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劾!
又見死劾!
在場公卿除五軍都督外,餘者皆是見識過賈繼春、周程二人死劾之慘烈,對象都是顧子軒這個禍害。
現在顧子軒活得鮮蹦亂跳,而賈、週二人屍骨已寒,現在何宗彥不顧重蹈覆轍的危險,再度對顧子軒發起死劾,這如何不讓人心思百轉滋味難明。
王體乾不痛不癢地呵斥了一番顧子軒君前失儀,萬曆陰沉着臉看了看顧子軒,又看了看何宗彥,沉聲道:“何愛卿,爾非御史,亦非給事中,若是對顧千戶死劾,反坐之罪當罪加一等,你可想好了?”
何宗彥雙目噴火地瞪着顧子軒道:“臣乃禮部侍郎,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在禮,案犯顧子軒於皇城之中公然扯旗造反驚擾聖躬,與禮不合違背大論,臣死劾此僚乃臣之本分萬死不敢辭也!”
這廝狂怒之下還能守住命脈,將反坐的罪名一推二六五,顧子軒心頭凜然,這是一個比賈繼春難纏的對手。
顧子軒冷笑道:“國朝以孝治天下,禮義廉恥乃國之四維,禮、法乃治國之支柱,右上所扯起造反有理的旗幟於禮不合,何大人有沒有想過此舉於法卻是不得不行呢?”
何宗彥喝道:“妖言惑衆!
錦衣衛乃君之利器,右上所乃錦衣衛之利刃,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當以忠君爲民爲要!
爾不思忠君體國,反倒公然扯上反旗,而後鼓譟軍卒營嘯,此舉已然形同謀反!
錦衣衛自太祖成軍起,至今二百年有餘,除紀綱大逆不道忤亂作上外,尚無如此反跡昭彰之亂賊。
陛下,臣請將此僚斬首棄市以正典刑!”
萬曆徹底進入了老僧入定模式,對二人的爭執視同化外紛爭,不置可否不發一言。
東林、四黨、勳貴,三方人馬靜靜地看戲,既無人趁勢圍攻顧子軒,也無人爲顧子軒助陣辯解,偌大的乾清宮一時間形同鬥獸場,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兩隻困獸生死廝殺,勝負之象未露以前絕不會輕易下注。
方從哲決定添一把火:“陛下,右上所距紫禁城不足兩里路,一旦變生肘腋上千勁卒須臾之間可直入禁中,兩宮將傾覆於片刻,山河破碎天地變色不過旦夕之間。
此僚若不除,則禁中不安天下惶懼啊陛下!”
老大已經帶頭衝鋒了,繼續摸魚就不大合適了,四黨大佬總算“反應“了過來,齊聲高呼道:“誅殺逆賊、澄清玉宇!”
東林依然按兵不動,他們那點可憐的力量實在經不起折騰。
五軍都督這邊,英國公等人一直暗暗觀察着駱思恭,雖然駱督公表情焦急惶恐,一副想要辯解撇清卻無從說起的模樣,不過他眼神深處的安靜還是悄悄地出賣了他。
武安侯鄭靖遠暗暗打定了主意,出列亢聲道:“陛下,所謂世間百態事出必然有因,右上所雖然營嘯喧譁,但迄今爲止無論廠衛抑或都察院、五軍都督府,無一人收到其起事衝擊禁中的信報。
臣以爲其中必有蹊蹺,請陛下降旨左軍都督府徹查,以震懾宵小不法,還萬民一個朗朗乾坤!”
駱思恭立即搶道:“武安侯所言極是,陛下,此事原是左軍都督府和錦衣衛家事,即便方閣老、何侍郎所請合乎朝廷法制,也當在左軍都督府清理門戶以後再行有司審理,臣忠體國是數十年,末了一身髒污有負聖恩吶!”
他爲錦衣衛指揮使領左軍都督,鄭靖遠的建議讓他有了行家法的切口,哪裡敢不緊緊抓住。
何宗彥冷冷道:“駱督公此言差邑,一言一教在乎平日,若非右上所軍紀廢弛不尊王化,顧子軒一介新任千戶也斷不至於上任幾日之內,便能一呼百應既扯反旗又發動營嘯!
大禍已成,駱督公這會兒纔想起要清理門戶,晚了吧?”
“你……”駱思恭憋得滿臉通紅,他顫抖着手指着何宗彥,張了張口卻是無從辯解。
顧子軒仗義挺身激動道:“我乃右上所千戶,右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由我承擔,駱督公已然予我右上所便宜之權,這事兒督公不必替我扛包!”
衆人……
萬曆緩緩合上了眼,蠢貨,從前的機靈勁兒哪裡去了,你不開口還好,這樣一說,對方的炮彈可就更多了。
“咳咳咳……”駱思恭聽着這話一口老痰來不及嚥下,嗆咳連連臉色青紫,哆嗦着想要一巴掌劈死這個混賬。
英國公等人面無表情,無喜無悲地看着衆人撕逼作死,快了,快要圖窮匕見了……
方從哲幽幽道:“原來如此,駱督公竟然允准顧千戶便宜行事,呵呵,好一個便宜行事啊。
老夫就不明白了,錦衣衛乃君之重器,調度執法自有章程,右上所更是錦衣衛上三所其拱衛禁中何等要害,如果有人能夠予其便宜行事之權,也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陛下!
現在,駱督公竟然直接授予顧千戶便宜行事之權,老夫就要代百官萬民問一聲兒了,你二人慾要行何便宜之事?
營嘯禁中?
直入宮闈?
抑或是老夫想不到亦不敢言之事?!”
老賊下口刁毒啊,一句便宜行事讓他一番攪合,生生將顧子軒一人之事上升到駱思恭參與其中甚至親自指使的窩案了,而且是有組織有預謀的窩案!
顧子軒目瞪口呆半晌,似乎終於醒悟自己豬隊友的角色,趕緊補救道:“不是那個意思,駱督公予我便宜之權並非便宜行事之權,而是允許我對右上所制定一些特殊的訓練之法,在千戶所的職權範圍之內可以自行決定不必事事彙報,而非你所說之便宜行事之權!”
何宗彥補刀道:“調動千戶所執行行動亦是千戶份內職權,顧千戶若要調動右上所擅闖禁中自然也不需要上報駱督公了。
嘿,想來也是自然,顧千戶能夠發動營嘯,想必對右上所的掌控還是紮實有效的,自然不必事事向駱督公稟報了!”
“王八蛋你敢栽贓老子,老子弄死你個狗孃養的!”顧子軒似乎被徹底激怒了,揮起砂鍋大的拳頭就要揍何宗彥。
何宗彥見他來勢兇猛,就要趁勢倒地然後慘嚎哀求,五品千戶毆打從二品大員的性質,可比五品千戶毆打從五品主事的罪名大到天上去了,顧子軒如果敢在御前動手,與理與法都是死路一條,畢竟他可不是煊赫的鎮遠侯。
駱思恭趕緊死死一把攔腰抱住了他,怒道:“住手混賬東西,你想要把我們全部害死不成,這是御前問對!!!”
顧子軒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表情雖然略有浮誇,卻是將一名被曲解栽贓的大明忠臣的心態詮釋得淋漓盡致。
……
萬曆終於睜開了眼,眸子裡寒氣森然:“夠了!
此事事涉國法,如何處置自有定論!
王體乾,給朕瞅仔細了,若是有誰再次君前失儀,就給朕拖下去狠狠地着實打二十大板!”
好久好久沒有接到生意的老王公公喜不自勝地應是,然後瞪起一雙眼泡腫大的雙眼一一掃過衆人的屁股,顧子軒的八月十五自然是重點關照對象。
大殿恢復安靜以後,萬曆冷冷道:“方閣老,你乃內閣首輔,依你之見此案當如何處理?”
方從哲淡淡道:“臣還是那句話,將犯官顧子軒交由有司明正典刑即可,如此天下萬民必然欽服。”
何宗彥急了,這麼做依然會給足顧子軒陣營運作的空間和時間啊!
以鎮遠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以及駱思恭爲了脫身必然的干涉,搞不好到嘴的鴨子又要飛了。
顧子軒那個小畜生扯反旗已經是既成事實,如此證物想必無人敢於撤走,只要鼓動皇帝和在場大佬到右上所看到謀逆現場,然後按照大明律法讓東廠將小畜生一刀咔嚓就好,還典什麼刑廢什麼話,有那個功夫墨跡,還不如一刀解決問題來得痛快。
打定了主意的何侍郎立即跪下叩首悲呼道:“陛下!顧子軒一日不除、右上所一日不肅清,則乾清宮一日不得安寧啊!
此僚既然在右上所公然扯反旗鼓動營嘯,只要陛下和各位部堂移步右上所一查究竟,在如山鐵證面前,着東廠嚴格行監察之責即可,想必駱督公亦無二話!”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何侍郎竟然恐怖如斯,呸,狠毒如斯,這是一點轉圜的餘地和空間都不給顧子軒留啊,不搞死顧子軒他是死不鬆口了。
何況他的建議也很有針對性,謀逆大案與普通刑事案件不同,只要證據確鑿勿須刑部量刑皇帝審批這些繁文縟節,可以當場格殺勿論的。
以東廠執刑也算程序合法,畢竟東廠的職責除了監察百官萬民,也負有監察錦衣衛的職權,即便駱思恭有心護短或者遮醜也說不出什麼。
你不是口口聲稱以家法行事嗎,這也算是廠衛的家法……
最後的結果,就看萬曆的選擇!
王安大喜道:“陛下,何侍郎所言便是懷菩薩心腸行霹靂手段,爲了禁中之安危,奴婢願意爲大明誅除奸佞沉淪血煞苦海!”
顧子軒似乎嚇呆了,淚花兒在眼眶中打着轉卻死死不敢掉落,可憐巴巴地看着萬曆,心頭有千般委屈卻無從訴說。
萬曆暗暗嘆了口氣,他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轉變成這個樣子,何宗彥、方從哲二人一唱一和,徹底將他這個九五之尊逼到了牆角。
若是尋常朝爭,他當然可以再度祭出和稀泥大法,不過此案涉及公然扯旗謀反,更要命的是事情就發生的皇帝眼皮子底下,如果置若罔聞尋常處置,那麼乾清宮今後的安全將再無保障!
沉默半晌後,萬曆沉重道:“準何侍郎所奏!”
顧子軒頓時如同泄氣的皮球軟噠噠地委頓倒地,悲呼道:“陛下……”
駱思恭和王安自嘆不如,顧老匹夫那麼一個赳赳武夫,怎麼就生出了這麼一個髮梢指甲全是戲的小畜生,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