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吉多咬一咬牙,扭轉了頭,不敢看脫不花可怕的臉孔,反手一甩,將脫不花的屍身拋到一旁,擦燃火石,一下子就把火繩點着,迅即跳到一邊。
張丹楓也不敢再看,跳下城牆,左手拖着父親,右手拖着澹臺滅明悽然笑道:“爹,澹臺將軍,咱們今日一同走了!”澹臺滅明雖然不見外面情形,但聽到是額吉多親自放炮,早已不作倖存之想,吳鉤一舉,亦向心房插去。
雲重被祈鎮三道金牌,召去朝見。祈鎮被瓦刺國王安置在皇宮內右邊的一座偏殿,雲重隨着三個衛士,喚開宮門,走過一彎彎曲曲的通道,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座宮殿的門前,守門衛士進去通報,過了好一會子,那衛士出來說道:“雲大人,請你在這裡等候召喚。”雲重心急如焚,道:“皇上召我立刻面見,怎麼還要我等候?”衛士道:“皇上正在吃着燕窩,還未吃完呢!”雲重又急又氣,想不到皇上接二連三地用金牌催促卻原來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在吃燕窩。
又過了一會,借用的蒙古小太監纔出來道個“請”字,雲重三步並作兩步,跑入宮中,只見祈鎮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四個瓦刺國王遣來伺候他的小太監正在替他捶背,祈鎮面色悠閒絲毫不象有急事的樣子。
雲重忍着一肚子氣,跪倒地上,三呼萬歲。祈鎮拉了長嗓子,慢吞吞地道:“卿家平身,賜坐。”雲重爬了起來,並不就坐,先自問道:“皇上有何緊要的事情,召喚爲臣?”
祈鎮咳了一聲,道:“是呀,是有緊要的事情。朕忽然想起,咱們明日雖然歸國,到底在瓦刺一場,受他招待,他們是主,咱們是賓,他們敬重咱們,咱們也不可沒了禮節,瓦刺國王要親自送朕出城,咱們若然受之,似乎有些過分。不如由你接我出宮,咱們遞表辭行,瓦刺國王若要來送,咱們在城外等他,這樣才合皮此相敬之禮。”
原來是這個“急事”,雲重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祈鎮在瓦刺被囚期間,所受是何等“招待”,雲重亦早已就從張丹楓的口中知道,想不到他而今反而不顧大明天子的身份,要遞表辭行,要講什麼“相敬之禮”。
雲重斜眼一瞥,只見那四個小太監在偷偷地笑。雲重心念一動,忽然間問道:“這真是皇上的意思嗎?”祈鎮面色一端斥道:“雲重,你知道失言之罪嗎?這當然是寡人的意思。”其實這是也先發覺脫不花偷走之後,早料到她要去邀請雲重的一着,所以一面派人阻攔,一面派窩扎合向額吉多傳令,一面派人入宮威脅祈鎮,要他如此如此,三管齊下,無非是想阻撓雲重,使得他也沒法救走張丹楓父子。
皇宮就在也先勢力控制之下,他當然可以操縱自如,祈鎮生怕也先不放他歸國,被他一嚇,心中想道:“不必爲這禮節之事致生變卦。”果然聽也先所指,將雲重召了進來。而且還要在臣子面前維持自己的面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意思。
祈鎮責了雲重幾句,面色一轉,說道:“姑念你此次出使有功,朕不罪你。朕而今就派人遞表給瓦刺國君。你在此等我待我賞賜了宮中的僕役之後,天亮之時,咱們就走。”雲重忽地抗聲說道:“皇上你不必派人遞表了,我已通知瓦刺國王,明兒不走!”
祈鎮大驚色變厲聲斥道:“你、你、你怎敢擅自作主?”雲重道:“我要去拜會張丹楓。”祈鎮更驚,拍案叫道:“什麼,你要去拜會張丹楓?你知道他們是張賊張士誠的後裔麼?朕不將他們押解回國,處以極刑,已是寬厚無比,你還要去拜會他們!哼、哼,真是豈有此理!”雲重神色不變說道:“皇上,你知道麼?這次兩國談和,要迎接皇上回國,這固然是於閣老的主張,但也是張丹楓的主意。要不是張丹楓探知瓦刺的虛實,稟告于謙,咱們還不敢對也先這樣的強硬呢!”祈鎮面色蒼白,“哼”了一聲道:“依你說來,張丹楓倒是忠心爲朕了?”雲重道:“不錯,他是忠心爲國!”祈鎮道:“你爲反賊說話,得了他什麼好處?”雲重滿腔悲憤幾乎說不出話來,忽聽得宮中打了五更,心中一急,衝口說道:“也先要炮轟張家,微臣與張家仇深如海,但亦甘願受陛下處罪,必然要去救出張家。說到好處,陛下受了他的好處,卻還不知,於閣老爲陛下召集天下義師,擊敗也先,其中的軍餉,佔了一半,就是張丹楓捐出來的!”祈鎮兩眼翻白,連聲說道:“這、這是什麼話?你、你、你是食我大明俸祿的臣子麼?你、你、你替他說話,居然違抗君命?”雲重熱淚盈眶,擡頭一看曙色已現,把心一橫,侃侃說道:“微臣知道違抗君命罪當處死,我去了張家之後,當自盡以報皇上知遇之恩,讓皇上再請於閣老派第二個使臣來迎接皇上回國。”
祈鎮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得以重回故國,再爲天子,若然雲重真是一意孤行,舍他而去,不知何時才能派第二個使臣,第二個使臣也未必能有他那般本事,夜長夢多,只怕皇帝夢也終於破碎。祈鎮想至此處,不覺冷汗直流,聲調一轉,急忙言道:“卿家有話好說。”雲重道:“也先狼子野心,對陛下並無好意。他如今實是被迫與我國談和,不得不爾。皇上,你相信也先,不如相信張丹楓。我而今走了!”祈鎮急忙叫道:“卿家且住!”
雲重焦急之極,但聽到皇上呼喚,不得不回過頭來,道:“皇上有何吩咐?”祈鎮顫聲說道:“朕與你一同去。”原來祈鎮見阻攔不住雲重,生怕自己留在瓦刺皇宮,會遭到也先迫害(其實也先急於求和,只敢對他恐嚇,萬不敢加害於他)。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考慮再三,覺得還是和雲重一道,較爲安全可靠。
這一要求,頗出雲重意外,雲重回頭一看,見祈鎮神情,好像害怕獵人的兔子一般,與適才裝模作樣的怒獅神態,前後判若兩人。雲重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一種厭惡與憐憫的混合情緒來,覺得這個“萬人之上”的皇帝,其實十分渺小,但還是恭恭敬敬地屈了半膝,承接“聖旨”。
曙色漸顯曉寒逼人,祈鎮道:“且待朕加上一件衣裳。”走入內室,打開衣櫃,當眼之處,一件白色的狐皮披肩擺在當中,這正是祈鎮被也先囚於石塔時,張丹楓從身上解下送給他的。祈鎮一見,觸起當日情景,不覺拿起披肩,摩挲一下,又把披肩拋開,心中煩躁,挑來揀去還是選不到合意的衣服。
曙色一開,晨光漸漸透入窗戶,雲重叫道:“皇上,請恕微臣不能再等候了!”這一聲令祈鎮在迷茫之中驚醒過來,手足無措地隨手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來啦。”到他與雲重出了皇宮之時,才發覺自己隨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張丹楓送給他的那件狐皮披肩!
雲重的隨從還被困在街心,至雲重與祈鎮到時,那個蒙古太尉才許通過,這時已經是天色大亮了。
雲重跨馬疾馳,張丹楓親切的笑容現在馬前,似是正在向他招手。什麼羊皮血書,什麼家仇世恨,這時全都被張丹楓的影子驅逐,只有一個念頭佔據在雲重的心頭:“必須儘快地趕到張家,將張丹楓從死神的手中救出!”
“是不是太遲了呢?天已亮了,朝陽也升起來了!”雲重放馬飛奔,恨不得把時間拖住,好在一直聽不到炮聲。但這卻令雲重更是緊張,更是心驚膽戰,好像一個待決的死囚,時間已到,卻是遲遲不見劊子手的刀斧砍下,每一秒種的等待,就像一年那麼長久,誰知道炮彈在什麼時候打出,也許就因爲遲了半步,鑄成了終生悔恨的過錯。
雲重狂鞭坐騎,把皇帝也甩在後面,一口氣趕到了張家門前,只見蒙古兵伏在地上,一尊紅衣大炮對準張家,炮口正在冒煙。雲重大叫一聲,刷的一鞭,抽得那匹戰馬跳了起來,向那尊大炮飛奔過去。十八名隨從一齊大叫:“大明使者到!”
張丹楓正在瞑目待死,忽聽得圍牆外面的叫聲,這一喜非同小可,陡地一躍而起,正見澹臺滅明橫鉤自刎,急忙將他的吳鉤搶下,叫道:“你聽,是雲重來啦!”一跳跳上圍牆。
張宗周徐徐張開眼睛,道:“是誰來啦?”澹臺滅明道:“咱們命不該絕,是明朝的使者來拜會你啦。”這時張宗周也聽清楚了,外面傳來的果然是替“天朝使者”喝道的聲音。明朝的使者竟然會來到他的家門,此際比受也先的炮轟更出乎他意料之外,張宗周眉宇之間掠過一絲笑意,但隨即又低下了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張丹楓跳上圍牆,一眼看見雲重快馬奔來,再一眼,只見對準他家的那尊紅衣大炮,炮口正在冒出白煙。張丹楓眼前一黑,剛獲得希望之後的絕望,幾乎令他也支持不住。
澹臺滅明見張丹楓在牆頭上搖搖欲墜,叫道:“喂,你怎麼啦?”張丹楓定一定神,大聲叫道:“雲重兄,快快走開,休要送死!”在最危險的時候可以看見到真摯的友誼。張丹楓與雲重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個仍馬不停蹄,一個在大聲呼叫,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嗚”的一聲,白煙四散,炮彈打出來了。
雲重尖叫一聲,心頭像被一座大山突然壓下,一切絕望!忽聽得炮聲暗啞,完全不像那在戰場上聽慣的大炮之聲,張目一看,只見那炮彈冒着白煙,只打到距離炮口的三丈之地,在地上滾了幾滾,滾下水溝,竟然沒有爆炸。
原來那尊紅衣大炮的炮口,被脫不花的熱血注入,炮膛潤溼。現代的大炮,在數千發之中,也偶有一兩發是打不響,何況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絕對沒有現在的精良,火藥受了潮溼,打了出來也不能爆炸。
雲重大喜如狂,立刻飛身下馬,趕緊拍門,十八名隨從也跟着魚貫而入。額吉多這時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張丹楓跳下牆頭,打開大門,兩人緊緊相擁,淚眼相對,一切恩恩怨怨都拋在雲外。忽聽得張丹楓叫道:“爹……”雲重扭頭一看,只見張宗周顫巍巍地朝着他們走來。雲重心中一沉:原來這人便是張丹楓的父親,是自己出了孃胎,一有知覺之後,便無日無時不在切齒痛恨的仇人!這仇人現在正在望着自己,嘴髻微微開闔,似乎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又說不出來,佈滿皺紋的臉上現出光彩,帶着一種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又似父親在迎接自己久已未歸家的兒子。這神情令雲重其後在一生中也永遠不能忘記。
雲重痛苦地叫了一聲,這形容枯槁、滿頭白髮的老人,哪有一點像自己想象中那個陰毒險狠的奸賊?難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刀插入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張宗周一步一步來得更近了。雲重觸一觸十幾年來藏在貼身的羊皮備書,狠狠地向張宗周盯了一眼,忽然又把頭轉過一邊,一摔摔開了張丹楓緊緊抱着自己的手臂。
張宗周心痛如割,這倔強憎惡的眼光,與三十年前的雲靖是一模一樣啊!張宗周什麼也明白了,頹然地坐在地上,只見雲重轉過了身,顫聲叫道:“事情已了,咱們走吧。”
張丹楓呆若木雞,看看父親,又看看雲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澹臺鏡明正與哥哥相敘,跑過來道:“什麼,纔來了又要走了?”平素只要澹臺鏡明說話,雲重無有不依,但此際卻如失魂落魄,聽而不聞,仍然是朝着大門直走。
忽又聽得外面蹄聲得得,奔到門前,戛然而止,好幾個聲音同時叫道:“大明天子駕幸張家。”原來祈鎮馬遲,現在纔到,他雖然尚未脫俘虜的身份,仍未忘記擺皇帝的架子。
園內無人理會,張宗周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澹臺滅明橫目怒視,瞪了他一眼,又回過來,仍然和妹妹說話,只有雲重和他的隨從,止住了腳步。祈鎮好生沒趣,喝道:“誰是張宗周,爲何不來接駕?”張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見祈鎮這一個人,祈鎮認不得張宗周卻認得張丹楓,朝着張丹楓喝道:“你父親呢?你父子乃叛逆之後,朕今特降洪恩,免於追究。你等尚不來接駕麼?”張丹楓冷冷一笑,祈鎮只覺得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覺得面上一紅,心中氣妥,本來是大聲說話,越說越弱,說到後面幾個字時,簡直只有他自己才聽見了。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擲於地上,道:“這兩件東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丟失了!”早有衛士將它拾起,呈到祈鎮面前,解開一看,裡面包着的兩件東西,一件是刻有“正統皇帝之印”的龍紋漢玉私章,那是僅次於國璽的寶物;另外一件則是皇后送給祈鎮的碧玉頭簪。這兩件東西都是祈鎮在土木堡戰亂之時,被他的大內總管康超海盜去的。張丹楓從康超海的手中搶回,現在纔有機會還給他。
祈鎮更爲羞怒,皇帝的面子竟被丟盡,但心中虛怯,想發作又發作不出來。正欲拿雲重出氣,忽見三個怪人如飛跑進,前頭兩個,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無人。
這三個人乃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蒙古兵撤走,他們立即掃盡蒺藜,趕來相會。祈鎮的衛士喝道:“何來狂徒,驚動聖駕!”上前阻攔,石英睥睨斜視,掃了祈鎮一眼,雙手一伸,把兩個衛士夾領提起來,摔出丈外,黑白摩訶哈哈大笑,雙杖齊伸,也將兩個衛士摔得四腳朝天。祈鎮大驚急忙後退,只見黑白摩訶拉着張丹楓歡呼跳躍,石英則跪倒張宗周跟前。
張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卻搖搖晃晃,好像站立不穩,仍然坐下。石英淚咽心酸,叫了一聲:“主公。”張宗周道:“石將軍,這幾十年虧了你了。”石英先祖是張士誠的龍騎都尉,故此張宗周以“將軍”稱他。石英道:“國寶(指那幅畫)已歸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大周。”張宗周搖手苦笑低聲說道:“我全都知道了,不必說啦。人生但願心無愧,奪霸爭王底事由!”
祈鎮心中一怔,指着雲重說道:“蠻野鄙夫,不可相處。雲狀元,你快保駕回朝。”雲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言不語。祈鎮怒道:“你們都瘋啦!”雲重閃過一邊,帶着隨從,悶聲不響地護衛兩旁,剛剛走到園門,雲重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面色刷地變得慘如白紙。
只見一個美貌如花的少女,扶着一個形容憔悴、頭髮稀疏斑白的老頭,走入門來。這老頭面上交叉着幾道傷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蹺一拐地走着,面上神氣極是駭人,祈鎮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只聽得雲重突然顫聲叫道:“爹!”跑上前去,抱着那老頭。
雲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將兒子推開,目不轉睛地盯着張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這可怕的神氣,令石英也嚇得閃開一邊。石英擡頭一看,只見在雲澄父女之後,還有自己的女兒、女婿:石翠鳳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開張宗周,上去迎接女兒,周山民和石翠鳳也不敢作聲,面色沉暗。
原來雲澄因爲跛了一足,難以走路,所以今日纔到瓦刺京城,至客棧一問,始知雲重竟然到了張家。雲澄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逼女兒將他帶來,這時他重見兒子的歡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蓋了。
這霎那間,張丹楓如受雷擊,面色也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小兄弟”。可是雲蕾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有雲澄的眼光象利刃一樣,在割着他的心。
張丹楓叫了一聲,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這時也感到難以言宣的戰慄,雲澄的神氣比起將雲蕾強迫離開他時更令人駭怕。只見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張宗周的面前,看樣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張宗周擡起眼睛,只見雲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着他,動也不動,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復仇魔鬼!張丹楓和雲重都同時叫了一聲,奔上前去,雲澄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雲重一記耳光,雲重跪在地上叫道:“爹,離開這兒吧,離開這兒吧!”張丹楓也上去扶着張宗周的肩頭,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張宗周也是頭也不回,手臂輕輕一拔,將張丹楓推開。雲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聲“爹!”雲澄仍然聽而不聞,好像整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個張宗周,他狠狠地盯着張宗周,那眼光竟似包含了人間所有的怨恨!
張宗周忽地淡淡地一笑,道:“我早就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親雲靖大人親自道歉,這樣,你我兩家的冤仇總可以消解了吧!”話聲越來越弱,說到最後一個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動,竟是死了。原來張宗周早已萌死志,見了雲重之後,就偷偷吞下了早已準備、隨身攜帶的毒藥,這毒藥含有“鶴頂紅”所煉的粉末,恰恰就是雲靖當年被王振毒死的那種毒藥,縱有金丹妙藥,亦難相救。
張宗周突然自殺身亡,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料到。張丹楓面色如死,眼睛發直,哭不出聲來。雲蕾慘叫一聲,跌倒地上。雲澄也像泄氣的皮球,頹然地坐下。澹臺滅明和石英高叫“主公”,雲重跳上前去想扶張丹楓,張丹楓忽然掩面狂奔,一躍躍上正在園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馬,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馱着主人,箭一般地射出園門,倏忽不見。
園中靜寂如死,只有雲蕾的低低啜泣之聲。
兩個月後,正是江南初夏,風光明媚的時節,薊州城外,有一個少年,騎着一匹白馬,單騎獨行。這少年便是張丹楓。
兩個月的時光不算長,但世局又已起了一番變化。雲重將祈鎮接回之後,祈鎮的弟弟,現任皇帝祈鈺(明代宗)不肯讓位,祈鎮一回來就被他囚在皇城裡的南宮,名義上尊爲“太上皇”,實際上是個囚犯。祈鎮的皇帝夢落了空,于謙整頓國家的美夢也落了空,因爲祈鈺現在已不必倚仗于謙了,祈鈺剝奪了于謙的權柄,只叫他做一掛名的“兵部尚書”,不許他再幹預朝廷的“施政大計”。
王振等一班舊時權貴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權貴爬起來,“君臣醉樂慶太平”,昏昏然紛紛然。簡直忘記了那“土木堡之變”,國家險被滅亡的慘痛了。
張丹楓失意情場,慘遭家難,更加上傷心國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幾天,連於謙也不去見,就單騎獨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風光,並沒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馬慢行走到蘇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無常人事改,江山歷劫剩新愁!”從懷中掏出一紙染滿淚痕的信,信箋上的字句,他早已讀了數十百遍,不用看他也背得出來。那封信是他父親在臨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給他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吾以當年一念之差,誤投瓦刺,結怨雲家。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雲靖子孫,恨吾如仇,理所當然。吾今決意以死贖罪,非爲雲家,亦爲無顏重歸故國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見大漢使臣,威播異國,死而無恨。你見識勝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無牽掛矣。我死後你當立即歸國,與雲家釋嫌修好,贖我罪行。你與雲靖孫女相愛相憐之事,澹臺將軍亦已告與我知。此事若成,我更無憾矣。
父親的影子在張丹楓心中泛起:父親做過錯事,也做過好事,他幫助了瓦刺強大,也暗中幫助祖國打擊了也先。張丹楓年輕時覺得不可理解的父親,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親像他一樣驕傲(可惜這驕傲卻引他走入歧途),父親也像他一樣血管中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液。
ωωω ☢тt kan ☢C O
張丹楓在心中重讀了這封信一遍,另一個影子又泛上來,這是雲蕾,是父親希望他能夠與之結合的雲蕾!可是經過了那一場傷心慘痛的事件之後,此生此世,只恐怕是相見無斯,還說什麼談婚論嫁?張丹楓這兩個月來愁腸寸斷,幾乎又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這次歸來,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煩,哪知不到江南,還自罷了,一到江南,卻不由自己地更想起雲蕾,想當年並轡同來,也正是這個梅子黃時,榴花初放的季節,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聲,多少淚痕,到而今卻真像李清照詞所說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無語淚先流。”更傷心的是:“柔腸已斷無由斷”,“淚已盡,那能流!”
古城如畫,景色還似當年的淺笑的輕頻,不住地在眼前搖晃,張丹楓禁不住低低地嘆了一聲:“小兄弟,一切都太遲了啊!”
忽聽得一聲嬌笑,張丹楓的耳邊就似聽得雲蕾說道:“誰說太遲?你怎麼不等我啊?”張丹楓回頭一看望,只見一匹棗紅馬上,騎的正是雲蕾,淺笑盈盈,還是當年模樣。
這是夢境,還是真人?張丹楓又驚又喜,只見雲蕾策馬行來,低眉一笑,招手說道:“傻哥哥,你不認得我麼?”呀,這竟然不是夢境!張丹楓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來了?真的還不太遲?”雲蕾道:“什麼遲不遲的啊?你不是說過任憑路途如何遙遠,總會趕到的麼?你看看,不但我趕了來,他們也趕來了!”
張丹楓擡頭一看,只見雲蕾的父親雲澄也在馬背上含笑地看着他們,面上雖然仍有刀痕,但卻是一派慈祥,毫無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馬,一躍而下,矯健非常,原來他的跛腳已經被雲重用張丹楓所教的法子醫好了。經過了那場事變之後,他的怨氣已消,又從兒女口中知道張丹楓的苦心,連他的殘廢也是張丹楓預先安排,假手雲重醫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經了結,還有什麼好說呢?
雲澄後面還有幾匹坐騎,那是雲重和他的母親,澹臺滅明和他的妹妹,一齊看着他們,微微含笑。澹臺鏡明策馬上前兩步,與雲重同行,揚鞭笑道:“丹楓,快活林中已佈置一新,園林更美,你還不進城麼?”張丹楓如在夢中初醒低聲說道:“小兄弟,你也進城麼?”雲蕾盈盈一笑,種種恩仇,般般情愛,都盡溶在這一笑之中。
正是:
盈盈一笑,盡把恩仇了。
趕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連綿,今朝麗日晴天,
愁緒都隨柳絮,隨風化作輕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