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纔是原原本本的湮祁, 摒除所有多餘的僞裝,再無所顧忌。
他聽到我的心聲了麼?瞭解我對他刻意的僞飾感到不滿?所以,他現時可以面對世人, 帶着邪惡與親善並存的奇異微笑。
什麼是善良?要怎樣纔算是善良?饒過處心積慮奪權殺親的兄長, 便是善良?不是, 倘若湮祁真的這麼做, 我也並不覺得他善良, 我只是會勾着他的脖子,親暱地調侃上一句:原來你如此寬容。
可惜湮祁連寬容都談不上,否則此時便不會出現這樣的場面, 一臉灰敗的湮軒和心神不寧的湮鴻,加上俊逸狂狷的湮祁, 由這樣形色各異的三人構成了僵持圓圈。
言歸正傳, 身處圈外的我, 只安靜地審度着湮祁,從全新的角度。拋棄包裝精緻的標準笑容, 俊雅無儔的臉顯露出來的,便是直截了當的陰詭,讓人一眼明瞭此人並非什麼慈善溫和的老好人。
褪去暖色後的彩石,終於還以冷譎本色。
瑰寶,我的稀世瑰寶。無比自豪地緊盯着湮祁高大的背影, 不自覺地勾起嘴角, 在心底繼續用各種詞彙讚美着這個男人, 才發現, 護短竟然是我的特質之一。
打破僵局的, 果然還是最沒底氣的人,竭力平緩語氣裡的波動, 只聞湮軒寒聲道,“這是我們之間的恩怨,莫要牽扯無關之人。”
“無關之人?”冷哼一聲,湮祁搖頭道,“若真是無關之人,那還輪不到來此充當人質,”邊說邊向湮鴻走近,他聲調愈來愈酸刻,“恐怕這天底下,能威脅到你的也僅此一人,我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止於湮軒跟前,湮祁雙手背於身後,語句間仿如罩上一層嚴冰,“你告訴我,我就當他是無關之人。”
徒然變色,湮軒眉峰凝糾,一雙靈活杏目閃爍不定,恍若陷入掙扎泥潭,而今湮鴻就如同他隨身攜帶的寶物,是捨棄脫身仰或是一同沉淪,全看他對湮鴻的感情有多濃。
實際上,比起那兩人的感情深淺,我更在意到底湮祁想從湮軒口中得到什麼答案,是何種秘密重要得能夠用來交換湮鴻的性命?
“究竟怎麼回事?你們要反目成仇?”邊上的湮鴻沉寂了好段時間可算是想起要發言詢問了,我挑着眉在心裡腹誹,這傢伙,一如既往地後知後覺。
狀似無奈地嘆了口氣,湮祁回身看向面色焦疑的湮鴻,斜挑起嘴角,道,“這一點,我想大哥會很樂意爲你解答,不過在此之前,他必須先做出選擇。”
“可以了,湮祁。”湮軒惡狠狠地低喝道,眥目圓瞪,臉色由白轉紅,看樣子氣得不輕,“我以往竟是小看你了。”
差不多是從齒縫間鑽出一句仿似自語的幽嘆,湮軒不再理會旁人,狡黠陰冷的目光在對上幾步之遙的湮鴻時,立馬如初春的積雪般融了一地,瞬息幻爲明媚豔陽,雙眸裡迸射出火熱的柔情,他使力跨出一格,腳步堅定,卻問得小心翼翼,“鴻兒,你愛過我麼?”
因湮軒的問題而稍稍愣了下,不及細想我便又聽到湮鴻毫不猶豫地回答,“從不!”
平地一聲雷,驚得全場氣氛愈發緊湊詭異。而於湮軒來說,這答覆更是晴天霹靂,只震得他不可置信地僵直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孤疑地朝湮鴻看去,一眼看中他那正受鎖銬之災的拳頭,關節處明明如此蒼白。口是心非,我瞭然一笑,心道又將是一場愛與誤解的表演,不料上一秒還極其頹敗之人驀地嘶吼着掙開枷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向湮鴻,在衆目睽睽之下,轟出驚天一掌,血,瞬間如泉涌般噴灑而出,漫天如花。
墜落,承接。滿身殷紅的男子緊抱着飄搖虛晃的身軀,其力之巨,勒得那恍如失去生命的軀體呈現出怪異的姿勢。
“這樣,你還能不愛我麼?”說不上是喜是悲的音調,清冷得仿如來自悠遠的天際。披頭散髮再無高貴優雅的身姿,湮軒喃喃自語,慢慢擡起頭來,嚇得周遭衆人倒抽一口冷氣。那是一張了無生氣的面孔,絕望空洞的雙目失了往日神采,卻好像受了驚嚇似的拼命怒睜,可怖的是,他雙脣扯裂,竟綻放出一朵心滿意足的笑靨。
無望的喜笑。恰似此二人那糾纏混沌的羈絆,繁複又矛盾。
“哼呵呵呵呵……”連串的誚笑聲由緩而疾,直至連同身體一齊猛烈地抖動,湮軒笑得酣暢淋漓,充斥着報復的快意。他甩着凌亂的頭髮,瞪目咧嘴,酷似來自地獄的羅剎。他用蓄滿怨恨的寒眸掃視四周,最終牢牢鎖定在湮祁身上,但那怨毒的目光又似乎穿透了湮祁直直朝我射來,甚至於我產生了這樣的錯覺:湮軒狠辣的視線像激光一般鋒利尖銳,可殺人於須臾之間。
尖嘯刺耳的啼笑在加劇,躁悶壓抑的空氣在蒸騰,隊伍開始動盪,人頭攢動身影交錯,就在我以爲仿似無止盡的瘋笑還會持續下去時,一切嘎然而止,湮軒動也不動垂首跪坐,雙臂仍死死纏繞着湮鴻,所有人隨之安靜下來,一個個警惕地觀察着連體嬰般的兩塑人體雕像,不敢輕舉妄動。
“湮祁,”駭靜之中,低沉的語調依然十分清晰,湮軒平靜如常地開口,恍若他從未發瘋失態過,“我告訴你,他就是他的弱點,唯一的弱點。”
“那麼你,又將會如何抉擇?”
這一句,成爲湮軒在世爲人留下的最後一絲痕跡,卻沒料到,無形的音波竟比具象的實體更令我耿耿於懷。
昂首迎視同時轉身回望的湮祁,在混亂嘈雜的人羣中,繁華喧囂漸漸被掩埋遺忘,彼此對視,我心平氣定,無聲地詢問:針對炫懿弱點的我,你打算怎麼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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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意思!”霍然疾速向我奔來,湮祁怒氣衝衝,“別告訴我,你當真認爲我會拿你作勝利的籌碼!”下狠力出手,他使勁搖晃着我,那語氣那神情,整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聽着!你不光是那傢伙的弱點,更是我的!”
老天作證,我確實是想抑制住笑意強裝正經的,無奈湮祁聲情並茂,害我差點兒繳械投降,唯能儘量放低聲音量,“你千方百計想從湮軒嘴裡摳出來的,就是炫懿所謂的弱點?”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這道理還是你傳授的,不是麼?”蹙着眉心,他停下來板正我,肅容道。
“是沒錯,可你犯得着靠那麼近講悄悄話麼?”咬着下脣,我還在努力剋制都已涌至喉間的濃郁笑氣,真夠難過的。
張口無言,肅顏正色的臉容登時換上怔鄂驚詫,猝不及防的湮祁對於話題重心的轉換有些反應不過來。那倒是,他是真相信我在質問他的用心,不想我的矛頭從頭到尾都只是衝另一個無關緊要的地方而去。
好半響,他微張的脣瓣徐徐併攏,轉而向兩邊擴張,形成一抹攝人心魂的耀然笑紋,深邃烏瞳盈滿寵溺的暖意,他霍地拉我入懷,下顎抵着我的額頭,細細感嘆,“以後別再輕易向我露出那種表情,我承受不起。”
玩笑而已。我很想如是開導他,卻又突然覺得自己的確過分了。不遠處屍骨未寒的那兩具死人,無論如何,都是湮祁的長兄,縱使感情淡薄,看到他們如此結束一生總歸無法使他高興得起來。而如今,湮王去了,湮軒湮鴻也死了,湮王府上上下下亂成一團,弔喪,送葬,繼位,整頓,重振聲名等等,大小鉅細一律需要他去打理安排,這些已經夠他忙碌上好一段日子了,心情理應低落煩躁,我非但沒有適時地寬慰他,反而還火上添油,行爲果然有欠妥當。如此這般一尋思,我便又驀地愧疚起來,眉峰倒豎暗罵自己,正欲擡頭向受害人道歉,卻聞湮祁輕輕說道,“別動,再讓我抱會兒。”
我安靜了,老老實實站着不動,就這麼順貼地挨着他,讓他真實地感受我的存在。
“我真的不希望被你誤解,那着實不好受。”良久,他終於鬆開懷抱,但雙手還是不肯自我身上離去,強調道,“我絕不要步他們後塵。”
什麼都不用多說,單單以一個信任的笑容,便可傳遞我的理解。
我是理解的,那種經歷越多不見清晰卻愈發迷惑的心緒。一幕幕情感糾葛,一出出離別大戲,並無給我絲毫幫助去進一步探索人類的感情世界,相反地,我竟越加覺得困惑茫然,是什麼控制着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又是什麼主導着一個人的愛恨情仇?我苦思冥想,依舊尋不到答案,歸根結蒂,世間萬物,本就並非處處皆有緣由,到頭來,苦苦追尋的未必是滿意的解答。
既然如此,我何苦爲難自己,非要去琢磨那些人的價值觀念,要愛要恨要分要離那全是當事人自己的取捨,其餘的,不過一羣看客。
我們無法左右別人的思想,而他們也不能影響我們的決定。反手緊握住湮祁的手,我眉目含笑,眼中有話,意在心領神會。
他懂得,所以鄭重地把頭點了又點,直至我莞爾一笑,禁不住舉手捧住他的腦袋,獻上一吻。
原是柔情蜜意的時刻,哪料一股邪風毫無預警地席捲而來,我不得不抽身躲避,冷光乍過,沒入身後的樹枝。
“暗箭?”循視睇去,湮祁皺眉往前靠近,我尾隨其後,心下暗忖這利器的來處。
“密信?”湮祁疑慮地取下綁在箭身的紙條,在我喊當心以前。
“小心有毒……怎麼了?”我一心關注那字條上是否沾毒,卻倏地意識到湮祁臉色不對,連忙挨近仔細察看他有無異狀。
“真是混賬東西!”猛然破口大罵,湮祁揪着那張紙暴跳如雷,恨不得當場撕了它,然當他對上我關切的眼神後,終究沒撕下去手,撇開頭手一伸,他豁出去道,“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