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烽火塔下的嘈雜已經略微平靜了下來。可當春水爬下烽火塔,看到的一幕卻讓他腦子一陣轟然:
一個豹人正踏過吾凱西的身體往瞭望牆樓梯口那邊衝過去,另外一個牛頭怪正朝躺在地上的吾凱西高高舉起了大斧。
電光火石間,春水發動!他右手抄起剛纔自己靠在塔身上的長槍,像一支出弦的箭,朝牛頭怪衝去!朝他正揚起的雙手衝去!朝他的懷裡衝去!
血族之力!春水的拉出一道殘影,沒有絲毫猶豫,一往無前!
春水搶了進去,幾乎和牛頭怪貼在了一起,他能感覺到牛頭怪那兩個朝天大鼻孔中有難聞的氣息噴在自己臉上;他繞到牛頭怪頸後的左手觸到了牛頭怪粗糙堅硬的皮膚;他甚至感覺到了頭上斧子襲來的寒慄。
但春水右手的槍,堅定地、全力地插入了牛頭怪的嘴裡,一直穿透了他後頸!
腥臭的血頓時濺了出來,噴了春水一臉。可春水顧不得擦拭,他搬開牛頭怪的屍體,神情呆滯。
“老西!”春水一把抱起吾凱西,吾凱西身上的皮甲支離破碎慘不忍睹,裡面還不斷浸出血來,一隻箭矢深深的插入了他的左眼。
“老西……”春水的聲音顫抖着,像一頭正在哀鳴的野獸。
“春水……”吾凱西艱難地擡起一隻手,他似乎想摸春水的臉,卻被春水一把握住:“春水……告訴維維娜……我不能……再爲她打架了……”
“嗯嗯,她知道你很男人。”春水拼命點頭,控制不住視線的模糊、鼻子的發酸。
“不要,老西……你還要當將軍的……”春水語不成調。
“……幫我去京都看看……她……”吾凱西臉上泛起笑容,嘴角溫柔地彎成一道開心的弧,那是一種訣別的微笑。他喃喃着:“花少……老沈……”然後頭一沉,便再也不動了。
一幕幕與吾凱西有關的的畫面在春水眼前閃過:
那天下午,那個稍顯懦弱的男孩在靠門口的空牀架上放下了自己的包袱,抓了抓頭,傻兮兮地笑着對大家說——“你們好,我叫吾凱西”;
“花少,來點實際的吧。”他擡起頭來,哭喪着的臉非常的疲倦,眼眶上還有兩黑圈;
“你!聽着,”他的聲音洪亮且堅定有力,用一種很酷很牛叉的姿勢把頭一擺,同時用手指着遠處的維維娜——“她,是我的,你以後給我滾遠點”,然後,就是扣飯盆子;
四人據着看臺,他持盾居前,護住其他拿長兵器的三人在後面一陣亂打,逼住了追在前面的燕東雷幾個;
在荒島上,在大家(包括巴特)的衆目睽睽之下,他打斷了維維娜,“聽話!乖……”他挺起了胸脯,很男人、很嚴肅地發出那聲“聽話”,末了又是一聲甜得發膩的“乖”,還拖得很長。
再然後,從寢室裡往外面砸東西的傷感離別,到欣喜重聚,“春水!”他遠遠的大叫一聲,兩人高興地擁抱在一起;
他就這麼一直走着,好一會才說——“學院培養我,就是讓我當將軍的,這也是我的理想。”他瞥了自己一眼,又略帶黯然地低下頭,接着說——“來了兩年了,還是個隊正。”
……
他離開我們了,永遠,永遠……
“你媽,草你媽的……”春水淚如泉涌,滑下臉龐,小聲地哼着,也不知道他在罵誰。
春水緩緩地站了起來,略帶些怪異地搖着頭,嘴裡還在喋喋不休:“……你媽的……”
他抄起吾凱西的盾牌,拿起吾凱西的刀,神情木然地朝樓梯口那邊走過去,這個時候四周的抵抗越來越弱,幾乎要到了獸人們打掃戰場的時刻,很多獸人衝進了下面兩層樓的屋子裡,還有一些在砸糧草和軍械倉的大門。
不過哨卡駐守部隊作爲中隊一級,這裡的軍需倉庫裡存貨並不是很多,加上大隊軍需庫很近,幾乎每個月都要去補給兩三次的。
在方纔吾凱西小隊防守的那個樓梯口附近,已經看不到剛纔那些同袍的身影了。卻還有個豹人,他在低頭巡視地上的屍體,發現還有能動的就往上面用劍捅兩下。
剛纔那一幕,又閃現在了春水的腦海裡。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們嘴裡說着“春水伍長,生日快樂”……春水的眼淚又淌了下來。
豹人做得很認真很仔細,一副享受其中的樣子。
春水越走越近,他的步伐很輕,動作非常的協調,相比之下,他更像一隻準備解決獵物的豹子。還差七八步的時候,他突然加速;還有三四步的時候,他已經躍起,嘴裡同時淡淡地呼了聲:“喂——”
在此之前,其實豹人已略有警覺,他側身回頭,才聽到了這一聲“喂”,同時便看到一片銀光灑了過來。豹人本能的揮劍抵擋,就在刀和劍之間發出刺耳的撞擊摩擦聲時,他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對方的身體並沒有因爲這一刀的被阻改變來勢,那種感覺就像是一隻用力揮下的竹竿,你擋住了它的中端,而前端杆頭還是朝你打來,而且速度更快了,力量更大了。
如果豹人認識康遠顧,如果康遠顧在這裡,可能會來得及告訴他:借力打力,這是“風舞流”的技法之一。爲了填補春水力量不足的缺陷,它也可以說是“風舞流”的主要打擊手段。
“可能來得及”的另外一層意思,也就是“可能來不及”,因爲春水另外一隻手上盾牌的邊緣,也就是大圓木盾邊上鑲着鐵皮的部位,已經狠狠的砸在了豹人的腦袋上!
“咚”的一聲,豹人聲音都哼不出來,就倒在了地上,也許是春水使出了全身的力量,一時也收不住身體,滾到牆壁,背上還硬生生地撞了一下。
春水爬了起來,來到已經失去了意識、卻還在微微抽搐的豹人身邊蹲了下去,揚起盾牌,使勁的往他腦袋上又是一記。
然後是很有節奏的兩下、三下、四下、五下……任由對方白的、紅的**和着血跡到處亂濺,地上、牆上,自己的身上、臉上,一直砸到“喀拉”一聲盾牌裂開爲止。
聲音驚動了周圍的一些獸人,他們朝着這邊聚攏過來。
在四周紛亂的腳步靠近之前,春水身形一拔,手在牆頭一帶,往哨卡外跳了下去。說實話,這邊牆外是什麼地形春水也記不清了,但是他腦子一點也沒往這方面想。
儘管以往春水也會去參加學院的激進青年組織,也會爲了好朋友去扣飯盆,也會爲了女孩子去打架,可那不過是少年成長中的小小叛逆,大多數時候,春水都表現得溫和謙讓。對於無害的人,他都很友好,經常站在別人的角度去考慮,寧可自己吃點小虧;即便是不喜歡的類型,最多也是敬而遠之,總之他絕對不是那種攻擊性很強的人。
和以往龍脊山古堡那類別人唱主角、對於春水來說則是有驚無險的冒險不一樣;和學院裡的雷聲大雨點小的操演打架不一樣;和大批商隊護衛前邊應付劫匪,自己跟着後面看熱鬧的場面不一樣。
今晚,可以說是春水的成人禮;今晚,是你死我活沒有一點餘地的死鬥!
今晚,春水第一殺了人(獸人);今晚,春水在戰場上第一次掛彩;今晚,春水第一失去了真正意義上的兩個屬下(一死一逃);今晚,春水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上司陣亡;今晚,春水失去很多同袍、失去了最好的兄弟。
所以,他學着怎麼對敵人狠,怎麼對自己狠。這一跳,憑着“風舞流”的身法,只要不是懸崖他就死不了,即便是倒黴的遇上死了,那也就是死了,和死在哨卡里沒啥區別,和本那託、狄克、吾凱西一樣,和許許多多死在這裡的同袍一樣。
被樹枝一帶,又一拋,春水顛了兩下,再往前滾了幾圈,安全着地。他擡頭看着已經燃起得烽火塔,心中又是一慟,也沒功夫去檢查自己的身上有何不適,只是確定了方向,趁着夜色朝東邊村子方向摸索過去。
村子那邊也起了火光,隱約傳來嘈雜的聲音。再往前不遠,春水就聽到了大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春水藏在路邊的樹叢裡,他發現豹人頭領帶隊的那夥獸人又返回了,一些人身上還揹着些袋子包袱。按照這個情形,他們剛纔應該是襲擊了村子。
黑夜裡不易掌握周圍的情況,又擔心還有獸人的大隊人馬,因此春水不敢沿着大路走,便打算着穿過林子,往鎮上的方向摸索過去。
行了好一陣,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堆火光,春水慢慢地靠上去,卻依稀認出這些士兵裝束的人是自己的同袍。再走近些,一眼就看到了寒風中縮作一團、不停打着擺子的小嘎子。
中間一人,頭盔也沒了,頭髮散亂,雖然神色狼藉,但那個架勢一看就知道是個頭目,那是班克斯。在他旁邊那位,是也一副落水狗模樣的孟糊塗。春水又逐個看了一圈,卻沒看見白開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沒逃出來。
春水也不啃聲,自己在圈子邊找了個地方坐下,原本孟糊塗和小嘎子看到春水過來就想打個招呼,但看見滿臉殺氣,一身是血的春水,又忍住了。
班克斯也打量了下春水,終是開口問道:“春水,那邊怎麼樣了?”
春水很努力地壓抑着自己的情緒,用一種淡淡地口吻說道:“我出來的時候,沒什麼活人了。狄克校尉、吾凱西隊正、本那託,還有很多人。”
班克斯訕訕道:“從後門衝出來的都在這了。”
衝出來?是逃跑吧!春水暗暗冷笑。
半晌班克斯又道:“目前還有十一個人,再等等,我們一起殺回去把哨卡奪回來,烽火塔已經點燃,援軍會來的,但是我們得提前點。”
春水聽得這句,不免有些意外,這個班克斯別人在殺他逃了,現在就剩下這十一個人還想殺回去?
春水琢磨着,但想到“我們得提前點”這句話,好像又明白了什麼。
班克斯不時地往哨卡和村子兩個方向張望,磨磨蹭蹭了好一陣,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他望着春水說道:“春水,在哨卡的時候我已經看到了你奮勇殺敵的英姿,我會爲你請功的!我要保你做隊正,等會你探前哨。”接着他又跟左右士兵打氣:“放心,大軍馬上要來,我們照機行事,奪回哨卡,大家都有功勞!”
就這樣春水頂在前面,其他十個人鬼鬼祟祟地遠遠跟在後面,一行人又回到了哨卡,直到看到春水的身影在哨卡里站了半天以後,其他人才一堆跟了進來。
四處狼藉,滿目瘡痍。哨卡在火光中毫無生意,軍需室、烽火塔以及其他一兩間屋子還在燃燒。隨後,士兵們從軍需室裡拖出了具燒的半焦的屍體。依稀能辨,就是軍需官白開心。
糧草和軍械倉沒有着火,不過裡面的物資全部被搬空。哨卡里遍地的死屍殘骸,包括獸人的,他們沒有收回同伴遺體的習慣。
春水愣愣地看着四周,突然生出種強烈的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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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很多年後,在卡薩加紗道廢棄的一箇舊軍鎮大營中的某間文案室裡,在浩如煙海、塵蠹遍佈的文卷中,依然保存着這麼一條官方記載:
“嘉和紀年494年10月,有揭發烈火營藍山旗下卡布拉哨卡存在貪墨軍資,校尉狄克接受傳詢,但查無實據。”
下面一條記載是:
“嘉和紀年494年11月初,約一個大隊三百多名獸人在卡布拉哨卡製造了一起慘不忍睹的邊境侵襲事件。該事件造成駐軍狄克中隊五十餘人中有三十九名官兵陣亡,其中包括狄克校尉。
獸人發動夜襲,在付出相當代價後,一度佔領哨卡。並將附近的村子及大隊軍需處襲掠一空。除軍需官尤馬僥倖逃脫,駐守大隊軍需處兩個小隊的士兵全部陣亡。
通過艱苦之拉鋸戰,卡布拉哨卡駐軍少尉班克斯遣敢死隊攻上烽火塔,吾凱西隊正在完成任務後忠勇殉國。餘下駐軍官兵死戰不退,獸人畏我後續援軍之到來,只得匆匆劫掠糧草軍資後撤退。”
另外還有一條記錄:
“嘉和紀年494年11月,因功晉升卡布拉哨卡原少尉班克斯爲校尉,原隊正孟胡圖爲少尉。亦有伍長赫連春水、小嘎子、費巴託三名士兵於卡布拉哨卡侵襲事件後畏懼逃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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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居然走到了春天。
越往東走,越能感覺到更濃郁的春天氣息,積雪漸漸變少了,山上溪水潺潺地流下,滿山遍野都有了那種青青的新意,樹林裡,鳥兒的歌唱也活躍了起來。
溪流邊有塊大石,這個時節坐在山石上通常會覺得很沁骨,但春水似乎渾然不覺。他抱着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誰在述說着什麼:
“老西,所以我認爲班克斯既是始作俑者,也是最終收益者。
可以這麼猜想,班克斯和白開心有名堂,不知道是誰去告密哨卡有人貪墨,然後上面傳詢了狄克校尉。狄克校尉離開了哨卡,我沒能看到班克斯目送狄克離開時的那張臉上究竟是怎麼樣一種表情,擔憂?恐懼?或者是暗下決心?但我想其後他馬上有了計劃。
火油沒了,火油是不是貪墨的衆多軍資中的一項我們不得而知,不過這個時候火油恰到好處地告馨了。狄克校尉不在,剛好拖了計劃需要的幾天。
難道僅僅是方便獸人的進攻麼?還是爲了阻燃烽火塔?我不知道,反正狄克回來的當天晚上,進攻開始了,一切順理成章。軍需室被焚燒了,狄克死了,白開心死了,獸人也得到了大隊軍需庫中的大批糧草和軍械。
班克斯最終帶人奪回了哨卡。‘援軍會來的,但是我們得提前點’,我原來還奇怪,咱們拼死拼活的時候班克斯在幹嘛。他逃了,剩下十一個人了他居然又提議奪回哨卡。現在是不是可以這麼想,這一切是他和獸人之間的協議之一?他知道獸人馬上要走的。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尤馬,他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以此類推,尤馬應該就是另外一個收益者。但‘戒子’和‘皇冠’又是什麼意思?班克斯是怎麼跟尤馬搞到一起的?如果是一個貪污團伙的話,似乎尤馬的地位還在班克斯之上。
班克斯成了功臣,誰還會去管貪墨呢?誰還會去管已經死去的狄克和白開心?我手上沒有任何證據,況且,我現在可能還是個逃兵,呵呵……
烽火塔是你點的,最後你是激戰殉國的,這是你該得到的正名,也是我最後能爲你做的。維維娜會爲你驕傲,你是真正的男人。”春水站了起來,望着遠方的天空,穿過了重重的雲霧,那裡是純淨的蔚藍,像曾經學院少年們心中的世界,吾凱西永遠留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