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遠古還是近代,始安縣的故事是國之少有,縣城境內的金山卻是小人物羣聚的傳奇,此地名喚金山卻無金,也無銀,就是破銅爛鐵銅也不多。早些年擡頭可見石山,低頭還有少許的黃土,狂風卻四季分明,人們都習慣傳唱祖祖輩輩留下的民謠:金山風光好,風吹石頭跑,沒到十二月,穿上大棉襖。
丑時,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空一盞盞馬燈從四面八方飄過來,臨近纔看清楚來人均身裹厚大棉袍,棉袍很髒,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大棉帽子下兩隻眼睛近似死魚眼,趕馬車的或趕驢車的都是結伴同行,坐車上的人也是三五結伴的,這個時間段的這些人去的是同一個地方,離始安縣三十華里以外的桂市農貿果蔬市場,當地人稱呼爲“鬼市”。
也許是來得早了些,這從四面八方涌來的人一個個在鬼市的每一個角落看似漫無目的晃悠,只是在不經意間那近似死魚的眼睛偶爾會閃過一縷晶亮,但會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隻馬燈高懸在檔口門前的大柱子上,隨着寒風擺動,古木雕刻桃三姐果蔬行的招牌在夜色中忽隱忽現。檔口進門的大桌子上趴着老闆娘,棗紅緞面被子蓋住肩膀以下的身子,一隻手被臉龐壓住,烏黑的頭髮遮蓋去整個面容,只剩一隻手臂裹着紫紅金絲緞子,偏又露出粗壯的手指上戴着碩大的金戒指,若走近還隱隱聽見女人打呼嚕的聲音。
檔口是兩扇竹子編制的大門,常年用繩子系在左右兩邊的竹籬笆隔欄上,後面的竹籬笆隔欄上,亂七八糟的掛了十來條九成新卻又裸露出棉花的破棉絮子,沿邊邊的角落摞起三、五條破棉絮子的地板上躺着或縮着個人來,說是人吧,只是憑經驗,因爲這些側身躺的,抱腿縮着的都是用破棉絮子連頭帶腦的裹得露不出半根毛髮,看着一個個的模樣,大體知道是個人罷了,仔細瞧來還真是有趣,這偌大的檔口裡,除去這滿地的破棉絮子就沒有其他物品,初入行的人肯定會琢磨這果蔬行究竟是賣果品還是賣蔬菜?
類似王三姐、李小妹、張二姐的商行牌子在整個鬼市裡都是一樣的格局,摞起破棉絮子躺地上的不一定是檔口的人,那些與檔口有往來的賣客和買主都會隨意扯下幾條破棉絮摞在地板上或坐或蜷的把自己塞在一個角落裡。
鬼市後巷兩排檔口卻有些別樣,因爲靠後,自然就沒有桃三姐、王二姐檔口的大氣,但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活法,這裡的檔口兩扇竹編大門緊鎖,三面竹籬笆隔欄裡堆放整齊的或是洋蔥,或是芋頭,甘蔗、紅薯、老薑、蒜頭,或是單一或雜堆,還不到開市的時辰,這後巷自然是沒有人來的。
刁明是自己駕了小驢車來的,小毛驢拴在路邊的歪脖子大樹下,她佝僂背脊拖着破棉鞋蹣跚在鬼市門口,眼睛卻只盯着來時的方向,忽然她低眉順目的眼瞼綻開,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把臉盤子撐大,佝僂的背脊猛地挺直,撒開腿一溜煙的跑過去。
“什麼貨?”一句相同的話語,幾乎同時發出七八個語音。
與刁明同時到達的十來個人把一個挑籮筐的年輕人圍着,七手八腳的撕扯籮筐上的蓋布。
“莫搞,莫搞。”年輕人半推半就的給撕扯下蓋布,半斤以上的柑果,黃橙橙的透着新鮮,只是任衆人圍着柑果拉扯,年輕人總是挑着籮筐不放。
刁明倒退兩步,笑道:“好小子,有把子力氣也不是傻着用吧,放這裡怎樣?”
年輕人靦腆一笑:“老闆說的是。”只見他前走兩步,蹲身低頭,一對籮筐穩穩的落在刁明的毛驢前。
“什麼價?”刁明三分笑臉。
“四個銅板。”
“嗚”一片唏噓聲,這是昨天集市上的拆秤價,無半分利益不是商人的品行,更何況他們還算不上商人。
刁明撥開人羣,掄圓胳膊,八字步分開雙腳站立,低頭雙手抓住籮筐口,腰上使勁,“嘔”衆人一片譁然,是的,籮筐紋絲不動,左右搖晃,籮筐裡的柑果也就表面一、兩個挪了地方,她直起身,雙手背到身後,仰頭問“過筐?”
“不過。”年輕人用手抹一下前額,掩飾臉上一絲詭異。
刁明雙手拍拍,分開人羣,佝僂背脊繼續在大門外晃悠。
不多時人和車逐漸多起來,剛纔還鬼地一般安靜的檔口被一輛接一輛的大車堵了個水泄不通,桃三姐果蔬行檔口兩車三駕馬車並列在檔口,夥計爬到堆到頂蓬,丟下一地棉絮,露出白亮圓潤的白蘿蔔。
大桌子上一把舊算盤被女人粗壯的手指撥動得噼裡啪啦響,厚厚的賬本也畫得龍飛鳳舞,恐怕是除了她自己沒人能認出畫的是什麼,“傳林老鋪三包,二百一十九斤四兩,二百六十四錢。”桃三姐的報價就是鬼市鳴鑼開市,鬼市甦醒,人擠着人,貨挨着貨,卻是有條不紊的涌動,大蘿蔔、小白菜,長冬瓜、短扁豆,蔥花、大蒜、紫茄子,一筐筐,一包包,從賣家到買家,彷彿在夜空中飄起,在不經意間就落到了買主的車上。
劉明明檔口的大馬車被堵在鬼市門外,小晨晨揉着睡得半醒的細眼,吆喝上三五個夥計,扛了一把大稱就擠到掛着明字的大馬車前,縱身一躍,跳上馬車,熟練的解開蓋在車頂的篷布。
“大白菜,劉家基地的大白菜,八文錢,買八文錢囉。”稚嫩的娃娃嗓音給鬼市增添一絲活氣,這孩子居然在大路上開賣了。
“晨晨,給十包,六文。”同村的小江老闆衝着車上的晨晨喊。
“八文,不買走開”晨晨爬上車頂,拖上去幾包大白菜,給自己騰出一塊站腳的地方,雙腳站樁,穩穩的落在車尾。
“劉明明哪輩子修的陰功,撿你這小犢子護他”小江老闆嘴裡嘟嘟囔囔,卻不肯挪步。
先不說劉明明的貨價錢如何,光看這翠綠嫰白、個大、帶着泥土芬香的大白菜在集市上絕對是搶手的上等貨色,“掙得再多,你老闆又不幫你娶媳婦?”小江老闆伸手掏爛網兜,從裡面摳出一顆白菜放進肩上的布兜裡。
說時遲那時快“啪”的一個響鞭打在小江老闆的頭頂,“給小爺拿出來,少一片葉子,小爺打殘你爪子”晨晨厲聲喊道,劉家的衆夥計還沒擡腳起身,一個完整的大白菜就放在晨晨的腳邊。
“你娘和老子還躺在村東頭,不想回村了。”小江老闆細小的聲音彷彿不曾出現過,在這底層粗俗的地方,像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上演。
晨晨不想跟他糾纏,別看這晨晨今年只有13歲,在這鬼市裡也有七個年頭了,那一年村裡鬧霍亂,爹孃都沒能走出村來。劉明明收貨路過村頭,幫他安葬了爹孃,領他到了鬼市,說他是個夥計,其實也算是劉家的半個養子。劉明明外出收貨,晨晨能把家裡打點的上下週全,就連劉明明的老婆也放心的把一大家子的事交給這個半大的孩子。
要說在鬼市裡賣貨,也就是隻有一個時辰的黃金檔,晨晨知道此刻賣的是大白菜,一包包的稱,十包八包的賣,如果錯過了這個時辰,賣的就是藥鋪裡的黨蔘、黃芪,只能一錢兩錢的賣了,每天在這黃金檔的一個時辰,晨晨就要把這一大車的貨給賣掉,所以晨晨沒想和小江老闆糾纏。
刁民牽上小毛驢,老胡老闆裝好了大馬車,老橘子,爛香蕉,牙刷,芒果也各自跳上了馬車;大炮,小炮,雙胞胎,已經吆喝牲口往回趕;光板和他的美女婆娘摟着、抱着趕着小驢車悠悠的領先出了鬼市,苟老闆一車柚子壓得老馬舉不起蹄子。
“狗孃養的,你不疼它,它就不給你長臉。”溫有喜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幫他把柚子扛到自己車上,“畜生也有不能承受的重量,別欺負它,你一家老小還指望着活命。”
苟老闆沒接茬,自己也扛了兩包放到溫有喜的車上,這就是底層人羣的兄弟情義,不需要一堆肉麻麻的感謝話。
馬車、驢車飛奔在始安縣的官道上,留下滾滾塵土和一陣陣清香。這個隊伍浩浩蕩蕩的跑了半個多時辰纔回到始安縣的金山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