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棒賊(一)

趙當世猝起發難,掙脫了挾制。那三個兵士都是營中身手了得之輩,也在對方呆滯的那一剎那施展擒拿,將背後之人放倒。

“呸,這等蟊賊,也敢……”一名兵士話未說完,便覺不妙。只見身畔草叢中猛然升起無數火把,幾乎將整條路照個通亮。趙當世等同時也看清了對手的數量——竟是不下百人!

趙當世還沒來得及看清對方模樣就被縱身撲上來的三四個人壓倒在地,那三個兵士二人被執,只有一人奮不顧身從道旁草坡滾下去,生死不明。

“將這三個不知死活的狗官軍帶回去!”剛纔被趙當世撞到的那人揉着淤青的面頰從地上爬起,惡狠狠道。趙當世敢肯定,若非對方認定自己是個值錢的大官,他早就將刀砍了過來。

出乎趙當世的意料,這大獲山上居然還有座大獲城。這大獲城在前宋乃是閬州治所處,而今荒廢已久,缺乏修繕,城中本還有些居民,去歲有賊寇上山,奪了此城,據險擊退鄉兵,遂爲賊巢。

趙當世被五花大綁,縛上城去,他不以己身安危考慮,反而驚奇於這座叢林掩映下的城子。這城子年久失修,雜草叢生,城垣也多殘破,但觀其大貌,仍能遙想昔日險要雄偉。

趙當世從城門洞子走入,擡頭一望,見旁側一座哨塔上插着一面白色大纛,時有微風,纛旗飄揚,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寫着“奪食王”三個大字,扭頭問道:“你家掌盤子號‘奪食王’?”

那漢瞪他一眼:“狗官軍,怎敢直呼掌盤子名號!”說着,用力在趙當世腿上踢了一腳。趙當世挨這一下,知其恨自己手辣,刻意報復,便也不再多說。

時辰已晚,大獲城的掌盤子奪食王正摟着女人在夢鄉中。聽報小的解來“大官”,瞬間來了精神,也不穿衣服,光着膀子就來看趙當世等。似他這等“棒賊”,實力不濟,無法攻城略地,收穫的來源主要便來自收穫季往各村堡劫掠以及綁票沒有防備的官吏鄉紳等勒索財物。

“爾姓甚名誰?在哪做事?位居何職?”奪食王一隻腳跨在椅上,斜靠歪腦,連問三個問題。

趙當世瞧他猥瑣模樣,好生不屑,本以爲這些盤踞川中的“棒賊”也有些能耐,現下一觀,單說氣度,便比關中諸寇差遠了。

“小人倪大業,途徑貴地,無意冒犯掌盤子虎威,還請掌盤子看在同道中人的份上,給個面子。”

那奪食王聽罷,雙目一睜,疑道:“你說同道中人?”

趙當世還沒回答,左側那被他撞花臉的漢子厲聲道:“掌盤子,你休聽他放屁。你看他裝束打扮,分明就是官府中人!”

奪食王拿眼在趙當世等人身上溜了一溜,頷首道:“不錯。這等甲冑,便是袁天王也有不及。川中掌盤子數十人,老子都識得,瓜娃的滿口扯把子,當老子是莽子不成?”想了想續道,“想得給你個龜兒子些手段,方曉奪食王之號不是白給。”說完,指揮左右,就要將趙當世摁下猛打。

趙當世見勢不妙,趕緊說道:“掌盤子息怒,是小人說錯話。小人這就招供……”話到此處,念頭一轉,“小人乃是黎雅參將羅尚文底下將官。羅大人帶兵來剿大獲山,特差小人乘夜偵勘地形。”

“什麼?”奪食王把腳一收,坐正了身子,“黎雅參將?”

那被趙當世打花臉的漢子在大獲山是個“領哨民”,地位不低,僅次於奪食王,他想了想道:“確實有個叫羅尚文的,前兩月震天王與逼反王在黎雅與他打過,吃了點虧,掌盤子難道忘了?”

奪食王點頭道:“不錯,姓羅的有兩下子,不好對付。”而後恨恨又言,“沈國復個蝦子,搞不過老子卻去叫幫手,早晚把他綁來剖了。”他口中的沈國復是蒼溪知縣,曾多次組織鄉兵來奪大獲城,都被棒賊擊退,兩邊關係十分緊張。

他看了看趙當世,又想了想,心中忽有了主意,對那被打花臉的漢子道:“老子縛了姓羅的部將,以此要挾他退兵,你說如何?”

那被打花臉的漢子摸了摸尚自疼痛的面頰有些顧慮:“只怕姓羅的心狠手辣,不管這廝死活。”

趙當世此時忙道:“掌盤子有所不知,小人與羅大人還有親戚關係,羅大人的正房即是小人大姐。”

“哦?”奪食王聽到這個,不由大喜。這倪大業說話有理有據,不似隨口胡謅,將他留下要挾羅尚文,可解眼前之危。

“掌盤子,你可不能輕易聽信此人胡言……”那被打花臉的漢子深恨趙當世,一聽要留他做人質,那麼自己凌虐報復的想法定沒了指望,所以極力勸阻,就是要將趙當世變作一個可供勒索的普通將官。

不過奪食王可不管許多,伸手打斷他話,懶洋洋道:“老子睏倦,不想再說,把這三個押下去,關到那個好些的房中。”這倪大業與羅尚文關係匪淺,有利用價值,不好動他,是以特意吩咐,警告那被打花臉的漢子不可胡來。

那被打花臉的漢子沒辦法,一雙眼直似要噴出火來,悻悻將趙當世帶到一房中,一腳將他踢入,重重關門。另兩個兵士則被押到了別處。

這房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趙當世的上身被緊綁,也不能幹什麼,只得長嘆一聲,側臥下來。幸虧自己靈機一動,把羅尚文牽扯進來,不然現在準保已被打得沒有人樣。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一旦奪食王發現自己是假貨抑或是將自己送到羅尚文手裡,所謂的皇圖霸業便真成黃粱一夢了。只盼趙營中人能及早尋到大獲城,將自己救出去。

他又嘆了兩聲,閉上眼,正準備閉目養神,卻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這位軍爺,還安好嗎?”聲音嬌糯婉轉,竟似是位弱女子。

趙當世霎時驚出一身冷汗,這大獲山果然詭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怎會有女子與自己共處一室,乖乖,想必是遇見鬼了。

“軍爺,軍爺……”那女聲連連響起,勾魂攝魄,說不出的動人心扉,但趙當世只道有女鬼,愈加恐懼,身子也不由自主蜷成了一團。

“你,你是什麼人?”那女聲見無迴應,卻不再喚,取而代之是輕輕的一聲嘆息。趙當世勉強定神,不禁自嘲起來。想着自己乃是二世爲人,竟還擔憂什麼怪力亂神,當真枉活數十年。這聲音雖來源蹊蹺,但十有八九是人。想了片刻,嘗試着問道。

聞趙當世迴應,那女聲再度響起,此時話語之中明顯帶着一絲喜悅:“軍爺,你進門時奴都看見了。奴已被囚禁在此兩日,今日才第一次與人說話。”

毫無疑問,說話之人是個實實在在的女子。趙當世心下稍安,卻疑竇叢生,乃問:“這位娘子,這荒山野地的,你緣何在此?”

一問之下,黑暗中卻傳來低低的啜泣聲,趙當世最怕女人哭,趕緊勸道:“你別哭,我不問了。”

那女子抽噎片刻,乃道:“不瞞軍爺,奴家前幾日來蒼溪孃家省親,歸途上被這夥賊人搶到山上。意欲向奴家夫君勒索錢財。”說着,自覺傷感,復嚶嚶低泣起來。

趙當世暗自點頭,這綁人勒索本便是棒賊慣用伎倆,也是這女子氣運不佳,要從這大獲山下過。

如今共陷囹圄,趙當世安慰兩句,止住那女子哭泣,後問:“這兩日可有你夫君消息?”這女子進來得早,說不定有什麼經驗可以借鑑。

那女子哽咽道:“這兩日來奴家都被幽靜在這黑房之中,那夥賊人日日只給一碗稀粥,除此之外別無他話,外頭的消息卻是半分也傳不進來。”

聽她虛弱聲音,這兩日定是受了有些苦,趙當世心中有些憐惜,搖了搖頭道:“想你夫君,現在必也焦慮萬分。說不準再過兩日便將你贖了出去。”俄而心中一動,“敢問娘子夫君乃是何人?”

那奪食王一看便是個浸淫酒色之徒,聽這女子口氣,似乎只是被囚於此處,未嘗受過什麼凌辱。又想到自己所在的這個房間在棒賊口中算是“好些的房”,說明這女子也頗有來頭,不是普通鄉紳家中女人。

一說起她夫君,那女子的臉上登時浮現出一絲喜悅,不過趙當世看不見。她猶豫片刻,還是回道:“奴家夫君是廣安的父母官。”原來她夫君竟是廣安知縣,無怪那奪食王不敢輕易猥褻。

“哦,是堂尊家裡人啊,倒是在下失禮了。”趙當世並不知廣安知縣是哪位,故作姿態。

“軍爺認得奴家夫君?”那女子顯然十分驚喜。

“嗯,是曾有一面之緣。不過在下行伍之人,粗鄙武夫,堂尊他瞧不上眼。”

那女子聞言,突然有些焦慮,連忙道:“怎麼會,定是誤會。奴家夫君平日最是待人以公、一視同仁了。就連府上的婢女,他也從不肆意打罵。”

她雖急於解釋,但一番話在趙當世聽來,卻無比刺耳。什麼“一視同仁”、“從不肆意打罵”,言語之間透露出股強烈的優越感。也許這女子無心,但自小養尊處優,使喚丫頭僕役慣了,隨意幾句就能讓趙當世這種社會底層出身之人心生不快。

趙當世的不悅,那女子自瞧不見,她等不到迴應,很是惶恐,又道:“可是奴家夫君他言語之中,有什麼冒犯了軍爺的。若得出去,奴家必勸他給軍爺賠罪。”

讓堂堂一縣之尊給自己這個武夫賠罪?趙當世啞然失笑,欽佩於這女子的天真爛漫,但同時也隱約覺着有些不對勁。這女子乃是知縣夫人,早晚必將脫困,但說話之間一直流露出對自己這個新來之人的曲意奉承,究竟爲何?

“不知軍爺在何處高就?”當下趙當世不答話,黑烏烏的房內很是沉寂,使那女子不安,故尋話題。

“只不過幹些賣命的苦活,無足道哉。”趙當世懶洋洋道。

那女子輕籲口氣道:“奴家身邊一個婆子、兩個侍婢都被分押別處。兩日來只有軍爺一人被投送在此,想來也是有法子的人,不知軍爺是否已有脫身之計?”

趙當世恍然大悟,繞來繞去,這女子是看上了自己身份可能不一般,有些利用價值。但她堂堂知縣之妻,自當有他夫君營救,何必費盡心思求助於自己。心中是越加狐疑。

爲了一探究竟,他思忖片刻道:“對着夫人,在下也不好隱瞞。在下實是黎雅參將羅大人底下將官,來大獲山剿賊,先行探路,不料時運不濟,疏於了防備。”

“哦!原來是羅參將手下。羅參將奴家也隨夫君瞻仰幾次,風度翩翩,是棟樑材。”那女子似乎十分驚喜,尤其是聽到“剿賊”二字,更是失聲呼出。

趙當世對她嗤之以鼻,哼哼道:“棒賊聞我乃羅大人手下,不敢爲難。留我在此間住上一宿,便會送我下山。不然我大兵衝上山來,頃刻踏平此處。”

此言一出,那邊卻沒了聲響,許久,正當趙當世有些奇怪,那女子的聲音又再度響起,這一次,口氣卻煞是怯生生:“奴家,奴家有個請求,還望軍爺答應。”

“夫人請講。”

“軍爺得釋後,可否、可否讓羅大人看在奴家夫君面上,將奴救下山去?”

果不其然,那女子終究還是開口求助了。趙當世冷哼一聲:“你若是堂尊家裡人,爲何要求助於我?誑我這許久,當我好消遣嗎?”

那女子大急道:“軍爺說笑了,奴家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消遣軍爺,只是,只是此間有難言之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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