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在瑞特眼中,眼前一直以貓的形象示人的斯科特終於露出了尖牙利爪,而且腦袋上冒出了惡魔的兩隻尖角,還晃啊晃。
這個妙不可言的想象讓瑞特輕笑出聲來,在尖叫聲、嘶喊聲和呻^吟聲此起彼伏的醫院裡,顯得格外不協調。
斯科特悄悄瞪了他一眼,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金幣,拿手帕包起來遞給梅里韋特太太說:“身爲邦聯的一員,現在我能做的只有這個了。”
梅里韋特太太的胖臉上露出一個笑容:“你從來都這麼好心,斯科特,你的父母爲你驕傲得不得了。雖然我不該向一個已經爲南方盡心盡力的英雄再提出要求,可是我們的藥品真的到了山窮水盡……我怎麼能忍心看着爲我們付出這麼多的勇士們……”
眼前,是梅里韋特太太含淚的雙眼。
耳畔,是傷兵們痛苦的嘶喊和呻^吟。
斯科特打斷了她:“爲了我們的傷員,我會再偷運一次封鎖線。放心吧,梅里韋特太太。”
在北方軍艦的嚴密封鎖下。
“我知道你瘋了,寶貝。不過既然你難得瘋狂一次,我也只好陪你了。”瑞特抱着手臂,笑得比蒙娜麗莎還神秘。
……斯科特最討厭他這樣的笑容了。
幾個星期後,一艘漆成灰色的造型優美的偷渡船海貓號——瑞特一定要這樣命名——緩緩的行駛在查爾斯頓附近的淺水區。
這是近來第二個月黑之夜,星光反射在洋麪上,明亮得不用望遠鏡就能夠看得很遠。在清冷的月光下,沙灘顯得比洋麪更加蒼白。
“我們很快就要大功告成了。”斯科特自言自語。
瑞特捏了捏他的手作爲回答。
真是一隻神奇的小貓咪,平時的警覺隱藏在面無表情的外表下,一旦遇到危險,卻爆發出獵豹的速度、兇悍和力量。
瑞特棱角分明的紅脣邊,像海霧一樣彌散出一層笑容。
自從北方佔領了查爾斯頓的瓦格納要塞後,已經很難有船偷渡過查爾斯頓封鎖線了。大多數勇士們都選擇了北卡羅來納州的威爾明頓港,那裡可以沿着兩條海岸線偷偷行駛,而且有兩個受到保護入口可以悄悄通過。
可是查爾斯頓……北方的大炮控制着深水區的航道,沒有任何邦聯的船隻膽敢在薩姆特堡的西面行駛,東面的航道則又狹窄又彎曲,低潮時,大片水域只有四英尺五英寸深,而小巧靈活的海貓號吃水就有四英尺。
北方的軍隊很清楚,偷運封鎖線的人一定會趁着月黑之夜溜進來,他們也十分清楚必行的水道。這個時候的封鎖一向非常嚴密,目光如炬的聯邦哨兵們拼命擦亮眼睛,使勁要把濃重的黑夜看透。
海貓號離查爾斯頓越來越近了。在那片湍急的淺灘裡,浪花變得更加激盪。雖然北方戰艦離他們很遠,但偵查艇會在這片水窪中來來回回的巡邏。偵查艇比偷渡船還小,無法對海貓號造成實質性傷害,但艇上的偵察兵一旦發現異常就會發射信號彈,把軍艦的火力引向在大炮的猛攻下不堪一擊的偷渡船。
細碎的浪花在腳下作響,一個個浪頭前赴後繼的奔向海岸,又嘶嘶作響的頹然後退。
斯科特舉起了左手向瑞特示意,表明“海貓號船頭的左側有聯邦巡邏艇”。
“你的夜視力活像一隻野貓,寶貝。”
這種最緊急的時刻、最危險的關頭,也只有瑞特才能肆無忌憚的開玩笑了。
不出所料,聯邦巡邏艇的舵手發現了夜色中的陰影——一個可能是聯邦輪船、也可能是邦聯偷渡船的形狀。
舵手從鐵箱子裡摸出一顆信號彈,衝着那艘船喊道:“口令!”
斯科特舉起一把決鬥用的□□——他在槍上綁了什麼作爲湊合的、山寨的□□——扣動了扳機。
那個舵手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軟綿綿的栽進了淺淺的水裡。
斯科特吹了吹槍口。這一槍,至少給了他們額外的五秒鐘。
可憐的人,實在對不起了。如果我不把船上的藥品運到亞特蘭大,就會死更多人。
“你搞什麼呢,湯姆?”偵查艇上的另一個水兵說。他也察覺到了海貓號,七手八腳的摸出另一枚信號彈,叫道:“喂!口令是什麼!”
“偉大的聯邦!”瑞特叫道。
今晚的口令是“林肯總統”,可昨晚的是“永遠的聯邦”。這個新來的水兵拿着信號彈和火柴猶豫不定。
已經好幾個星期沒碰到偷運封鎖線的了,這會不會是一條聯邦的船,而船長碰巧聽錯了或者看錯了旗語呢?
“口令!”這個好心的、耐心的水兵又問了一遍。
斯科特跳上船頭,挑釁的大喊:“見鬼的戰爭!”他意氣風發的喊着,一邊扣動扳機,打中了水兵拿着火柴的右手。
在同伴的痛苦的嘶吼和叫罵中,還是有一個動作敏捷的舵手點燃了信號彈,與此同時,海貓號撞上了這條巡邏艇,把艇上所有水兵都撞進了海中。
“我們要感謝這位好心人的猶豫,瑞特。”斯科特的黑髮已經長得有點長了,他一直沒有時間去理髮店好好剪一剪,於是用繩子把頭髮紮起來懸在腦後——這樣離經叛道的男式髮型,在一百多年後的二十一世紀,也只有藝術家這種生物纔會留——在呼呼的夜風中像一面旗幟那樣飄揚。
“你的夜視力也立了大功,寶貝!”風迎面灌進肚子裡,聯邦軍艦的炮彈在二十英尺外爆炸,瑞特卻完全不在意,他顯得意氣風發。
他們被濺起的水花打溼了,就像小時候玩打水仗一樣。
“他們的命中率提高了。”斯科特咧開嘴,衝着炮火來襲的方向豎了箇中指,“我們要加速。”
瑞特對着通話管喊:“加速!”然後他端起望遠鏡,若無其事的看着前方,似乎北方軍艦轟鳴的炮火只是一個愉快夏夜的無害煙花。
海貓號頂着炮火艱難前行,整條船被不斷濺起的水花擊中,好像從瀑布下經過一樣。
“你看到水柵了嗎,我的綠眼小黑貓!”
“如果你再這麼稱呼我,我就……罷工!”斯科特眯起眼睛,他發現低低安置在水裡的水柵越來越近了。這種水柵通常只有天亮時才能看見,多虧了斯科特的視力,他們才能在夜色的掩護下更加安全的通過火力網的封鎖。
海貓號被一顆炮彈打中了,她顫動着,搖晃着,像一隻落水的貓那樣搖擺。儘管這樣,他們還是穿了過去。水柵上掛着的水雷,離海貓號只有不到一英尺。
最後一枚炮彈的碎片落在甲板上,彈動跳躍了兩下。
“我們又過關了。”斯科特鬆了一口氣,“我的腎上腺素又分泌過剩了。”
“請檢查一下海貓號的損壞情況,輪機手。”瑞特粗聲粗氣的命令。
“讓我們知道賣廢鐵還是賣船更合算。”斯科特乾脆在甲板上躺了下來,他毫無形象的舒展四肢。
“我不會賣掉海貓號的,寶貝,她可是我們最後一條偷渡船,也是我們最後一次偷運封鎖線的見證。”
放鬆下來後,斯科特有些頭暈眼花。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夜色中看不清瑞特的臉,只知道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在微微發亮。
整個查爾斯頓還籠罩在瑞特膚色般的黑暗中,城市裡瀰漫着磚屑、泥土和火的味道,再也不見那個古老南方的代表,再也不見那個優雅、富裕、緩慢、寧靜的老城。
“減速慢行。”
碼頭區早已被炸燬,帆船癱瘓在岸邊,汽船沉在河底,經受着浪潮日復一日的衝擊。
查爾斯頓的投機商大多數都在威爾明頓守株待兔,但只要有偷渡船開進來,就有人渴望做生意。
搖曳的燈光照亮了海貓號。
“我要給自己來點塔夫綢和鈕釦,親愛的勇士們!”
“你一定給我留了鈕釦、花邊和絲帶吧,瑞特?”
“我要十箱波爾多葡萄酒和十箱香檳!”
海貓號完全停了下來,鍋爐開始排氣。在颼颼是聲響中,斯科特聽到河水拍打着船身,聽到瑞特指揮的呼喊,聽到自己的心跳……卻唯獨沒有聽到人們對奢侈品的渴求。
“今晚我幫不了你們了,先生們。我們沒有帶回奢侈品,整整一船艙都是繃帶和藥品。”瑞特笑得看上去十分燦爛,“不過我確實帶了幾瓶白蘭地回來,或許我們可以爲我們美麗的藍色旗幟喝一杯?”
“上帝啊!”人們失望的喊,“你幹嘛要挑這麼倒黴的時機來顯示自己的愛國心?”
他們陸陸續續的離開碼頭。
“一個半小時後火車就要開了,寶貝。你不想讓米德大夫久等吧?”瑞特沒有說挖苦或逗笑的話,他靜靜的看着同伴碧綠的眼睛,有一瞬間,斯科特甚至覺得他就想這麼看下去,就想讓時間停滯在這一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