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戲拍完，現場的工作人員們立即按照導演的指示，開始收拾滑軌、搬動器材，演員們也藉着這個間隙緊急補了補妝，爲下一場戲的拍攝做着準備。
忙碌的片場安安靜靜，只能聽見“丁零當啷”的物品磕碰聲、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以及一些低聲的工作交流。
場邊，那些等戲、看戲的演員們一言不發，誰也沒有對這段表演做出評價，氣氛略顯壓抑。
“剛纔餒個是影帝啊？”
這時，一箇中年男人的聲音忽然從人羣后方悠悠傳來。
幾個離得近的演員回過頭去，只見，剛纔說話的是一個道具組的電焊工。
這人探着腦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偷瞄着片場的方向，低聲道：“我也昧看出哪兒比小許演的好啊！”
他旁邊的一個同事低聲道：“咱小許好像也是影帝吧？”
“他演的那個《琅琊榜》我姑娘老愛看了。”
先前的那個電焊工白了他一眼，嗤笑道：“《琅琊榜》是電視劇，擱啥得‘影帝’啊？”
“一天到晚淨瞎咧咧！”
“……”
不遠處的幾個演員聽到這番對話，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單看方纔這場戲，不光是這兩個道具師傅很難分清夏小軍和許臻的高下，即便是他們這些專業人士，也很難說得清。
夏小軍這股從骨子裡透出的殘忍與兇悍，以及許臻在驚聞噩耗時的悲痛與隱忍……
兩位演員的表現，都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審美水平。
雖說許臻是早有準備、成竹在胸，而夏小軍是昨天才剛剛進組，直到開拍前都還在背臺詞，這麼比較可能不太公平，但，不管怎麼說，許臻能直面夏小軍而絲毫不落下風，這都是一件值得讚歎的事。
——自家這位年輕的男主角的表演水準，可能遠比他們想象的要高得多。
……
“哈哈哈……”
與此同時，在不遠處，導演徐文光抱臂而立，輕輕笑了笑，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片場的方向，對一旁的製片人道：“怎麼樣，是不是很驚訝？”
製片人沒有說話。
他遙望着正在摺疊椅上補妝的許臻，神情略微有些發愣。
確實是很驚訝。
許臻在剛剛這段戲中的表演水準，遠遠超出了他從前對這個演員的認知。
剛纔這段表演的難度極高，可能很多演員一輩子都沒有演過這麼難的戲：
楊子容在威虎山做臥底，意外從土匪的口中聽到了戰友慘死的噩耗。
戰鬥的過程被描述的極其詳細且血腥，他心如刀絞，卻不能表現出任何異常來，只能咬牙忍着這份悲痛，在臉上表現出興奮、驕傲、甚至痛快的神情來。
兩種情感背道而馳，完全割裂，而許臻的處理方法非常高級：
他用表情演快感，用生理反應演悲痛。
隨着“劉大麻子”講述的層層深入，觀衆們開着上帝視角，在鏡頭的帶領下，能清楚地看到楊子容佈滿血絲的眼睛，額頭上暴起的青筋，以及無法抑制的顫抖。
然而在土匪們看來，他可能只是喝多了，或者被劉大麻子的講述嚇到了。
製片人無法想象，這種成熟、老練的表演，會出自一個涉足電影界不久、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演員。
更何況，跟他面對面飆戲的，是業內成名已久的三料影帝，夏小軍。
幾年未見許臻的作品，他如今竟然已經成長到了這個地步？
直面影帝，依舊能大放異彩？
徐文光瞧着製片人驚訝的神情，眼睛微微眯起，輕笑道：“能把戲演到這份上，是不是影帝又如何呢？”
說話間，他微微揚起了下巴，眼中洋溢着自信，沉聲道：“他不是影帝，那我就讓他成爲影帝。”
“我不喜歡借別人的名頭來成全自己，我喜歡親自率領我的戰士去打‘封神之戰’。”
……
一場戲下來，劇組衆人原本是想要欣賞夏影帝的精彩表演的，沒想到，卻被自家男主角震撼得鴉雀無聲。
甚至，就連夏小軍本人都感受到了些許壓力。
而許臻這會兒卻完全沒有跟影帝飆戲、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意思。
正相反，他非常慶幸剛剛跟自己對戲的人是夏小軍。
正是因爲夏影帝將那個兇悍殘忍、毫無人性的“劉大麻子”演活了，才使得自己更順遂地沉浸到了楊子容的心境當中。
許臻這會兒正坐在片場邊的摺疊椅上補妝，化妝師看着他依舊在顫抖的身體，不覺有些爲難，低聲問道：“不好意思，我想給你補一下眼妝可以嗎？”
許臻擡起頭來，衝化妝師抱歉地笑了笑，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顫抖。
下一場戲很快就會開拍，他沒有選擇走出來，而是依舊沉浸在楊子容的心態當中，繼續累積自己的情緒。
高波死了。
他一閉上眼睛，彷彿就能清楚地看到那張戴着眼鏡、斯斯文文的娃娃臉，能記起那個少年在懷裡藏了一棒烤苞米，一臉興奮地纏着自己要聽戲。
能記起，自己在臺上唱二人轉的時候，高波在門口站崗，瘦高的背影跟着歌聲，有節奏地一抖一抖。
也能記起，少劍波瞧着自己的警衛員整天圍着別人轉，被氣得直翻白眼、罵罵咧咧。
“滴答、滴答……”
淚水抑制不住地順着許臻的眼角往下流。
化妝師剛要再給他補一下臉上的底妝，瞧見他臉上的淚水，無奈又停了手。
“算了，別補了，”這時候，徐文光導演走到場邊，對化妝師擺擺手，道，“現在這樣看着也挺好，更真實，不做作，有點野性的感覺。”
徐導不願浪費許臻現在的情緒，宣佈下一場戲立即開拍。
工作人員們很快便進入拍攝狀態，演員們也迅速就位，做好了各自的準備。
“三、二、一！”
“啪！”
一聲打板的脆響，宣告着下一個鏡頭的拍攝正式開始。
這幕鏡頭承接方纔的劇情，衆土匪在廳中喝了一頓大酒，聽劉大麻子講完自己昨夜的驚險遭遇，酒足飯飽地各自散去。
許臻飾演的楊子容也跟着他們一起出了屋，拒絕了其餘幾人賭錢的邀請，表示自己是司宴官，還要四處去看看壽宴的籌備工作。
攝影師這時候拍了一幕十幾秒鐘的長鏡頭：楊子容醉眼迷離地出了屋，垂着頭，踏着山上厚實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走得歪七扭八、踉踉蹌蹌。
一個不留神，他腳下一滑，“噗通”一聲摔倒在了雪地上。
然而，楊子容卻沒有急着爬起來，而是掙扎着在雪地上打了個滾。
他將雙手插進雪堆裡，捧了一捧雪，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看上去似乎有些癲狂。
不遠處，劉大麻子瞧見了這一幕，笑着直拍大腿，叫道：“哎呦臥槽，哈哈哈……”
他一邊笑，一邊走向了楊子容，彎腰硬把他從雪地裡周了起來，大笑道：“老九你就這酒量，還有臉逞能呢？”
“你擱這兒就洗臉了，睡覺了？”
“我滴個媽，你可樂死我了哈哈哈哈！”
楊子容被他硬拽着撐起了上半身，一把將劉大麻子甩開，跪在雪地上，蠻橫地叫道：“說啥呢，說啥呢？”
“誰逞能？我特麼昧喝多！”
他杵着地，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抖抖身上的雪，聲音有些沙啞地叫道：“特麼一腳踩冰溜子上了，槽！”
而劉大麻子只當他是在掩飾自己的失態，反倒嘲笑得更開心了。
楊子容低垂着頭，臉頰被凍得發紅，睫毛上結着冰晶。
他顫抖着深吸了幾口氣，口中呼出的氣體在空氣中凝成陣陣白霧，嫋嫋遮掩住了他此刻的面容。
臨近年關，滿山的土匪都在爲座山雕的壽宴做準備，目所及之處皆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告別了劉大麻子，楊子容行走在威虎寨間，不斷有土匪嘍囉殷勤地向他問好。
“九爺！”
“九爺辛苦了！”
“……”
聽着周圍土匪們的招呼聲，他咧嘴一笑，跟衆人打着招呼。
攝影機的鏡頭這時候對準了他的背影：
楊子容垂着頭，在雪地上搖搖晃晃地向前走着。
周圍的土匪雖多，卻沒有一個人向他靠近。
他在人羣中踽踽獨行，微駝的脊背、歪斜的腳步、沉重的呼吸，讓這個背影看上去無比落寞。
“自古英雄有血性……”
楊子容低聲哼唱道：“豈能怕死與貪生。”
他唱的曲調，正是當初剛剛到203小隊的時候，與戰友們邊擀麪條、邊唱的那曲《長阪坡》。
“此去尋找無蹤影，枉在天地走一程！”
唱着唱着，他的脊背又重新挺直了起來，身體也不再如方纔那般搖晃。
“自古英雄有血性，豈能怕死與貪生！”
鏡頭的視角就這樣照着他的背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漸行漸遠。
“此去尋找無蹤影，枉在天地走一程……”
……
這兩場戲包含了數十個鏡頭，劇組從早上七點多一直拍到了臨近中午，才總算是徹底完工。
到午飯時間，平時吃飯總是很積極的許臻卻躲進了場邊的更衣室裡，始終沒有出來。
忍了一上午，一直都不敢哭。
直到這一刻，直到整場戲拍完，他才終於躲進角落裡，用毛巾捂着臉，痛痛快快地將一上午累積的情緒統統發泄了出來。
許臻早在當初試戲的時候，就聽徐文光導演問起他，會不會唱京劇，聽沒聽過《長阪坡》。
當時他還很興奮，以爲自己可以在《智取威虎山》裡過一把演趙雲的癮，一舉兩得，雙倍快樂。
結果，直到拿到正式的劇本的那一刻，許臻才知道……
這段《長阪坡》中的唱段，竟然是一個巨大的天坑。
當初在山下聽楊子容唱戲、爲他叫好的那些戰友們，幾乎一個都沒能活到最後。
而當他在威虎寨再唱起這個唱段的時候，這種撕心裂肺的悲痛，讓許臻難受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自古英雄有血性”，說的是趙雲誓死尋回幼主的忠烈與膽魄；
但楊子容在此時唱起這個唱段，卻是對戰友的緬懷，以及對自己的鞭策。
灑一腔熱血，祭天地英魂。
若不剿滅虎穴，便枉自爲人！
這段戲出人意料的優異表現，不僅讓許臻向全劇組證明了自己的實力，更讓他體悟頗深，似乎抓到了電影中人物的內核。
極致的悲痛、近在眼前的死亡、身邊戰友的一個個消逝，令他忽然喪失了對死亡的敬畏之心。
他忽然醒悟：原來，這就叫做“視死如歸”。
當天下午，導演徐文光很體諒地沒有再給許臻安排拍攝的任務，給了他充足的緩衝時間。
按照許臻從前的習慣，有了空閒，他肯定會去近距離觀摩夏影帝的表演，努力從中偷師。
但他這時候卻沒有急着去“偷”。
夏小軍演這個角色沒有做充足的準備，對人物的理解不透徹，許臻一眼就能看出許多瑕疵來。
即便是影帝，也不是每一場表演都完美無缺的。
直到夏小軍進組後的第三天，他才總算是找準了“劉大麻子”這個角色的抓手，而許臻也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小本本，專注地在場邊做起了筆記。
夏小軍瞧見許臻這副認真的模樣，有些好笑地要來他的筆記本翻了翻，然後發現，關於自己的筆記是從第三天的第118場戲纔開始記起的。
至於前面幾場，則只記了個場次名，什麼心得都沒寫。
夏小軍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他當然也知道自己前幾場演得不太好，但是……
好小子，這挑肥揀瘦的。
我算你有眼光！
……
時間就這樣在緊張的拍攝中匆匆而過。
許臻等人在《智取威虎山》劇組度過了元旦，於此同時，學生們的寒假也即將到來。
對於電影而言，戰爭尚未打響，春節檔纔是票房爭奪的主戰場。
但對於電視劇界來說，寒假檔的意義異常重大，每年開年火劇的爭奪戰都是電視劇界的重磅話題。
琅琊閣也參與了這次的競爭，謝彥君和宋彧主演的醫療題材電視劇《仁醫》即將在1月5號登陸藍莓衛視。
許臻在這部劇裡就只客串了個微不足道的配角，成績如何，只與公司密切相關，與他個人的前途關係不大。
他倒是也有一部電視劇將在寒假檔上映：那就是諜戰劇《風箏》。
1月11日，這部劇即將由京城衛視和番茄衛視聯合首播。
柳永青導演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通知過許臻，不過，許臻當初演這部劇就只是爲了幫忙救場而已，既不是主角、又沒有參與投資。
這會兒忙着《智取威虎山》的拍攝，分身乏術，他也就沒有投入太多的精力去關心這事。
許臻只在拍攝的間隙，稍微關注了一下今年的寒假檔，瞭解一下自家電視劇都有哪些競爭對手。
然而這一看不要緊，他意外地在寒假檔的電視劇名單中發現了一個十分扎眼的名字：
《林海雪原》。
《智取威虎山》原作的同名電視劇，竟然先電影一步上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