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石放下電話,思緒回到了昨天。
公安局預審室裡,交通學院的校長和訓導主任相對而坐,久久無言,最終還是夏青石先開口:“有很多種方法來反映問題,爲什麼你選用最激烈的一種?”
劉漢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扯起來其他:“中國人沒有信仰,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我當兵的時候見過一座鄉里的廟,供奉着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玉皇大帝還有關二爺,我問鄉民爲什麼供這麼多,他說,總有一個管用的,其實他什麼都不信,但又什麼都信,這就是最典型的實用主義者。”
夏青石並沒有打斷他,靜靜傾聽他的高談闊論。
劉漢東接着說:“我在北京去過上訪村,接觸過許多訪民,他們每人背後都有一個辛酸甚至悲慘的故事,起初他們選擇正常渠道去告,去求,但沒用,所以只剩下上訪一條路,他們告訴我,最有效的方法不是上訪,而是鬧大,在中國,只有把事情鬧大才能解決,不管你是正義的,還是邪惡的,有理的,還是沒理的,只要你會鬧,就能逼迫政府屈服。”
夏青石不由自主的點頭,隨即說道:“所以你就鬧大了,你知道這樣做會給年輕的學生帶來很不好的負面影響麼?甚至會影響到他們的一生。”
劉漢東說:“夏董您說對了,我就是要教他們如何抗爭,讓他們知道真實的社會是什麼樣的,您這一代文-革時期出生的人是沒什麼希望了,我這一代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中國的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中國的未來,由他們開創。”
夏青石說:“我不認同你的看法,理性、寬容、妥協纔是年輕人應該學習的做人精神,我們的課本里已經宣揚了過多的暴力革命,你再言傳身教一番,豈不是把他們培養成燎原火種?”
劉漢東說:“夏董言重了,您說的這些我承認是對的,但不符合國情,華夏五千年曆史,有哪個朝代更迭是不流血的?以前這樣,將來還會這樣,自由之花是用暴君和革命者的血澆灌出來的,要立必先破……”
夏青石笑了:“話題有些大,打住,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你這些東西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劉漢東不好意思起來:“在江大歷史繫上了幾個月課,班門弄斧了。”
夏青石是做過博導的,劉漢東這些偏激幼稚的話他並未放在心裡,問道:“先說眼前的事情,你準備怎麼收場?”
劉漢東說:“我在作出砸食堂之前就有了心理準備,這回可能又要進去,工作是肯定保不住了,但我不後悔,我感謝夏董對我的信任和栽培,同時希望您改善學生的生活學習條件,給他們找幾個好老師,給他們創造一些工作崗位,這些孩子本性不壞,或許天資差了些,但當工人是夠格的。”
夏青石說:“你現在還想着他們,倒是一個教書育人的好老師,可惜事情鬧得太大,我只能保證不起訴你,當然,訓導主任是沒法繼續幹了,你還是回集團當司機吧。”
劉漢東婉言謝絕:“發生這麼大事情,我也不想再回公司了,現在我的經濟條件已經好轉,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夏青石點點頭:“好吧,我會尊重你的意見。”說罷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出去了。
局長辦公室裡,沈弘毅親自泡茶奉上,夏青石擺擺手:“謝謝,我肝不好,戒茶很久了。”
“不好意思。”沈弘毅換了一杯白水,他很敬重夏青石,不但因爲對方是全國知名的企業家,更因爲他的睿智、執着與成就。
夏青石提出兩點要求,一是從輕發落劉漢東,二是嚴肅處理牛德草。
沈弘毅正中下懷,他本來就想法外開恩,放劉漢東一馬,正愁夏青石這邊是不是一定要起訴呢,現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至於牛德草,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按正常程序辦就是。
但他卻沒有立刻答應,那樣顯得執法機關太過隨意,他苦笑着說:“這個劉漢東要是生在大革命時期的巴黎,那就是個活脫脫的革命領袖,他這回犯得事和以前那些性質完全不同,我是有心無力啊,這樣吧,我盡力爭取一下。”
夏青石從政多年,哪能不知道沈弘毅的小心思,他當即作出訊諾,贊助公安局十輛新款電動警車,沈弘毅雖然沒鬆口,但他欣然接受饋贈,也給夏青石吃了個定心丸。
公安局繼續留置劉漢東,他們有權扣留他四十八小時。
夏青石的思緒回到現在,他從保溼箱中取出一支古巴雪茄,用柏木火柴點燃抽了一口,緩緩吐出,沉思了半天,終於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
次日早晨,劉漢東在公安局羈押室的長條凳上湊合了一宿,睡的很踏實,他一點都不擔心,雖說是影響惡劣規模巨大的羣體事件,但羣體事件也是分種類的,最常見的是徵地強拆糾紛,醫患矛盾,環保維權,再就是城管打死人,這都屬於人民內部矛盾,鬧得再大也沒事,再有一種就比較危險,比如要求官員公佈私人財產,要求民主什麼的,那樣搞的話,屬於敵我矛盾,認識天王老子都不好使。
而自己引發的事件屬於前者,學生不滿意食堂飯菜質量,抗議食物中毒,十七八歲的小孩子年輕氣盛,砸了食堂燒了學校,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所以不用擔心什麼。
門開了,徐功鐵站在外邊:“劉漢東出來吧,沒事了。”
劉漢東走出羈押室,伸了個懶腰問道:“怎麼這麼久?”
徐功鐵沒好氣道:“沒判你個三五年就算你小子走狗屎運,經我們調查,這起事件你不是主謀,純屬學生自發組織,法不責衆,何況大多都是未成年人,所以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你走吧,外面有車接你。”
劉漢東問:“那牛德草呢?”
徐功鐵說:“在醫院躺着呢,輕傷,我們有幹警守着他,等好了就轉看守所,他這回可栽了,估計要判刑,還有他兒子也被我們控制起來了。”
劉漢東這才滿意的出了公安局大門,門前停着一輛麪包車,開車的是蘇強,他奉命來接劉漢東,上了車一路開往交通學院。
“你得趕緊過去,夏董實在沒招了,這幫學生就認你,天王老子都不認,你不發話他們就永遠罷課下去了。”蘇強邊開車邊說。
劉漢東皺起眉頭:“這幫孩子真是胡鬧,回頭我狠狠批評他們。”心裡卻美滋滋的,一股驕傲感油然而生,別管用什麼辦法,自己的教育是最成功的,身爲老師,就要讓學生喜歡自己,愛戴自己,做他們的朋友和大哥,這纔是教育工作者的最高境界。
來到交通學院,學生們依然在操場上靜坐,說是靜坐,還不如說是露天野營,他們搬了躺椅板凳,支着旅遊帳篷,擺着燒烤架,坐着打牌看書玩手機,反正就是藉機逃課,還義正嚴詞,冠冕堂皇。
夏青石已經到了,他的奧迪S8專車和保鏢們乘坐的紅杉SUV就停在辦公樓下,麪包車開到樓下,劉漢東下車上樓,會議室裡,夏青石正和學校中高層談話,見他進來便起身道:“人到齊了,走吧。”
劉漢東不明就裡,跟着一羣人浩浩蕩蕩走向操場前的主席臺,臺子上沒有座位,只有一個麥克風架子,下面的學生看到校領導集體亮相,頓時騷動起來,停止打牌玩手機,朝這邊看過來。
保鏢上前將麥克風的位置調整了一下,然後夏青石走上前去,對着話筒說:“同學們,我是夏青石,你們的校長。”
下面一陣微弱的噓聲。
夏青石不以爲然,接着說:“學校發生很嚴重的羣體事件,我身爲校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在此宣佈,辭去交通學院校長職務,只保留校董事會主席一職,新的校長,將會在今天任命。”
陳雅達聽到這句話,心裡喜滋滋的,多年夙願就要達成,登上校長寶座,壯志已酬,人生沒有了目標,何其空虛,唉,高手寂寞,莫過於此啊。
夏青石接着說:“新校長的產生,我想換一種新的玩法,校董事會說了不算,你們說了算,大家說好不好?”
下面沒人迴應,學生們到底年輕,搞不懂夏青石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夏青石接着說:“我們實行差額選舉法,因爲王副校長已經遞交辭呈,所以候選人從學校中層幹部產生,我仔細看過他們的履歷,只有教務處陳主任和訓導處劉主任比較符合條件,你們就從他們兩人中選一個吧。”
學生交頭接耳亂成一片。
夏青石又說:“既然是競選,就要有演講,下面由兩位候選人上臺發表他們的施教綱領吧,按姓氏筆畫爲順序,有請劉主任。”
劉漢東從一排高大保鏢身後走出,閃亮登場,揮手致意。
還沒說話,下面已經沸騰,無數女生尖叫,男生狂吼。
劉漢東調整一下話筒高度,他比夏青石高一些,然後侃侃而談:“同學們,我剛放出來。”
下面又是一陣歡呼和尖叫,還有熱烈的掌聲。
陳雅達氣得臉色發白,敢怒不敢言,夏青石這不是玩自己麼,和劉漢東同臺競選,自取其辱啊,哪怕自己舌燦蓮花,也扭轉不了大局。
好不容易等學生平靜下來,劉漢東接着說道:“這個消息很突然,我還沒有做好當校長的準備,那啥,我記得今年春天我剛出來的時候,還來咱學校應聘司機來着……”
下面又是一陣捧腹大笑,劉老師一年進去好幾次,言必稱“我剛出來”,實在好笑。
劉漢東伸手四下壓了壓:“但是,既然夏董給我這個機會,我就有信心幹好,我沒別的話,請大家支持我!”
下面一陣排山倒海的歡呼聲。
夏青石接過話筒說:“我們採取簡單舉手投票法,贊同劉漢東當校長的請舉手。”
操場上一片密密麻麻的胳膊舉起,如同樹林,簡單目測一下,百分之百全票通過。
夏青石看了一下陳雅達:“陳主任,您還發表演說麼?”
陳雅達心說我腦子有尿纔上去自取其辱呢,他垂頭喪氣搖搖頭:“沒這個必要了。”
夏青石對着話筒說:“我宣佈,劉漢東就任近江交通學院校長,即刻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