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阿婆雙眼緊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
宋微塵第一反應當然是想上前扶起她,可又不敢。
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般站在原地躊躇,想往前卻無法前進半分,想後退亦不敢挪動半步。
幾乎不怎麼出汗的宋微塵瞬間起了一頭薄汗,她怕眼前的黃阿婆已經是具屍體,更怕上前查探時她又猛然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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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在心裡給自己打了多少遍氣,宋微塵閉了閉眼,橫下心取來詭洞內靠牆的一根柺杖,然後顫巍巍用手扶的那頭遠遠地碰了碰老人。
黃阿婆仍舊沒有反應,但是柺杖傳來的觸感讓宋微塵意識到她是軟的,並沒有屍僵,也就是說她大概率還活着。
再度用柺杖輕輕觸碰她,宋微塵嘴裡輕喚出聲,“阿婆,黃阿婆?”
仍舊沒有反應,但這次她看清了,黃阿婆的腹部在微微規律的上下鼓動,肯定還活着,此情此景,她只有硬着頭皮上了。
“怪物?什麼樣的怪物?”老人明顯警覺起來。
“它說我身上有芸兒的味道。”
該怎麼辦呢?
宋微塵緊忙丟了手裡柺杖去扶她。
好在這一切恐怖的想象並沒有發生,黃阿婆鼻息很正常!
“孩子,這裡既是鬼市又不是鬼市,你可以把這裡理解爲鏡子裡的鬼市。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若不說實話,阿婆幫不了你。”
宋微塵吞了口口水,她其實也想知道自己怎麼進來的……可這裡不就是鬼市嗎?她四下看顧,就是七洞詭主的屋子沒錯啊……
黃阿婆聞言從半躺的姿勢坐起,示意宋微塵將那柺杖拿給她,然後也不讓人扶,自己拄着柺杖站起在房中來回踱步,明顯心緒翻涌。
老人又笑了,放下水盞,將宋微塵的手拉到手裡握着,看得出確實很喜歡她。
“可除了阿婆周圍似乎一個人也沒有,這裡到底是哪裡?我好害怕,您帶我去找我的朋友好不好?”
說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到底是什麼,是甜蜜?懊悔?遺憾?心疼?還是不捨?宋微塵分不清,老人情緒千般複雜,恍若一生的愛恨糾纏盡數濃縮在這一瞬,從她將逝的光陰裡撫過。
老人的針線籃就放在牆角,裡面有針線包,她取了一根繡花針放在燭火上消毒,然後再度回到黃阿婆身邊,捏起老人的中指。
老人明顯抖了一下,胳膊動了動。
提着裙襬穿過兩個匣子之間的縫隙,又小心翼翼避着地上那些不知是什麼的,從每個匣子延伸出來匯聚向黃阿婆的不同顏色材質的粉末,終於蹲在了她面前。
沒有半分猶豫,又接着剮掉一條像黃土,一條像墨粉的引線後,老人睜開了眼睛。
宋微塵從屋外撿來防身的那塊落石被她隨手放在了桌子邊緣,此刻突然掉落在地,發出很大的響聲,倒把她嚇了一跳!
她下意識地往後一躲,腳不小心蹭花了其中一條自匣子連接到黃阿婆的粉末狀引線,那條線從標着離卦符號的匣子下綿延出來,紅色的,像是硃砂。
“小丫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七十年多了,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的心意告訴我,老太婆我在這裡守了一輩子,值了。”
會不會黃阿婆也進了幻境?
宋微塵想起彼時在落雲鎮的布莊,墨汀風以銀針扎自己中指將她從幻境拉出,打算以樣學樣姑且一試。
“小丫頭,你既然已經從十三那裡逃走,爲什麼又回來了?”
宋微塵端着水碗,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定,“黃阿婆,得罪了。”
伸出的手又收回,猶豫再三她終於將手放到黃阿婆鼻下去探呼吸,宋微塵真的緊張的要死,可能被剛纔的怪物嚇到疑神疑鬼,她生怕老人突然睜眼咬她一口。
宋微塵滿心愧疚,用棉布小心給老人擦掉指尖血跡,到底怎樣才能喚醒她呢?
“黃阿婆?你醒了?”
“阿婆,可能有點痛,實在對不起。”
“黃阿婆,您終於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先扶您起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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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愕然地看着宋微塵,任由她將自己攙到了牀上半靠在牀頭,又接過她遞來的溫水喝了小半盞,這才面帶疑惑的開口。
老人神情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意味。
宋微塵趕緊上前扶住黃阿婆,慢慢將她攙到椅子上坐下。
老人閉着眼不說話,嘴脣止不住地抖,一行濁淚兀自流下。
老人腳步一頓,身子忍不住哆嗦,“他……真這麼說?”
宋微塵去針線籃裡找來一塊乾淨的棉布,又用水瓶裡的溫水浸洗了一番,才細細給老人擦拭眼淚。良久,老人嘆口了氣,握住宋微塵的手示意她坐下。
宋微塵愣愣地看着地上自己蹭花的痕跡,難道切斷這些粉末跟她的連接就能醒轉?
念及此,她重新找回那根柺杖,試探性的將另一條像是檀香的粉末蹭掉了一截,老人喉嚨裡哼了一聲,動態更明顯了。
老人向着宋微塵急走了兩步,眼裡充滿期冀,“他跟你說話了嗎?!”
“後來我才弄明白,它說的味道來自阿婆您之前給我的那條手絹。我記得手絹角落繡着個‘芸’字,所以黃阿婆……您就是它要找的人吧?”
試了兩下她都下不去手,深呼了口氣,第三次終於用那繡花針紮了一下老人的中指指尖,宋微塵記得彼時自己流出的是近乎黑色的血,可此刻藉着微弱的燭火她看見老人流出的是正常顏色的血液,且依舊毫無反應。
宋微塵不知爲何特別想哭,黃阿婆讓她想起了桑濮。
人世間得失取捨,又豈止是某一個人愛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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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您跟我說過來自望海鎮,也說過來自丹霞鎮,您到底來自哪裡啊?如果您就是它要找的望海鎮的芸兒,爲什麼不帶它一起回去?了了這心願也好。”
宋微塵聞言一驚,看了自己身上一眼,與此前並沒有什麼變化,爲何黃阿婆能知道她是女兒身?難道障眼禁制失效了?
可那禁制並非作用在人,而是作用在白袍這極特殊的“法器”之上,之前在鬼市並無人發現異常,怎麼黃阿婆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女兒身?
宋微塵忙不迭點點頭。
宋微塵一瞬不瞬盯着老人的眼睛,想看她反應。
無論如何,都必須想辦法先把黃阿婆喚醒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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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看了看,發現桌上有水瓶水碗,她小心翼翼去倒了一碗過來,一點點滴在她嘴脣上,但黃阿婆沒有任何反應。
眼前老人雖仍如初遇時那般慈愛,可實際上卻已多了許多層與鬼夫案牽涉極深的身份,宋微塵雖心中感動,卻也只能趁熱打鐵儘快套出更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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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我無端遭此劫難,所以家裡人打抱不平,執意要帶我來十三洞討說法。可說來奇怪,我剛剛明明還跟他們在一起卻突然失了意識,萬幸醒來就遇到了您!”
“孩子,你沒跟我說實話。”
宋微塵點頭,
“它說要回家,去望海鎮找芸兒。”
顧不得細想,宋微塵只能改口,抱着黃阿婆的胳膊撒嬌。“哎呀我逗您的,就想看看您還記不記得我,沒想到我扮成這樣都瞞不過您的火眼金睛,阿婆真厲害!”
“這裡除了我沒人能進來,你是怎麼進來的?”
“對,它還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莫名想起睡美人和菲利普王子的童話故事,宋微塵滿臉苦笑,總不能是讓那個亂魄黃虎給黃阿婆來個長吻才能醒吧?
這個腦洞委實有點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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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宋微塵想了想決定說實話,她也想看看黃阿婆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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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我沒說實話是怕嚇着您,因爲……我遇到了一隻怪物。”
老人沒有迴應,但手指在輕微活動,明顯比之前有反應。
黃阿婆笑了,“小丫頭,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啊,莫不是欺負阿婆年老昏聵,女扮男裝來誆我老人家?”
“我叫微微,是您前陣子救過的一個女孩……呃,的哥哥。她被擄到十三洞做女藥,關押期間在二洞給您彈過曲子,在十三洞您幫她沐過浴,還試圖救她逃走,您記得嗎?”
她將手伸到水碗裡,蘸了水彈到黃阿婆臉上。通常昏迷的人用這樣的方法能將其激醒,可惜此舉對老人同樣無效。
“你是……?”
又摸了摸她的手腕和脖頸,體溫似乎比常人要低一些,但脈搏和頸動脈跳動都很平穩,並不像生命垂危暈厥,倒像是主動以這樣的狀態躺在這裡——似乎她亦是地面這奇怪“裝置藝術”的一部分。
宋微塵此刻內裡穿着白袍,在黃阿婆眼裡應該是一個少年郎,所以她才臨時改口,編了一個哥哥的身份。
“小丫頭,你能看見他?”
“身高九尺,三頭六臂,有很多張面孔,其中一張是一個二十歲左右國字臉的年輕男人,渾身泛着淺淺的灰白色光暈,我就是被它抓進來的。”
黃阿婆老淚縱橫,從懷裡拿出一個只有一半的玉佩,玉質並不好,與棉石混雜共生,但斷口卻是圓潤水靈,應是天長日久拿在手裡摩挲,已經包漿。
“孩子,回不去,回不去了。”
“他恨,恨極了芸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