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時候坐火車,左恕總感覺身心疲憊,哪怕是短短几十分鐘的車程,都讓他覺得厭煩。可是這一次,他不由自主地覺得心情很放鬆,好像是知道,在終點的地方必定會有解決他困頓的答案。
鄰座的一個老太太滿頭白髮,一路上都斜靠在車窗上打着盹。靠窗子的是左恕的座位,可是他實在不忍心叫醒她,於是就在旁邊坐下來。好在這一趟車上的旅客不多,沒有人來要求左恕讓開。
近中午的時候,那個老太太轉醒過來,從一個用粗布打成的包裹裡取出一小桶方便麪,要去衝了開水做午飯。左恕本想着幫她的,但列車員好像是有準備似的,急忙跑過來,連聲應承着,幫她去衝了水。列車員同樣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同車廂的旅客都不斷地稱讚他,弄得他有些覺得不好意思,安頓完老太太就離開了。不過大家都有些好奇,不清楚這個老太太獨自一人要去哪裡,做些什麼。
“大姨,”對面坐着的一個四五十歲的大叔試探地問老太太,“您老人家怕是有八十了吧?”“八十七了都,”老太太放下撈麪的叉子,抽出一角衛生紙擦了擦嘴,又塞回兜裡。“我呀,去武漢看我的老姐姐,她都九十一了,”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老太太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不過,她沒有等到大家再問,就自己接着說了起來,“以前小的時候不懂事,我們家老頭子工作調動到外地去,我就跟着他去了外地。”她頓了一下,“後來結了婚,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也沒時間去武漢,每年就等着我姐姐來看我”。
“唉”,她神情一瞬黯然,輕輕地嘆了口氣,“孩子會長大呀,我家那老頭子又偏癱了,伺候着他,哪也去不了。”像是有所愧疚似的,她補充道:“歲數越來越大了,她也有十多年沒來了,打個電話也哆哆嗦嗦的說不清楚。”說到這裡,老太太的語氣有些憤憤:“我那些孩子也不懂事,我要去武漢,都說我老了,來去的不方便,攔着我不讓去。”突然的,老太太的神情有些倔強,“我又不是不能坐火車,當年偷偷地扒那種拉煤的悶罐車都能走幾百裡,這回我也沒跟他們商量,自己半夜跑出來的。”說完她往座位上一倚,“見完這一回,誰知道還有沒有下一回呢,他們平時工作忙,哪考慮我這個老婆子怎麼想的”。
老太太沒有繼續說下去,大家也沒有再問,有一個聲音卻在左恕心裡喊了出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趁着青春正好,不然後悔都是來不及的。是啊,時光如流水,他是逆流的游魚,她是順流的落花,他以神情吻她,卻留不住她的遠去。他若能夠轉身去追她,想必是可以天長地久的吧。可是,他總是猶豫,錯過了自己曾經有過無數次的美好的想象。
火車中途停靠的小站,有幾個年齡相差頗大的婦女匆匆趕到左恕所在的車廂,見到老太太便直哭起來。其中一個看起來有三十多歲的女人對老太太說:“姥姥,你要把我媽和我舅他們急死了,你怎麼不說一聲就走?”老太太有些侷促,但沒有說話,想來,肯定是她覺得解釋是多餘的,必定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心情。旁邊一個年歲大一些的女人拉了那個年輕女人一下,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自己卻哭的厲害,抽泣着對老太太說:“媽,咱回家吧,我大姨已經走了好多年了,你去了也見不着啊”。
聽如此,周圍的這些人一陣緊張,就連說這句話的女人也似乎覺察出了失誤,一起盯着老太太,恐怕她會發生什麼意外。老太太並沒有在聽說了這句話後表現出激動,她緊緊地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低沉地說着,像是給自己聽的,“那是我家啊,我從年輕出來就沒怎麼回去過,我這個歲數,生死也沒有什麼概念了,我只是想回去看一看,最起碼,那片土裡埋下的人還記得我吧。”
老太太最終還是沒能去成武漢,聽那些後來人的言語,武漢已經沒有什麼親戚了,老太太去了只會更加傷心。看着老太太中途下車離開,在沒有到達她或許已經計劃了許久的終點之前,左恕突然覺得的心裡堵的難受。
那個年輕的列車員沉默地走過來,收起老太太只吃了幾口的面,然後有些低鬱地說:“我聽那個奶奶說,他丈夫當年帶她離開的時候還答應過,等人老了就回武漢去,守着那些同樣老去的人和事”。列車員搖了搖頭,接着說道,“不能實現的諾言只會讓人更加傷心啊,就算是兒女孝順,不懂自己又有什麼用”。對面的大叔略有所思,他看了列車員一眼,對他說:“別沮喪,你有你的人生,好好珍惜就成了”。列車員咧嘴笑了一下,拿着那袋垃圾走開了。
列車行至武漢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七點,天空飄起了冷冷的細雨,煙鎖了平靜的江面。許經年不肯到火車站來接着左恕,他說自己去合肥的時候左恕也是在校門口與自己見的面,這次左恕也必須自己到這邊來。左恕無可奈何,雖然他是第一次到武漢來,卻沒有陌生的感覺。高考填志願的時候,他還認認真真地考慮着過這個地方,蒐集了那麼多的資料,到最後還是沒能如願。
好在,這個時刻的武漢公交車還是運營的,他可以一邊欣賞着夜景,一邊騰空了心情。他只是想說說話,告誡自己不要因爲許經年的任何言行對他說教,免得又一場不歡而散。
其實在見到許經年之前,左恕在心裡是有着一個疑問的:自己是怎樣與許經年成爲朋友的呢,他沒有一丁點印象,好像是畢業後的幾次接觸,不知不覺中就認可了生命中的這一段友誼。
許經年在雨裡等着左恕,手中沒有打傘,臉上沒有表情。左恕遠遠地走過來,看他像是消瘦了許多的樣子,鬍子也沒有刮掉,卻沒有顯得邋遢。“勞駕經年兄招待,左某不勝感激。”左恕拱了拱手,開玩笑地對許經年說。“哪裡哪裡,左兄千里而來,是看得起許某。”許經年衝着左恕微笑,擺了個手勢說:“請。”離着許經年的學校不遠,有一家小小的飯館,乍看起來有些熟悉的感覺,尤其是門楣上的招牌,更是讓左恕恍惚。“正宗安徽牛肉板面,”左恕讀了一句,回頭看向許經年說道:“下次去合肥記得提前打招呼,我幫你找好做武漢熱乾麪的地方。”許經年哈哈大笑,“別傷心啊,有酒不就好了,你大老遠難道是來吃麪的?”左恕無語,只好憤憤地跟他走進去。
菜還沒有做好,左恕與許經年已經乾巴巴地對飲了白酒一杯。然後放下杯子來,左恕問許經年:“還聯繫着楊曉慧嗎?她怎麼樣了?”許經年像是料定了左恕會如此開場,不過也是,他們之前的共同話題也只能從楊曉慧身上引出來。
“幾乎每一天都會跟她聯繫,卻越來越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剛剛就是打了個招呼,直接被她罵了一句滾,我瞬時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許經年看了看左恕,“你說雲南會不會有什麼妖邪之物會影響人的情緒?我總是感覺楊曉慧跟以往不太一樣了。上週給她寄了一個據說是開過光的手串,她給拆了還拍了照片給我看。”左恕愕然,他從來都沒有過楊曉慧這樣的印象,有些任性,卻隱藏着些許脆弱。不過,他決定了不對許經年說教,只好告訴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個夜晚,他們誰都沒有跟誰講大道理。互相說着心裡的話,彼此安安靜靜地聽着。到最後,左恕點了一碗板面給許經年,許經年去外面打包了一份熱乾麪,但是他倆誰都沒有吃。許經年安排左恕跟自己去宿舍裡借宿,左恕拒絕了,然後自己訂了一個附近的小旅館,踉蹌着走進去,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的九點多。不過許經年並沒有聯繫左恕,讓他期待的免費早餐泡湯了。他感覺心裡舒服了些,想要儘快地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