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污衊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飈奪炎熱;棄捐莢笏中,恩情中道絕。”

入明華宮不久,便接連看到了諸多變故:明妃薨逝,方充儀瘋癲,琴墨、鳴玉兩大宮女被賜死,現如今,和自己一同入宮的王后,上雖未有明確旨意處置,但王后自己稱了病,令各宮每日無需晨昏定省,這麼一來,昔日熱鬧的和坤宮徹底冷落下來。那刺破了臉的楊修儀,也更是孤苦、可憐。

賢妃秦海潮一直不受重視,這般情境,倒也落得個清淨。

秋來在園中彈琴作歌,她的心中不自覺還會翻起些波瀾。思及自身,安穩是安穩,但長夜漫漫無人陪伴,何嘗不是另一種苦?表面上,獲得個與世無爭的美名,可是偏安一隅度過平生,終究也不知道是福,還應當是禍;

一曲唱罷,秦海潮一聲長嘆。擡起頭,發現臺階下站了一個宮女。眼睛不覺一亮:真是好驚豔一個宮女!想想自己姿色平常,這個宮女精巧一張面龐上,黛眉修長,一雙眼睛汪着兩潭水一樣,盈盈盯着,縱是女子,她望兩眼,竟能一時癡了。

秦海潮眼珠轉了兩圈,招手讓這個宮女過來:“你是誰?爲什麼站在這裡聽本宮撫琴?”

宮女秋水般兩點雙眸閃啊閃:“奴婢是浣衣處的,叫蘭語蝶。適才做完事途徑這裡,聽到娘娘的琴聲好聽,不知不覺被吸引了。”

“你懂本宮的琴?”

“不甚懂,只是剛纔有點難過,聽罷,這會兒又舒心起來。”

“哦!”秦海潮頓時逢到了知己:“你這麼說,便是懂了。”招命她坐下來,“讀過書嗎?”

蘭語蝶搖搖頭:“奴婢長在鄉間,認得幾個字,書甚少讀。”

秦海潮仔細端詳她的臉:“瞧你的模樣,完全趕得上這宮裡面的嬪妃了,怎麼只做了一個宮女呢,還是在浣衣處,端是浪費。”再度沉吟,之後才說,“難得本宮覺得和你投緣,不若我去中樞處,請林掌制將你派給了我,你覺得可好?”

蘭語蝶一聽,喜不自勝:“那可是大好事,奴婢謝謝賢妃娘娘。”

秦海潮笑了:“那你暫且回去,等中樞處的消息吧。”

瓊玉宮。

大殿上“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不斷傳來。

宮女們都被攆出來,雪妃親自操起一支孔雀翎的撣子,一邊抽打跑得最慢的那個,一邊怒罵:“不知道本宮見不得這些帶水蓮花、亦或是描蘭花的東西?什麼玩意兒,別的那些心毒腸爛的挖空心思算計本宮,也就罷了,偏生的你們這些平日價就蠢笨、慵懶的,竟然也夥着她們刺激本宮!”

抽打得那個最不伶俐的宮女哭成個淚人。

幸虧浮香從外頭回來,攔住了:“娘娘,娘娘!”

雪妃氣喘吁吁:“怎不讓我打死她呢?本宮今天就是要把她打死,心裡頭才舒服。”

將雪妃扶進內屋,浮香奉茶一杯:“娘娘,事已至此,你還是將鳴玉的事放下吧。別的不說,賜死鳴玉的旨意是殿下親自下的,左右這宮中誰能耍這種花招呢?在太極宮,你就多次拒絕張恭權奉旨送來的東西,現在又這樣摔東西,懲罰穗兒她們,擺明了是打殿下的臉——”

“本宮還不就是爲了這個?”

浮香嘆了口氣:“我和鳴玉情同姐妹,又都是很小就和你在一起,你心裡的感受我知道。”說到這裡,眼睛裡也閃起水光。但是,她還是掏出帕子,將淚拭去,“殿下這個人,說是多情,骨子裡卻是冷心鐵腕,到時候必冷落了娘娘,所以,爲着自己,娘娘,你就算了吧。”

雪妃登時嚎啕大哭:“你說的,本宮又怎會不知道呢?本宮到底沒那麼多恩寵,連累了鳴玉,本宮心裡真的好難受。”

一個叫環兒的小宮女在外面回稟:“娘娘,昭儀娘娘和昭容娘娘來了。”

浮香忙擰了軟巾,爲雪妃擦臉。稍整妝容,雪妃方纔儀態萬方出現在大殿。

金悠璇頭上別了一朵時新的宮花,一直忍不住扶鬢展示,這會子一笑,放下手:“瞧臣妾這怪嘚瑟的,見着娘娘你,又少不得無趣。”

雪妃“哼”了一聲:“你戴這花好看,該嘚瑟,就多嘚瑟會兒吧。”

“本來,倒也是呢。宮女們都說臣妾戴着美,剛纔進殿之前,餘妹妹也稱讚臣妾來着,臣妾當時一高興,都答應將宮裡還有的兩朵,送給餘妹妹。”

“只要不來娘娘這裡啊,臣妾戴金姐姐這時新玩意兒,也可以顯擺一二。”餘箬青半假半真地嬉笑。

雪妃得她們吹捧,心情平順了不少,嗤的一笑:“就知道和本宮耍嘴。”

吃了兩口茶,金悠璇才說:“娘娘可聽說了?增成宮那位,最近心思動得可歡了。”

雪妃眼皮都沒撩一下:“不就是王后失信,本宮又不想和殿下應酬,楊秋鸞自己不當心,劃破了自己的臉,殿下沒人指派,纔派她去查點一、二。”

餘箬青“哈哈”笑道:“就是昔日王后那氣派,親自查,也查不出什麼來呢。楊秋鸞膽子再怎麼大,這會兒子,還不是得打落自己的牙,混着血往自己肚子裡吞。”

“是啊,”金悠璇接茬,“小小一個修儀,主意竟然打到娘娘頭上來,真心不知道天高地厚。”

“那個漢平牧,說小不小一方官吏,娘娘若真上心了,在殿下面前說上一句,還不是說沒就沒了。”餘箬青一雙吊梢眼微微眯了眯,“又不是龍州牧、新州牧的,趾高氣昂顯擺什麼呢?”

雪妃撥了兩下茶水,突然將杯子放下:“最近,殿下可來後宮了?”

金悠璇說:“來了有三兩次。”

餘箬青側着臉:“一次去了芳華殿,還有兩次,可都去了東明宮呢。”

“怎麼又是東明宮?”雪妃兩眉立起。

金悠璇、餘箬青互視一眼,前者表情嚴肅道:“這也罷了,娘娘,臣妾剛纔同你說:賢妃最近可不安穩——這事,纔是娘娘此番需要詳加註意的呢。”

增成宮。

秦海潮還沒察覺,一輪新的風潮即將向她襲來。

今天天氣很好,院子裡的金桂也開了,飄了一屋子的香氣。她特意穿了一件淺藍底繡小紫花的衣裳。

宮女煙翠發自真心:“娘娘,你這樣子,還真像個未出閣的姑娘呢。”

秦海潮聽出讚美,莞爾一笑:“瞎說。”

外頭冰綃來了:“楊修儀求見娘娘。”

秦海潮連忙出來:“妹妹。”親熱挽着楊秋鸞的手,“最近太醫院上心,妹妹臉上的傷可見好了?”

楊秋鸞揭下面巾,只見那道深痕的疤已經掉了,很深的顏色也淺了不少。

“真好真好,”秦海潮笑道,“看來無須多久,妹妹就可以恢復如花美貌,屆時便可以重獲殿下的歡心。”

楊秋鸞戴好面巾:“姐姐在這宮裡,當真是個不俗的存在。多少人心血用盡,只爲可以獨佔恩寵,偏姐姐看得如此淡。”

秦海潮默然,過了會兒說:“日子總要過得嘛。噢,對了,”她將雙掌一拍,“本宮前幾日看到一個宮女,特別閤眼緣。今天,本宮特別遣人去中樞處,約了林掌制,沒什麼問題,本宮可要林掌制將這個宮女撥來本宮這裡。”

楊秋鸞左右無事,陪她出門。

“也不知是怎樣的宮女,讓賢妃姐姐這樣喜歡。”

“也不稀奇其他,本宮在園中彈琴作詩,難得她竟聽得懂。你也知道,殿下平時批閱奏疏、巡視軍隊,還要練功,本就不大到後宮中來,本宮這兒嗎,妹妹也是知道的,難得有個可以知心的宮女,心下就喜歡了。”

可是,等楊秋鸞看到蘭語蝶,賢妃這一番話的味道頓時變得不太一樣。

“娘娘覺得知心的,居然是她?”

秦海潮很是不解:“楊修儀難道早就認識?”

“何止認識,”楊秋鸞將她拉在一邊:“娘娘不知道這是當初殿下親自下旨,讓她去浣衣處的秀女?”

“啊?”秦海潮這才恍然想起,“倒是有這麼回事,也有這麼個人。”回頭看看,嘆氣,“只形容變了許多,那會兒我又沒多看,一時竟沒認出來。”

“這個秀女和臣妾一起入宮,並不是什麼天賦聰穎的人,反而出身寒門,學識修養都不甚出衆。大約,就是長相不俗,所以吸引了王后和已逝的明妃。但是,中秋獻舞,不僅沒有得到殿下的垂青,反而受到懲罰。娘娘要將她帶入宮去,當真要三思。”

秦海潮猶豫起來:“幸虧今天和妹妹一起來,現在麼,以妹妹之見……”

楊秋鸞認真道:“作罷!”

秦海潮不由得長嘆:“可惜可惜,真白費了本宮一腔熱情。”

正要離開,門外,以雪妃爲首,一隊人浩蕩前來。

當下王后被冷落,雪妃已是默認的六宮之首,中樞處的人哪裡敢怠慢,忙跪倒齊呼:“參見雪妃娘娘。”

秦海潮和楊秋鸞也緊着上前幾步請安。

雪妃看看:“罷了,都平身吧。”看看掌制林蔻,又回過來看秦海潮和楊秋鸞:“賢妃和楊修儀都沒事做了嗎?到這兒來幹什麼?”

“這……”秦海潮一時不明就裡,愣愣地不知該如何作答

雪妃冷笑:“你不會說,我代你說,想來楊修儀先前陰謀陷害本宮不成,這次又打算使別的計謀,專程想找本宮的晦氣吧?”

楊秋鸞一聽,慌忙辯解:“臣妾不敢。”

“不敢?”雪妃“哈”一聲笑了,“當初是誰心懷不軌,專程跑去告訴本宮方若冰懷孕?篤定本宮會按照你的設想做什麼對不對?怎麼了,今天又打聽了什麼秘密,欣喜若狂了?按捺不住了?這麼心急火燎,夥同上賢妃,來這中樞處要人!”

楊秋鸞從未這麼驚慌:“娘娘,臣妾真的不明白娘娘這會兒指什麼啊。”

“你住口!”雪妃頭腦已經被妒恨衝昏,“你要有什麼不明白,只會是爲什麼本宮這次來得這麼快!”怒氣衝衝,一甩袖子,目露殺機。

一旁浮香悄聲提醒:“娘娘——”目光一睃旁邊。

雪妃強制平息,嘴角微挑,露出一抹笑容對秦海潮說:“賢妃,其實我倒是聽說了,你是因爲那個宮女聽得懂你彈琴,所以,你纔要帶她進你的增成宮。”

秦海潮見狀連忙回答:“是啊,姐姐知道的,臣妾一直在這宮中,甚是寂寞,唯有讀書作畫或是撫琴,聊寄光陰。”

雪妃聞言,笑了笑:“聽歌唱曲,菁華局裡有的是能幹的人。”看看林蔻,“林司務,你現在就着人去請樂工院以及清音閣,找些擅長樂器以及擅長唱曲的宮女過來。”林蔻交代人去,她便轉身對秦海潮道:“賢妃,只是這麼一件小事而已,你只要找到本宮,本宮會給你做得更好。”

秦海潮無法,只得稱謝:“還是姐姐想得周到。”

說話間,樂工院和清音閣各自遣來了三個宮女。雪妃不冷不熱:“賢妃,你就選兩個吧,任何時候都可以奉召去你的增成宮,想聽曲聽曲,想彈琴彈琴。”

秦海潮暗歎一聲,吩咐樂工和歌姬稍展技藝,爾後胡亂選了兩個:“就她們吧。”

雪妃斜瞥於她:“賢妃真的選好了?”

秦海潮哪能說其他:“選好了。”

“好!這麼着,妹妹的事情就算完了。”

秦海潮聽出她逐客的意思,心裡並不想就此離開,奈何自己不得鷹王寵愛,宮中沒有勢力,只膠着着,唯自己徒尷尬而已,並幫助不了其他人。無法,當下蹲身:“妹妹告退。”

雪妃這纔對蘭語蝶招手。

蘭語蝶,早就褪去了因奇遇而乍逢的傲慢。她念着自己只是個浣衣奴,膽怯恭敬近前,行禮:“雪妃娘娘萬安。”

雪妃伸手指挑起她的臉:“姓雲的……”

“什麼?”蘭語蝶沒聽懂,下意識擡頭,不妨雪妃一掌扇來,“啪”的一聲!蘭語蝶眼前一黑,金星亂舞,頭腦嗡嗡作響,耳朵一時間竟失了聰。

林蔻失聲:“雪妃娘娘。”

雪妃橫她一眼。

林蔻自知失言,忙襝衽,無語退下。

雪妃自己打了一掌,手生疼,便對旁邊說:“本宮瞧這張臉不爽。”

浮香明白她的意思,吩咐小宮女把蘭語蝶架好,她撐足了勁,掄開膀子, “噼噼啪啪”掌摑了二十幾下,打得蘭語蝶整張臉紅腫,嘴角破了,流出殷紅的血。

蘭語蝶被丟在地上,哭哭啼啼:“不知奴婢犯了什麼錯?”

浮香瞧了一眼雪妃,回頭道:“娘娘問,你只是一個浣衣處的奴才,有什麼資格和主子平起平坐?在御花園遇到賢妃娘娘,按照規矩,理當迴避,即便來不及,也得行禮一旁,不得擡頭正視,怎麼就能一起談論起曲子來了呢?”

蘭語蝶心猛地一跳,頭皮發麻,冷汗直冒。

浮香又對林蔻說:“林司務,煩請你將勞務司掌制並浣衣處掌事管事大宮女一起叫來,娘娘有話要問她們。”

林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急忙令人去傳。不一會兒,勞務司掌制王勤,浣衣處辛琪安掌事、徐慧春管事以及大宮女寇彩兒一起急匆匆跑過來,堂上一字排開。

林蔻已經被授意問那些話,當着諸位主子的面,先問寇彩兒:“寇彩兒,你在浣衣處身任何職?”

寇彩兒頭一次見到這麼大仗勢,嚇得兩腿發軟,磕完頭,站起來,顫聲道:“回、回林司務,奴婢是浣衣處的大宮女,除了協助辛掌事管理日常奴婢們做事之外,每日清晨會將所有需要漿洗衣物分門別類放好。”說着又解釋:“這些事情看起來簡單,其實很有講究,屬於鷹王殿下的東西以及諸位娘娘的東西,還有宮裡其他地方的東西,都是需要有經驗的人專門區分,哪些應該輕揉,哪些應該重捶,分毫都錯不得。是以,奴婢所做看起來輕鬆,其實……”

林蔻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不是要問責你職能出了問題,不用這麼費心解釋。”走到徐慧春面前:“徐慧春,你在浣衣處,身任何職?”

徐慧春處變不驚,雙手交叉放在身前,低頭道:“回司務大人的話,奴婢在浣衣處任管事,掌管一切浣洗所用器具用品的置辦、存放以及使用。”言簡意賅,意思清楚明白。

林蔻點點頭,接着走到辛琪安面前:“辛琪安,你是浣衣處的掌事,浣衣處一切事務以及人員調動,你都應該很清楚。”

辛琪安欠身:“回司務,正是。”

“好,”林蔻說着拿出從宮門口調來的一份進出宮的人員記錄,問:“去年十月份起,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二十六,宮女蘭語蝶都會出宮,初始三個月都是由管事徐慧春領着,三個月後,再也看不到徐慧春進出宮,只有蘭語蝶一個人出宮的記錄,理由是置辦用品,此事可屬實?”

辛琪安額頭上冷汗也滾落下來。

林蔻見此情景,忍不住暗中嘆氣,接下去再問:“辛琪安,蘭語蝶乃是戴罪之身從秀女貶爲宮女。她去浣衣處爲的是受刑,所以必須每日勞作,這一點,你作爲浣衣處的掌事,清楚嗎?”

辛琪安嚇得慌忙跪下:“清楚,屬下都清楚。”

浮香走上來,冷笑:“辛琪安,誰這麼大能量,能讓你免去蘭語蝶漿洗的活兒?且浣衣處置辦用品,何須每月一次,不會是藉口出宮,這個蘭語蝶除了浣衣處的公事,還要密會什麼人吧?”

此言一出,本就抖若篩糠的蘭語蝶眼睛一翻,直接暈倒。

辛琪安也緊張得上牙不斷擊打下牙,“咯咯咯”響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雪妃見狀,禁不住得意:“先把她們都押到矩正院吧,內中到底有什麼秘密,待一一問清楚了,再由鬱南星逐條向本宮稟報。”臨走之前,她斜瞥楊秋鸞:“最好不要讓我查到居然和你有一絲絲牽連,不然,鳴玉的事,還有眼下這個賤人的事,本宮會一起和你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