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軍的到來,徹底打亂了闖軍的節奏。而這支黑甲騎兵的驍悍程度,也讓高迎祥反敗爲勝的希望成爲鏡花水月。
五月接調令,七月初一自豫發兵,九日進潼關,十三日到渭南,十六日到臨潼,十七日抵達西安,十九日趕赴盩厔,今日一早,聞之馬朝地方有警,增援。
以上,是援剿總兵祖寬的這些日子的行程。而這支不期而至的黑甲騎兵的統帥,就是他。
在原先的歷史上,孫傳庭預料“賊之來遠矣,路險阻而雨滂沱,人馬心具憊,迎戰于山扼之,俾無得出,賊可推擒也”。先在黑水峪戰敗闖軍,將其驅趕到馬朝所,然後洪承疇“遂率大兵以是夜馳至,明日復進戰”,與從河南馳援來的祖寬最終殲滅了闖軍。
也許因爲趙營的出現,歷史的大走向沒有改變,細節卻偶有出入。孫傳庭的秦兵與闖軍決戰的地點直接放到了馬朝所,而洪承疇的人沒有來,不過祖寬還是適時趕到。
要是沒有祖寬,不在山地而在這種空曠的原野上,與百戰餘生的闖軍廝殺,新立不久的秦兵們其實已有些潰敗的跡象,歷史大勢在這一天有可能被改寫。不過,孫傳庭還是頗受老天眷顧,洪承疇未至,單憑一個祖寬,也將疲累到了頂點的闖軍精神上最後一根稻草給壓斷了。
祖寬手裡數千關寧軍,打不過滿洲,對付起闖軍,綽綽有餘。他手下內司遊擊祖進忠、參將高桂在帶領前鋒勁騎衝透劉哲部闖軍後分出兩股,一股遮斷了劉哲與高迎祥的聯繫,另一股則直擊高迎祥的中軍。祖、高二將之後,中軍遊擊李應科帶着剩下的主力騎兵下馬步戰,三眼銃連射不斷。
劉哲戰死,首級被割下高挑示衆,他部餘衆大譁,兵心瓦解,分頭突圍。
楊招鳳爲擁亂的騎兵裹挾着朝一個方向流去,他找不着楊成府,內心焦慮,一邊馳突,一邊張望。
冷不丁一點寒芒倏至,他瞳孔一張,分心下無暇遮擋,側裡卻有一槍揚起,替他抵了這一擊。
“殺才,當心!”楊招鳳冷汗直冒,感激地看去,說話的人甲冑上全是血水,竟然是先前在九條龍那邊見到過的闖軍大將韓袞。
“走!”韓袞槍頭一晃,撥馬轉向側裡,馬到處,官軍紛紛避讓。楊招鳳一個激靈,沒空多想,拍馬加入他身後聚集起的一隊騎兵。
韓袞帶着人,先朝東面衝了一陣,無果,繼而一拎馬頭,復向西去。他與他手下的十餘騎手段高強,楊招鳳夾在裡面,幾乎不用動手拒敵,只需緊緊跟着就行。眼望着韓袞於無數官軍中來回衝突、恣意縱橫的身影,楊招鳳忍不住讚歎一句:“真虎將也!”
日影漸斜,楊招鳳渾身大汗,跟着韓袞在茫茫的兵海里馳騁。人馬紛亂,刀光劍影,他滿目急切地搜尋着楊成府的身影,可那個熟悉的人卻就是沒有出現。
“二哥,二哥……”
擡眼向前,看到心無旁騖兀自叱吒奮戰的韓袞,他忽想:“悍勇似韓營頭,也不免身陷囹圄,進退不得。今日這一劫,怕是熬不過去了。”轉念又思,“刀劍無眼,二哥恐已遭遇不測……唉,罷了,想過不多久我也得去尋他,又有什麼可遺憾的?”
如此一想,心底裡的大石頭瞬而放下,沒來由地升起一種膽勇。他長嘯數聲,握緊了刀柄,在旁騎驚訝的注視下,加速前驅,趕到了韓袞前邊。
“好小子,有種!”韓袞乍見楊招鳳不畏斧鉞,一馬當先,大爲吃驚,而後哈哈朗笑出來,“你左我右,如何?”
“甚好!”楊招鳳揮刀劈死一名官軍撓鉤手,激射的鮮血“噗嗤”濺到他臉上,滾燙而又粘稠,他舔去嘴邊的血漬,大聲呼應。
二騎居前正鬥,遠處,忽地爆發出巨大的歡呼,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順着人流擴散開來,響徹整個喧囂的戰陣上空。韓袞與楊招鳳都聽得真真切切——“闖王已獲!”
高迎祥被生擒。
隨着一直屹立在高處的那杆“闖”字大纛的倒下以及高迎祥標誌性的白袍白盔被高高挑起,韓袞確信,己軍已經一敗塗地。但只是小小片刻彷徨,韓袞又重新恢復了奮戰的狀態。命運是由自己決定的,高迎祥被俘、劉哲戰死,可他還不想束手就擒。
高迎祥的被俘,不僅給闖軍們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對於官軍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們在歡欣雀躍下,陣型開始鬆懈,整個大陣都朝着高迎祥被俘的地方聳動。
韓袞拿槍在楊招鳳腿上輕輕一打,喝道:“就是現在,走了!”
楊招鳳大腦一片空白,駕馬緊隨其後,手上的彎刀不住揮動劈砍,直似機械操控的一般。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動手的頻率在慢慢下降,這當中既有疲累的因素,更主要的是,身邊的敵人變少了。
韓袞的目光非常敏銳,他抓住了官軍陣型短短的一瞬的鬆動,躍馬而出,這是最後的希望,不止人,奔馳着的馬似也忘卻了疲怠,迸發出了最大的能量,拼盡全力衝破這層層籬障。
馬至敵散。
楊招鳳大張着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夠逃出生天。狂奔中,他扭頭後望,涌動的亂陣漸離漸遠,沸反盈天的喊殺聲也逐步減弱,以至再次爲風聲取代。他甚至看到,官軍中分出上百騎,本想追來,卻在幾百步外剎了步子,狀若叫罵。
他,還有韓袞等十餘騎,透陣殺出!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楊招鳳百感交集,感受着迎面吹來的輕風,眼睛有些紅腫。這一刻,他腦袋裡沒有成與敗,死或生,有的只是慶幸。
他很幸運,又一次在生與死的考驗中存活了下來。
數千闖軍的最後精銳,隨着祖寬部的到來、劉哲的戰死、高迎祥的被俘,終於分崩離析。各隊各部完全失去了統一的建制與指揮,各自奪路突圍。因爲洪承疇所部未至,祖寬部人馬較少、孫傳庭部又久戰力竭,所以最後逃出生天的,比起原本的歷史,要多上不少。
可縱然如此,高迎祥沒了,這支闖軍再無復興的可能。
至於一直在河南作戰的祖寬部爲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真要說起來,還得歸咎於數千裡外的滿洲人。
本年五月,後金大汗黃臺吉正式稱帝,改國號爲“大清”,以是年爲崇德元年。之後六月,清兵分三路破邊牆入寇,京畿告警。崇禎情急下再度詔令各地兵馬勤王,祖寬所部也在受詔之列。
實際上他在十七日抵達西安時就接到了兵部撤軍的札付,只是那時恰好接到闖軍掃蕩盩厔的警報,這才百忙中趕來助拳。要是高迎祥在秦嶺中多逗留一會兒,沒準兒就不會遭遇這樣的慘敗了。命運弄人,此可見之。
高迎祥是被祖寬擒獲的,只是他迴歸心切,沒空處理接下來的事務。這“確查速奏”以及“選役押獻闖俘”的任務就落到了孫傳庭身上。孫傳庭在秦根基淺薄,急需一次大勝來確立自己的威信,所以他在往後的奏報中基本上將功勞佔爲己有,鮮提及負責協調各地、真正商議決定調祖寬入陝的洪承疇、盧象升。甚至在自作《鑑勞錄》裡自詡大功,這都是後話。
再說楊招鳳跟着韓袞從南面折向西,於路全然不敢慢下半步,一直狂奔到黑水峪腹地,才停下休息。當初在戰場上一起突圍出來的,就有數百人,然後沿途加入的闖營潰兵也有不少,楊招鳳大致點了點,數量已經超過千人。
韓袞老練,軍旅中事再熟悉不過。雖說大敗,可他卻沒有嚇昏頭,反而,起了心思,在散出一些哨騎偵查官軍動向的同時,不忘派出些心腹,往各地尋找其餘逃出同袍的蹤跡。
闖營計劃受挫,高迎祥就俘,官軍興高采烈下放鬆大意。加之祖寬離去,孫傳庭考慮到自家兵馬初成,還是有幾分保守小心,沒有入山搜殺。韓袞不想重回秦嶺的崇山峻嶺,就趁着這個機會,四處收攏馬朝所一戰的殘兵敗將。一連在黑水峪逗留了五日,陸陸續續聚集起了一支二千餘騎的馬軍。
這些人來歷龐雜,闖軍佔多數,雜牌也不少。韓袞先是憑藉自己的一衆心腹班底和昔日的地位名氣,掌握住了大部分的闖軍騎兵,而後,又藉着他們,成功控制了這支馬軍的全部。衆人知道他有能耐,縱有些不服氣的,勢單力孤,也不好聲張。
楊招鳳滿懷期待,仔細在這兩千人裡尋了一番,但很遺憾,還是找不到楊成府的身影。或許是當時楊成府帶人太過深入官軍腹內,趙營的二百騎,竟沒有一張面孔出現在這裡。
他形單影隻,剛開始很有些無助。但韓袞似乎對他頗爲照顧,甚至暫時拔擢他作爲自己的副手處理這幾日的攏兵事宜。楊招鳳原先的擔心,這才漸漸放下,不過,他依然感覺前路未卜。
眼看着身邊次第來歸的闖軍潰兵越來越多,一天夜裡,楊招鳳忍不住問了韓袞:“咱們啥時候動身?”
韓袞看他一眼,道:“去哪兒?”
楊招鳳呆立片刻,不知該如何回答。秦嶺實乃險途,這些闖軍好不容易纔得以喘息,自不會再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再去走一遭。
他久未迴應,韓袞搖搖頭,拍拍他肩頭:“等消息吧。”
等消息?等什麼消息?難道是等子午谷中闖軍步兵們的消息?
楊招鳳疑惑,而韓袞則凝望躍動的篝火,臉上似笑非笑。再過許久,韓袞轉頭看他,臉上掛着笑意,目光在一剎那忽然銳利無比,楊招鳳感覺就像一片刀子穿透了自己的身體。
“等趙營的消息。”
韓袞淡然一說,之後,留下驚愕的楊招鳳,昂頭離去。
就在這時候,數百里外的趙當世心有靈犀般,打了個噴嚏。
不遠處侯大貴在罵罵咧咧:“個賊老天,下了這幾天貓尿,總算消停點了。”
趙當世將鼻中清液擤出來,說道:“前部出谷了嗎?”
侯大貴搖着頭走過來道:“誰知道,聽說闖王走後,蠍子塊那廝壓根就不服中鬥星的調,兩邊因爲爭奪營地、道徑而耽誤行程的事還少嗎?”
趙當世嘆口氣,仰頭躺下。“中鬥星”高迎恩雖是高迎祥的親弟弟,但能力有限,不要說蠍子塊,就連張妙手這個級別的掌盤子中不拿他當回事的也大有人在。他彈壓不住諸家老寇,各營各部爭端迭起,行軍的速度比高迎祥離開前還低。
也不知高迎祥那邊情況如何,楊成府他們又怎麼樣了。趙當世始終不太看好這次急襲西安的行動,他既擔心闖軍受挫,更擔心楊成府等人的安危。
“要是敗了……”趙當世躺在簡陋的小帳裡思緒萬千,全無睡意。不經意間想到這裡,一陣後怕,還是硬生生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個假設成真的結果。
附近鼾聲大作,想是侯大貴他們已進入了夢鄉。趙當世輾轉反側,愣是睡不着,右眼皮也不住地跳。
帳外蟲鳴窸窸窣窣,他剛翻一個身,忽地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都使,急報。”
趙當世立即起身,走出小帳,黯淡的月光下,周文赫的方臉顯得格外‘陰沉。
“是闖王那邊的嗎?”二人走到一個僻靜處,趙當世問道。周文赫出去五天,都在前方打探軍情,此番回來定是帶了重大消息。
周文赫點點頭,平靜道:“據報,闖王失利,下落不明,馬軍皆潰散。”
這句話就像當頭棒喝,令趙當世渾身一悚,他深深提了一口氣,努力將情緒撫平,纔再問道:“還有嗎?”
周文赫果然不負夜不收百總之職,心懷這等要事,依然神色不變,他道:“蠍子塊之軍已出子午北口。一個夜不收冒死俟近探知,其副手張文耀日前已率部脫離西去。”
“西去?”趙當世皺眉。按道理大軍步兵出子午口,當陸續整備後查找馬軍下落,協力共圖西安。難道是高迎祥的失敗讓蠍子塊改變了主意?那張文耀去西面又意欲何爲?
周文赫沒等趙當世想通,續道:“還有一事,居於中段、中鬥星與番山鷂所領的闖軍嫡系目前已經停止了進軍……”
兩個消息都不長,但毫無疑問,均是重大情報。
一石激起千層浪,趙當世有種預感,闖軍乃至整個流寇集團的局面必將因爲這次進討西安的失利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