戲。
“既如此,小女便魯班門前弄大斧,獻個醜。”
她問莊玉衡要了一粒黃泉太陽草製成的丹藥服下,又請他在自己百會、四神聰、神庭、本神、承漿等幾個穴位再行了一次針——她得有精力才能應戰。
而後暗自調動馭傀裡的火炙之力讓自己身體保持溫暖,此舉會耗費馭傀氣,她一般捨不得用,但此時非彼時。
宋微塵脫下大氅,將敞袖用縛帶束於兩肩,取出手帕蒙於口鼻,又問許仵作要來白酒倒在雙臂清洗消毒,之後戴上嶄新的麻布手套——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將衆人悉數看呆。
“無咎,你最是有條理,可否請你幫我做屍檢記錄?”
葉無咎看着宋微塵,眼裡早已寫滿欽佩之意,他認真抱拳一禮。
“榮幸之至。”
宋微塵點點頭,鄭重走到呈屍的板牀前,向着小桉鞠了一躬。
“小桉,你無端枉死,這冤……我替你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