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整個人都不好了,一個小小的千戶竟敢威脅他堂堂廠公,誰給你的勇氣。
他停下了腳步好整以暇地看着顧子軒道:“咱家活了幾十年,無數次走在生死線上咱家不敢否認,不過就在你們錦衣衛的大門內,咱家倒要看看有誰能定我的生死,駱督公,這是你的意思嗎?”
駱思恭擡頭看天道:“今兒天氣不錯,又是一個喝茶的好日子,要不咱們坐下來喝一杯?”
駱督公並未承認王安的質問,也未責備顧子軒,王安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思,當即死死地盯着顧子軒。
顧子軒對王安的敵意視若未睹,笑道:“廠公看來對督公的極品武夷山大紅袍不感興趣啊,可惜了一壺好茶,既然如此,咱們就攤開說事兒吧……”
王安頓時急了:“既然督公盛情相邀,咱家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駱思恭鬱悶道:“猴崽子啊,你從何得知本督有極品大紅袍的,去年的珍藏本督已經剩下不到二兩了,今兒本督可沒有……”
顧小子嘿然道:“我爹有那玩意兒,督公你又怎能少得了,廠公可是貴客啊,你好意思丟了咱們錦衣親軍的面兒嗎?”
顧家害蟲超乎尋常的熱情讓王安心頭警鈴大作,但他自負手握重權,區區一個顧家害蟲能奈我何,倒要聽他一番危言聳聽所求爲何。
……
啜吸一口大紅袍後渾身飄然舒泰遍體輕盈,王安感慨不已,不愧是極品貢茶啊,果然只有陛下的心腹臣子纔有資格得賜,他們這些家奴即便如何深受寵信,這些極品的好東西也只有眼饞的份兒。
衝着這一壺大紅袍,王安覺得聽一聽顧子軒的廢話也不錯。
王安撥弄着茶碗淡淡道:“世子爺,有話不妨直說,咱家願聞高見。”
這貨是個精神貴族啊,一句世子爺看似彬彬有禮,實則卻是提醒顧子軒,若非你鎮遠侯世子的身份,咱家壓根兒不會與你一個小小的千戶商談大事。
賤人矯情古今如一啊。
駱思恭靜靜地凝神觀察着茶葉梟嫋起浮,似乎已經沉浸到天地極道的思索中。
這個奸滑的老貨,顧子軒暗歎不已,以爲裝聾作啞就沒你的事嗎,駱督公你放心,這場大劇怎能少了你的戲份。
他放下了茶杯,語氣輕緩道:“廠公,依你之見陛下這麼些年最大的遺憾是爲何事?”
這裡的人都是廠衛一家,王安也就沒有說什麼奴才不敢妄自揣度主子意圖的屁話,他沉吟片刻道:“當然是文官了,這羣狗東西讓陛下膈應了幾十年,以致陛下心灰意冷自閉於後宮數十年。”
這話的指向性非常明確,能讓皇帝膈應了幾十年的事情,無非就是兩件,一是廢太子,二是立福王。
二者現在看來已經合二爲一,太子已然不可廢,福王已然不可立,朱家爺仨兒算計一輩子,而今最大的贏家竟是窩囊貪色的太子。
福王看似輸家,不過太子的位置本不是他的,得之可喜失之何惜。
最大的輸家反而是萬曆這個明面上的執棋者,作爲天下至尊,自己家裡最大的兩件事他一件都沒有辦好,整個帝國現在和將來的運轉,無不按照文官集團的意志而行。
既然如此,除了危及江山社稷的大事,我還賣什麼命上什麼朝,這就是萬曆幾十年不上朝心結的由來。
王安自然不敢將話挑明,顧子軒和駱思恭也不會蠢到戳破這層窗戶紙。
顧子軒猛然雙眼神光大放道:“王公公果然是明白人,現在就有一個讓陛下出一口惡氣的機會放在面前,如果因爲你的衝動而錯失,你說陛下一旦得知會作何感想?”
還想什麼想,咱家這身蟒袍是脫定了,去南京看守孝陵的結局可期啊。
顧子軒看着王安鐵青的臉色悠然道:“現在你還認爲我是在危言聳聽嗎?”
王安冷哼道:“誰曉得你安的什麼心思,再說機會又在哪裡,那羣狗東西做事滴水不漏,豈能讓你如此輕易抓到把柄?
如果對付文官那麼簡單,陛下就不會讓自己委屈成這樣了。”
顧子軒殺氣凜冽道:“那是因爲陛下仁慈,洪武、永樂年間文官可是服服帖帖,二祖可沒有讓自個兒受這些委屈。
若要爲社稷着想爲陛下分憂,機會就在今日,就在乾清宮!”
王安、駱思恭想起顧家父子在太和殿上的瘋狂舉動,不由得心頭咯噔一跳,這個小王八蛋又要故技重施嗎。
王安懵逼道:“乾清宮乃陛下之寢宮,這跟爲陛下分憂有何關聯?”
這貨難怪只能做上二把手,政治敏銳性比起王體乾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啊,顧子軒默唸了十遍東京有點熱,總算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循循善誘道:“廠公,如果我所料不差,方從哲今兒一大早應當已經入宮覲見陛下,所以方纔小宦官回宮覆命之時,方從哲一定已經得知我已然犯下‘滔天大罪’,你猜他會作何反應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弄死你這個四黨的眼中釘了,王安笑道:“如果我是方從哲,我一定不會留你這麼一個四黨的絆腳石在眼前晃悠,弄死你就是造福天下萬民啊。”
顧子軒……
“廠公果然心思縝密,不過光是有心可不夠,接下來你會怎麼做呢?”顧子軒繼續引導王廠公。
王安皺眉道:“這很簡單,我會立即發動御史、六科給事中發動猛攻,而後動員四黨所有四品有資格上朝的大員,上演乾清宮哭門之變。
如此一來任陛下如何護你,也必然不能保你周全,即便不能要你的命,也能將你趕出錦衣衛。
待你成爲失去爪牙的老虎後,再慢慢炮製於你,一旦時機到來,即便是你多年前偷看丫鬟洗澡的舊事,也能要了你的命。”
顧子軒讚道:“不錯果然有見地,或許在哭門之變以後還能繼續發動滿朝文武盡數上書彈劾我,甚至動員地方督撫一併上書,形成朝野上下一心四面八方十面絕殺之勢。
這樣一來我就必死無疑,甚至還能順藤摸瓜,將那幾戶與我顧家親厚勳貴一併剷除,你看,這樣纔是一網打盡永絕後患的操作。”
王安汗透衣背,小兔崽子果然夠狠啊,他竟然比自己還要多算一步,如果再給他幾年時間成長,他會變成一個怎樣的怪胎。
顧子軒繼續道:“但他們如此底牌全出,雖然威力巨大卻再無迴旋的餘地,何況以方從哲的老奸巨猾,沒有親眼見證之事,他是不會壓上全部籌碼的。
如果我是方從哲,我會選擇一個風險更小進退自如,最後穩賺不賠的法子。”
駱思恭終於忍不住插話道:“還能有這樣的手段,你當陛下當真會任他予取予求不成?”
顧子軒嘆道:“正是因爲陛下金口玉言,纔會讓方從哲抓住機會。
王公公,今日之事事出意外京師震怖,陛下必然雷霆大怒,說出了將肇事者斬首殺全家之類的狠話吧?”
王安呆呆道:“不錯,陛下的確暴怒不已,發誓要誅殺首惡,連太子也受到了牽連。”
“這就對了,無論我今日起因爲何,與士卒在紫禁城邊上轟然喧譁驚擾聖躬,畢竟是重罪。
方從哲只需要輕飄飄地將陛下的原話拋出,陛下就會陷入兩難的選擇。
如果拿下了我,那就打掉了咱們內廷、勳貴、廠衛變革的橋頭堡,也打了陛下的臉。
如果一意孤行保住了我,就給了四黨和整個文官集團口實,既然你們的人不守規矩,咱們也就可以不守承諾,彩票之事必然被他們打倒在地再踩上兩隻腳。
這個時候,陛下會做何選擇?”
……
駱思恭和王安目光凜然,此子心思縝密,他的推測未必沒有可能。
王安擦擦汗道:“世子爺高瞻遠矚咱家佩服,不過今日右上所驚擾聖躬事出有因,非因譁變而起,而是忠君愛國忠義無雙之舉。
這一切只要您上殿以後解釋清楚,咱家和駱督公從旁做保,即便是方從哲又能奈你何?”
駱思恭嘆道:“家門不幸讓廠公見笑了,這個小王八蛋的屁股還是本督替他擦了吧,本督承廠公的這份情了。”
顧子軒心頭暖暖的,這兩個大特務頭子不論出於何種動機,這份援手的心意還是讓他挺感動的。
不過他卻是搖頭狠聲道:“太保守了,男人就得對自己狠一點!
既然方閣老喜歡看熱鬧,咱們索性就把這場熱鬧鬧得更大,讓他一次看個夠看過癮,直到心甘情願不惜一切代價,即便壓上所有籌碼來看這場大戲!
文官在萬曆年的好日子實在過得太久,是時候有人提醒他們如何做人了,陛下仁慈,我願意作那個揮刀人!”
駱思恭驚道:“你要如何做,不要亂來啊,方從哲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顧子軒面不改色道:“我可沒指望這一刀能砍掉方從哲的狗頭,不過拿下他的幾個狗腿子還是沒問題的!”
王安有些肝兒顫,顧家害蟲的狂症又要發作了,這副架勢一看就是要搞大事的節奏啊,他可不願沾惹這一身腥羶。
玩兒得適可而止,咱家自然會摻和一把讓陛下高興一番,玩這麼大還一個勁兒往裡湊,那就是作死了。
小王公公彬彬有禮道:“咱家忽然想起東廠還有幾件案子等着明日奏報陛下,這就回去處理妥當了省得陛下掛心。
世子爺放心,咱家這就回宮覆命,一定將又上所的情況如實相報,定然不讓方從哲老賊抓您的空檔。”
再一次看着王公公的背影,顧子軒這回幽幽地道:“王公公好走不送,不過回頭我也一定會給陛下如實以報,有一個幹掉四黨干將,甚至褪去方閣老神光的機會擺在面前,卻因爲王公公的謹小慎微而化作泡影……”
王公公再一次停住了腳步,嘆道:“咱家也不知前世作了什麼孽啊,碰上了你這個掃把星一準不能落着好。
啥也不說了,需要咱家做啥?”
顧子軒啥也不說,笑意盈盈地看着駱思恭,駱思恭很光棍道:“啥也不說了,需要本督做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