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祁出其不意地現身令我們皆吃了一驚, 瞠視着湮祁的背景,明顯地感受到自他身上傳遞而來的保護信息,嘴角上揚, 我斂去方纔與月胤末對峙時的冷焰, 放柔聲線道, “祁, 我不會答應的。”
“我知道, ”倏然轉身,湮祁回眸睇來,不復平日清明透亮的神采, 裹覆其上的竟是氤氳黑霧,“但這傢伙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邪眸飛快地轉了一圈, 落在湮祁臉上, 爆射而出的是陰鷙的殺氣, 月胤末絢麗嬌艶的絕色笑靨,看在我眼中, 卻是世間少有修羅般險惡的嘴臉,尤其是他直衝湮祁那□□的殺意,那殘虐的眼神散發出的威勢使我瞬間啓動一級警戒,面色因之陰鬱轉沉,冷視着他, 暗地裡進入防守狀態。
“這傢伙?”銳爍如劍的赤紅利眸向湮祁直線延伸, 目光着落點更是久久不曾移動, 陰幽的鳳瞳之中一片狠殘之色, 月胤末漾開一道森冷笑紋, 面朝毫不示弱的湮祁譏屑道,“你以爲你在跟誰說話, 不長眼的奴才。”
十足的挑釁意味,此際雕刻在月胤末臉上的傲然神氣,居高臨下地形成一張無形的網,籠罩在佇立不動的湮祁周身,加劇了其面色的陰沉晦暗。
雖不認爲湮祁會幼稚得被激將成功,但月胤末刻意顯擺的皇家傲氣卻令我徒生不快,不論是誰,我都不允許對湮祁出言不遜,尤其是以地位高低來侮辱貶低。揚起不屈的下顎,我昂首挺胸跨入他倆中間,面對其高傲叢生的絕色顏容,目露兇光,冷嘲熱諷道,“尊貴的月國陛下,我拒絕你的提議,請回罷。”
面色邃沉,月胤末被阻截於半空的陰鷙眸光駐留在我面上,即時沾染上幾分切膚的寒意,他斂眸低問,“不後悔?”
單邊嘴角微微上揚,我斬釘截鐵地回以肯定答案,“是。”
句末尾音還未消失,便驚覺腰上一緊,條件反射正欲翻掌出招,不料對方發力,剎那重心不穩,整個身子不受控制衝着月胤末傾斜,墜落的瞬間,卻聞耳畔傳來柔膩混雜邪氣的輕飄語調,“你不肯自己走,我唯有扛着你離開。”
眼看絲綢軟袍近在咫尺,眨眼便要親密接觸,我揮手向上,一個倒勾,衣帛撕裂外力驟失,掙得自由之際我反身後躍,準確無誤地跳進湮祁開敞的兩臂之內,倆人相對一笑。
“默契得很,極好,極好……”磨着牙狠狠地擠出幾字,月胤末柔媚的五官再勾勒不出絲毫笑痕,狹長鳳目裡愛恨交織,迸射出濃烈的暴虐之氣,但見他五指一張,撲面而來。
動作敏捷地與湮祁錯身分開,後撤的空當抓準時機朝專攻湮祁的月胤末投去暗劍,直取他袖口之下無暇防範的脈門。
“哐當”一響,利刃落地,即刻砸醒了月胤末的大意粗心。立足站定,我轉眼睨向神出鬼沒的木頭樁子,不由蹙緊眉端,怒目剜了那張木然死寂的面孔一眼,很是不悅,“沒能力管好他,就休怪我動手。”
千年不變的酷顏上,唯一泄露情緒變化的幽凝雙目飛掠過一抹殘肆光芒,隱埋其下的警告最是鮮明易了。木頭樁紋絲未動,仿如一尊雕塑牢牢佔據了重要的戰略地勢,一時間竟使我尋不到下手方位,拳頭結實幾分,我瞠目直視他不動聲色堪稱面具的臉龐,足尖一點,率先展開攻勢。
管你是否唯一一個能解除血咒的人,此時此刻,我眼裡耳裡只看到聽到木頭樁身後那打得難分難解的倆人,有人對湮祁不利,我必須阻止,誰試圖扮演程咬金,不容分說僅有失敗一途。
掌心破風前進,眼見便要揮上那猶被點了經穴的厚實胸膛,毫無動靜的身軀卻出人意表地霍然背轉身去,掌影擦過他飄揚的髮絲,須臾間,我驚見他精準地抓住前方晃動的人影,順水推舟拱到我收勢不及的手掌下,於是,屋中四人,一臉不可置信轟然倒地的,是猝不及防捱上一擊的,月胤末。
“咳……混賬!你這該死……咳……”跌坐在地的月胤末一陣猛咳,眸中升起一團望不見底的怒烈,熾熱如焰劇烈地燒向彎身去扶他的木頭樁,那滿眼的殺氣,若說他下一秒拔刀劈柴,定然不足爲奇。
不給我喘息嘲諷的空隙,喉間驟然生癢,下意識輕咳出聲,口中倏地涌起一股濃重的鐵鏽味,溫熱的液體溢出脣角,立時引來湮祁繞樑驚呼,“夕!你怎麼了?”
就着袖口拭了拭脣瓣,我揚起臉想要故作無事取笑湮祁的大呼小怪,一張嘴,竟反而接二連三吐出幾口鮮血,一如月胤末,不停地咳嗽起來。
“這怎麼回事?咳,咳……”漸漸緩過氣來的月胤末首度詢問出聲,拽過木頭樁的衣襟,含怒惡道。
波瀾不驚地與暴怒中的月胤末對看,木頭樁從容地應對着身前人施加的巨大壓力,如清水般無色無味地回以簡短語句,“咒效作用。”
挨着湮祁的我,方聽此言,恍然了悟,血咒的功效當真是日新月異與日俱增,由最初的心神感應逐漸演變到現今的形體牽制。頓悟這一點,也就不難推斷出方纔木頭樁那出其不意的舉動了。他若想結束這場混戰,首當其衝便是勸止怒火攻心的月胤末,然而要他對月胤末出手卻又是萬般捨不得,基於此,他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利用血咒的微妙聯繫再借由我的手向月胤末打出那一掌,一箭雙鵰,既成功削減了月胤末的戰鬥力同時也令我牽連着受內傷,如此一來,整盤僵局便屬他手握優勢。
木頭木頭,活木石頭,非空心有靈性卻如石塊般堅硬不催。是棵絕世好木。
感受不到任何來自他身上的威逼之意,我索性倚着湮祁好好地調整絮亂的內息,別有深意地上下審度着面臨月胤末的沖天震怒而應付自如的實心木頭,單憑他的系列動作來看,想必早已習慣了月胤末那變幻莫測的古怪性子。
攙扶起滿面兇相的月胤末,頂受住來自渾身散發王者霸氣的一國之君那濃烈的暴戾低壓,木頭樁眼皮一眨不眨迎視着蓄滿肆虐的鳳眸,只收緊了掛在月胤末肩上的胳臂,不容抵抗。
“放手!你……”因了木頭的強制而越發暴怒的月胤末,叱喝着勾拳揍向施力源,奈何無論是力道強度仰或是身形姿勢,都不利於他的進攻,這樣魯莽的行徑直接導致了以下結果,扭頭回眸的當口被木頭一個手刀劈中,凝糾着眉峰昏迷過去。
“好手法。”讚賞地低笑道,我對木頭這一抉擇持十二分的認同,猜得沒錯的話,接下來他便會將人順順當當地帶回月國,讓懷中那好不容易消停下來之人老老實實做他的皇帝,不要再多事地跑來插手別人的事務。
想到那難纏的傢伙能夠就此退出這場戰局,從而減去一個需要勞心傷神加以防備的人物,我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這麼一想,連帶着心情也跟着愉悅起來。
興許是表現得過於明顯,耳際傳來湮祁小聲的笑吟聲,“這月胤末帶給你不小的困擾啊。”
“何止困擾,”聽出他話裡的調侃,我故意把自身重量往他身上又傾倒幾分,暗笑着應道,“簡直是眼中刺。”
“月圓夜,咒限到。”冰聲冷調中罕見地添染了一絲難以細辨的冷鬱,打橫抱起月胤末的木頭樁忽然打開金口,又一次拋出經過高度概括後的幾字箴言。
“咒限?”驀地一驚,我站直身來,與之照面相對。
“時限截,咒無解。”再開尊口,平波如鏡的淡然口吻遍尋不出分毫剛剛難解的低沉,木頭樁不帶感情地掃來一眼,爾後迅捷利索地折身躍上屋檐,少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竟還有時間限制,真是煩不勝煩。”活該短命的月陵冴。在心中詛咒那個以悲劇收場的可憐人,我一丁點兒罪惡感都沒有,即便他是個悲情人物,但他的可恨之處已遠超我對他本就不多的同情心,就爲這莫名其妙的血之咒術,無故惹來多少麻煩,而最最煩擾的還是那隻牛皮糖似黏人的狡狐,假若趕不及解開咒術,那往後的日子還不知要有多少副作用推陳出新。
正想着,一旁的湮祁驀然壓低聲,拉住我的手示意我靜下心來聆聽,“夕,你聽。”
雜沓的腳步聲隱隱傳來,在日月交替的傍晚時分,逐漸清晰靠近。幾乎是下一秒,我與湮祁同時看向彼此,心照不宣疾速退向旁門的陰暗角落。
“轟”聲震天,暗紅色的庭院大門被人一舉破開,緊隨着一大羣人馬魚貫而入,但看他們分列兩隊,迎來最末那大搖大擺踱步而來的湮軒。只聞他不疾不徐地下令道,“仔細搜,不可放過一處地方,”想了想,又可有可無地補上一句,“先護湮王周全。”
話音方落,人羣即時行動起來,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安祥寧靜的王府大院登時人聲沸騰,嘈雜混亂。
與湮祁一前一後翻身閃進迴廊盡頭的偏房,掩上門,我鎖眉道,“賊喊捉賊,湮軒這一招實在不怎麼高明……”
“卻很陰險,”接下話頭,湮祁沉凝道,神色如覆寒冰,“他想把刺殺湮王的逆謀之罪嫁禍於我,而就他適才那般悠閒的態度來看,只怕早已遍搜全府,確定了我倆的行蹤,若是被他抓住,再要脫身便難了。”
聽他這麼一分析,立時瞭解到現狀的危險與不利,我扭頭睇向湮祁,把決定權交給他,“是否先救湮王?”
“不必了,”隨即否定,在我詫異的目光下,湮祁牽起一絲苦澀的淺笑,“他已走了。”
走了?死了?有點兒反應不過來,對於湮王去世的消息,我感覺不出絲毫難過傷懷,然而看着湮祁勉強的苦笑,沒由來一陣揪心,早有所悟,只要眼前這人一擰眉,我的心也會跟着下沉不安,無可避免。
“祁……”伸手環住他的肩,小心輕柔地拍打其背部,我暗自思索着要如何開口安慰。
“我沒事,”迴應我一個緊密的擁抱,湮祁埋首在我的肩窩上,悶聲悶氣道,“他不仁不義,我也無需再顧忌手足之情,這是他選擇的道路,我成全他。”
我看不清湮祁此時的神情,又無從由刻意掩蓋的語氣裡猜度他的情緒,但喪父之痛想來如何不可能舒心爽快,詞彙貧瘠安慰不了人的我,唯能用行動來表達我的關心體諒。
“這裡不安全,我們趕緊撤離,”相擁片刻,湮祁終於鬆開硬實的雙臂,黑潤的眼眸閃耀着熟稔的照人光芒,搭肩的手改爲攬腰,他挪動步伐,闊步向窗櫺奔去,“跟我走。”
窗外是高聳的圍牆,按理說是死衚衕沒錯,但既然湮祁要我跟着他,那決計毋需多思猶豫,追隨他,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阿鼻地獄,我也認了。
輕巧靈活地跳出窗臺,湮祁熟門熟路地領着我穿梭在茂密繁盛的翠綠叢中,枝葉摩擦衣裳的窸窣聲響,斷斷續續;湮祁腳尖踮踏石路的節奏拍子,高低起伏。光影交錯的時刻,我不禁有些微的出神,竟覺得這樣的感受極好,遺忘一切拋開所有,奔跑的路途上,僅有濃厚的自然氣息,以及,我和他一深一淺的呼吸樂章。
“就是這裡。”霍地收住腳步,湮祁緊握住我的手,回過頭來,俊逸出塵的面容上綻開的笑靨卻是如此,難以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