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卒後,正倫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誅,太宗始疑徵阿黨。徵又自錄前後諫諍言辭往復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悅。先許以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玉,於是手詔停婚。”舊唐書》
“徵卒,上不勝哀,廢朝五日,親撰碑文。”(貞觀十七年)
“上知徵自錄前後諫諍言辭往復以示史官起居郎,怒,欲僕徵碑。俄爾自悟,追使還……”
起居注》
吏官起居郎寫下這一句時,並不知道歷史在這一刻起了一點小小的變化。
早上的大朝會從五更二點開始,聖上似乎對今日的朝會有點心不在蔫,早早散了朝,徑直回內廷去了。
衆臣見一場小小的風波終於吹過,大都鬆了一口氣。但也有個別人沒有稱心如意,難免有些唏噓。禇遂良大概是唯一一個即鬆了一口氣,又有些不稱心如意的人。
魏徵復錄的言辭正是給了他,他當時任諫議大夫兼起居郎。自魏徵去逝後,他已升遷爲黃門侍郎。但魏徵的風波顯然與他關係非淺。
大殿上有不少閣臣向他投過複雜的目光。讓禇遂良有點受不了,卻無法自辨。真正的原因卻是聖上自己發現的。
自來中國便有吏官,史官的地位很超然。本朝皇帝的《起居注》絕對不能在本朝看。這當然是爲了保護歷史記載的真實性,保證史官不受到迫害。千年來,大家都很自覺,沒有哪個皇帝做過這樣過分的要求。
然而李世民卻偏要看上一看,死磨硬泡。這個聖上有時候的確像個孩子。他的這些名臣們,如房玄齡、杜如晦、魏徵等人,大都比李世民大出一二十歲,對於這個聖上有時候像孩子一樣撒賴,很頭痛也很無奈。房玄齡等人一合計,只好拿給他看。
李世民看《起居注》基本上完全是出於好奇,沒什麼其它目的,甚至對《起居注》中記錄自己的事情,認爲爲自己“諱飾”了。不過卻看出了魏徵這個“問題”,大是讓他惱火。但這個惱火這個時候卻又煙消雲散了。
房玄齡等人知道內情的,不免好氣又好笑的搖頭。
而李世民也早已興沖沖地回了內廷,第一件事兒,便是讓人請楊悅到西海池彈琴。他是想告訴楊悅自己已收回了“僕碑”之命,看看楊悅的反應,看她是否是昨晚那個宮女。等到宮女回說楊悅不在咸池殿,也不在凝雲閣,不知去了哪裡,又十分掃幸起來。如果換了別人,他大可發怒,但楊悅並非她的嬪妃沒有義務在宮中等他傳召,只好悻悻地自去。
大內,嘉側殿,“經”部。
楊悅走進書殿裡時,燕德妃早已在殿中。不過今日不是她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坐在她身邊。看上去比楊悅要小上幾歲,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或者更準確一點說,是個十七八歲的**。
楊悅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女。閒花照水,恬靜溫婉,鍾靈神秀不能盡言其美。與燕德妃的雍容淡定相比,少了些華貴之氣,卻多了幾分細膩精緻。
楊悅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美女其實有一種氣場,美的不是面容而是這種氣。楊悅從她身上便感到一種氣,一種如《愛蓮說》中所說的“只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焉”的超然之氣。當然燕德妃也有一種氣,她的氣是另外一種令人敬服的通古博今的才子之氣。
燕德妃在一旁楊悅介紹道:“這位是徐充容。”
徐充容?徐慧?難怪如此。楊悅不由暗歎道。
武眉兒這些天不被李世民召去侍寢,大部分是因她之故。她可是武眉兒最大的情敵,李世民最寵愛的嬪妃。想到武眉兒的頑皮可愛,與眼前這個少女相比,的確有點小兒科。一個是十四歲的花骨朵,一個卻是正在展開的花朵……
“我若是李世民,也會喜歡她。”楊悅心中暗想。微微一笑言道,“難怪今日這書殿中與平日不同,到處都是江南的靈秀之氣。原本是徐充容在此。”
“我叫楊悅。”不等燕德妃介紹,楊悅已自我介紹道。
徐充容也帶了幾分欣賞正在打量楊悅,聽了楊悅說話,微啓貝齒,微微一笑:“原來是楊貴妃的弟子,果如傳說中一般,俊雅飄逸……”
“你們兩個那再相互誇讚了,否則我可要吃醋了。”燕德妃在一旁笑道。
“燕博士淡定華美,纔是大家風範,其是一般美女相比。”楊悅回敬道。
徐充容也一旁掩嘴偷笑。這個徐充容與燕德妃與楊悅一般,也是亦師亦友。徐充容自十歲進宮,喜好讀書,沒少受燕德妃教導。
“剛纔在門外聽到燕博士與徐充容在談什麼,笑聲蔫蔫,好興致,讓學生也聽一聽?”見完禮,三人坐下。楊悅這些日子因聽燕德妃講課,乾脆如弘文館授經的博士一般,稱她爲“燕博士”,自稱爲“學生”。
燕德妃笑道:“偏你好奇心重。我不過在與徐充容閒話。”
反而是徐充容微微一笑道:“剛纔我與燕德妃正在談論,聽說今日早朝聖上已追回了去昭陵的使臣。”
“去昭陵做什麼?”楊悅訝道。
燕德妃笑道:“去探望鄭國公墓。”相熟之後,楊悅發現這個燕德妃不只有才笑,而且是個言語十分風趣的人。
“原來是去推魏徵的墓碑。”楊悅呵呵笑道,沒想到自己的勸說真起了作用。
徐充容微微詫異的看了楊悅一眼,似是自語道:“不知昨晚是誰勸說聖上,聖上竟然打消怒火。”
“我還以爲是徐充容的功勞。”燕德妃輕聲戲笑道,“聖上如今最愛聽的便是你的話。昨晚不是你在甘露殿……”
被燕德妃開玩笑,徐充容面上微紅,搖頭笑道:“聽說聖上昨晚在望雲亭上見到一個綠衫女子,談話之後,心情大好…..”說完似是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楊悅。楊悅身上穿得正是一身碧綠的羅衫。
楊悅知道她在懷疑自己,自嘲地笑道:“我雖然穿綠衫,不過聖上只怕沒功夫聽我說話。燕博士也穿綠襦,我猜定是博士自己賊喝捉賊。”楊悅知道燕德妃性情開郎,這些日子二人相熟,說話越來越隨便起來。
“如果是我,還用相問。”燕德妃搖頭。
楊悅不欲多談此事,轉口笑道:“聽說長孫皇后在時,聖上有一次被魏徵氣得大罵,說要殺了這個‘田舍翁’,是否真有其事?”
燕德妃點頭笑道:“聖上性情一向衝動,氣惱之下什麼狠話都說得出來。不過聖上最大的優點卻是善於聽人勸諫。只要你說的有理,聖上自然會聽。所以聖上雖然常衝動,卻也常英明。”
楊悅聽了不由呵呵一笑,見徐充容也掩嘴微笑,不由心中大笑,原來古代美女真的笑不露齒,自己這種八顆牙的笑,大概有點太難看了。
“魏徵明知聖上性情,不會曲線一點,委婉勸說?我看他直言犯顏,卻也有沽名釣譽之嫌。”楊悅故意說道。
“聖上與鄭國公亦師亦友,其中情感並非一句能說清楚。”
“聖上這次氣大爲生氣,卻也因爲平日對魏徵的感情極深。所謂愛之深狠之切也……”徐充容一直不言,此時突然插言說道。說到最後一句卻直視楊悅,欲言又止,似是大有深意。
楊悅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想不出所以然來,搖頭說道:“我到是覺得,聖上沒有冤枉魏徵。聽說他推薦的兩個人,一個杜正倫一個候君集都參與了太子謀反的事兒,難怪聖上懷疑他有結黨之私。”
楊悅故意如此說,本是不想讓徐充容認爲自己是那個綠衣女子。只是她的話,卻是出於後世史料中對這件事兒評議,此時說出來分明是說李世民不過是在借題發揮,大有猜度聖意之嫌。果然,此話一出,嚇了二人一跳。
徐充容動了動嘴,沒有說什麼。
燕德妃卻是忙告誡道:“朝中之事,非我等隨意議論的。”
楊悅知道自己說話有點猛浪了,這是在大內皇宮之中,謹言慎行只怕還避禍不及,忙點點頭,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道:“謹受教。”
一時想起與李愔、尉遲洪道、楊豫之等人一起,無論自己有怎樣出格的想法,幾個人都不以爲怪,不由懷念起來。想到在這宮中,以後要謹小慎微的蟄伏,又有點氣悶:“看來還是宮外好,儘快逃開這個地方爲上。”
她一心想要做個“帝王師”,沒想到自己剛剛幾天便要打退堂鼓,不由暗暗好笑。
然而,想起武眉兒,楊悅又有點氣餒起來。武眉兒這個小丫頭,正是情竇初開之時,被李世民稍一冷落,情緒波動很大。得不到李世民的召幸之時,竟然暗暗傷懷。這幾日學字都學得慢了起來。楊悅無論怎樣開解甚至恫嚇,也無濟於事,很是令人煩惱。不知自己這個“帝王師”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
不過,事情也不全是壞事兒。有道是“禍兮福之所依”,李世民不太注意武眉兒,反而給武眉兒留出時間,好好的補一補“文化”。或許將武眉兒送到兩儀殿“值班”,自己的歷史任務會完成一個階段。武眉兒在那兒結識太子,那便是她自己的本事了……
見楊悅怔怔出神,燕德妃輕咳一聲笑道:“聖上一向豁達,你到不至於嚇成這樣。”
楊悅醒過神來,故意誇張地嘆口氣道:“還是請燕博士爲學生講經吧。”
“六年春正月,實來。夏四月,公會紀候於成…….”
燕德妃今日給楊悅講的是《左傳.恆公六年》,寫的是“楚武王侵隨”之事。講到“上思利民,忠也;祝史下辭,信也。”
楊悅不由訝道:“向來只聽聞有‘下忠上’,怎麼‘上’也有‘忠’乎?”
“‘所謂道,忠於民而信於神也’。即,上思利民,是忠於民之意。”
楊悅暗中納悶,以她所知道的儒家思想,向來是“君君臣臣”,只有臣忠於君,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怎麼還有“上忠於民”的思想?這是儒家思想麼?
“‘忠’字到底何解?孔聖人所言之‘忠’到底是什麼?”
“《論語.里仁》裡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聖人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可見‘忠’乃儒學‘仁’之‘衆德’之一。”
“衆德?何爲衆德?”
“仁之衆德,如忠、信、愛人、克己、寬、恕、遜、讓、敏、慎、莊、勇……凡此種種皆‘仁’之德也。也就是人與動物的區別,凡有人之善性而去動物之惡性,即人之道也。”
楊悅心中不由大笑:“自己提出‘人道論’,卻要燕德妃來解釋。看來孔聖人的‘仁’,果然與自己的‘人道’大有相通之處,大家都認爲人性應該是善性。”
“我怎麼聽說向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謂忠也?”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燕德妃搖頭笑道,“國有法度,不可枉費。若遇無道之君,若比干之流死之奈何?孔聖人所言之忠,並非此意。”
“並非此意?”
“《論語》曾子有言:‘吾常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此忠乃是忠誠,做事要盡心盡力,非指君臣之忠。而君與臣之關係,孔聖曾言‘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乃是忠於職守之意也。”
“忠於職守?”楊悅不由驚呼一聲,“你確定?”
“亞聖也曾有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君與臣之關係是上禮下忠之關係。居上者常思‘利民’,是忠於民也,因而《左傳》之中稱其爲‘忠’也。”
“怎麼孔聖人的“忠”,與後世所謂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大相徑庭?”楊悅不由暗呼。
想一想歷代的儒生的確並非“愚忠”之人。比如魏徵其人,他本來是隱太子李建成的謀臣,如果真要“愚忠”的話,應該忠於太子李建成,而不肯爲李世民做事兒纔對。而事實上李世民的朝臣,有一大半先是敵人,而後又成爲臣子。比如凌煙閣中的二十四功臣中,如屈突通這種忠於大隋的鐵嘴鋼牙,最終也成了大唐的功臣。
這樣看來,所謂的“忠”的確並非後世人所想的“愚忠”。那爲什麼到了後世卻又有這種想法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綱又是誰定的?”,到底是誰把孔聖的“忠”給歪解了?
或者說,到底誰給孔聖人的“忠”,填了油加了醋,逐步成了後世的愚忠?
楊悅望着燕德妃不由怔怔發呆。
正思忖見,卻見燕德妃擡起頭來,突然微微一笑,說道:“今日看來講到此爲止了。”
楊悅正要問“爲何”,見徐充容向門口看去。楊悅回過頭去,見是吳王李恪出現在殿門口,不由微微皺眉。
吳王自然是來找楊悅。楊悅卻不想面對他,見他說有事跟自己談,便說道:“吳王有什麼事兒,不妨在這兒說吧。”
吳王稍一愣神,走近楊悅低聲說道:“豫之要找你。”
楊悅一怔,心道:“豫之?難道外面出了什麼事兒?”當下不及細想,忙辭了燕德妃與徐充容,跟吳王匆匆出去。
燕德妃笑吟吟地望向二人,大有深意。徐充容不知爲何卻是微微蹙眉。
“大哥,快想辦法救我。”
一路跟吳王出了承天門,楊豫之正焦急地等在承天門外的橫街廣場。見楊悅出來,楊豫之顧不上避嫌,一把抓住楊悅的手,急聲說道。
“怎麼?”楊悅嚇了一跳,好在她頭上戴了個大沿羅幕,不知道的認不出是她。
“照妹妹,她,她要嫁人了——”楊豫之結結巴巴地哭道。
原來是如此,難怪楊豫之着急。不過,這個卻是楊悅早就料到會發生的事兒。
楊悅略一沉吟,安慰道:“你先別急,我想想可有什麼好辦法。”
楊悅想來想去,只有兩種方法可解:一是武容兒代嫁郭孝慎,二是楊豫之帶着武照乾脆私奔。
第一個方法雖然能解決武照的難題,但楊豫之自己還有個皇上賜婚的“壽春縣主”,如何解決?
第二方法雖然乾脆,但是“私奔爲妾”這條律令,想到阿阮之死,楊悅又有點猶豫。但想到衛公與女拂女的一段佳話,更何況楊豫之自小喜歡武照,楊悅到是足夠相信楊豫之並非薄倖之人……
見楊豫之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楊悅一咬牙說道:“看來只好如此了。”
“怎麼辦?”
“私逃?”
“私逃?”楊豫之聽了卻是驚得目瞪口呆。
“爲今之計,一是代嫁,一是私逃。但是代嫁卻又有兩個麻煩。”
“什麼麻煩?”
“一個是武家大郎二郎不肯,只怕會泄了底。另一個是,豫之你自己還有聖上賜婚的‘壽春縣主’,到時候照妹妹還是沒法嫁給你。”
“對啊”楊豫之聽了楊悅的提醒,這纔想起自己的確還有個未過門的妻子,不由大急,在室中團團轉起來。
“只有私逃可用。”
楊豫之想了想的確再無其它出路,一咬牙說道:“好,那就私逃”
“但是私逃之後,有一點你必須給我保證。”
“什麼?”
“你當記得阿阮娘子的悲劇。你一生一世決不可辜負照妹妹。否則我楊悅便是追你到天涯海角,也決不放過你。”
“阿阮娘子?”楊豫之氣道,“大哥你說什麼,我若做出那種沒有人性的事兒來,不用大哥,我自己一頭撞死便是。”
楊悅見他如此說,不由笑道:“你知道就好。也許你這私逃會同衛公與紅拂女一般,來段千古的佳話也說不準……”
“衛公與紅拂女”的故事如今天在大唐的街頭巷尾,時有傳頌,楊豫之自然聽說過。見楊悅如此嘉許,心中激動,揮手一拍桌子,笑道:“好,就這麼辦。”
李世民大概沒想到,一場私逃計劃就在他威嚴的皇宮門前的橫街上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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