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星, 帝國數十顆流放星中並不起眼的一顆。
然而即使是被流放,皇室的流放者也能夠享受到這顆星球上最頂尖的資源。
綠色的莊園,白色的樓房, 紅色的屋頂以及天空中飛翔的鳥兒和穿越田野的鮮花小徑, 對於生活在這顆星球上的人來說, 已經是十分難得的生活了。
然而這裡沒有高度智能的管家機器人, 沒有廚房一體機, 沒有陳放百年的美酒佳餚,沒有華貴美麗的首飾王冠,沒有環繞身邊的英俊情人, 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她自己動手。
對於從出生開始就享受着整片星域最好的物資的昭鳶皇后而言,卻是一種讓她受盡折磨的殘酷懲罰。
小莊園裡只有兩名星球土著的僕人, 但是他們不負責任何工作, 只需要監督彙報昭鳶皇后是死是活就好了。一旦發現昭鳶皇后自殺, 帝國派駐在這裡的醫生就立刻會將她搶救過來,同時再責罰那兩名僕人一通。
當帝國的人一離開, 兩名僕人的怒火自然會傾瀉在昭鳶皇后的頭上。
如是兩三次後,昭鳶皇后便暫熄了自殺的念頭,開始艱難地照顧着自己,嘗試着給自己做飯洗衣。
她開始學着把自己做出來難以下嚥的食物吞下去,漿洗得並不乾淨的衣裳也能夠穿在身上, 沒有舞會和酒宴, 她也開始嘗試着用看書來打發自己漫長的時間。
當蘇琞走進莊園的院子裡時, 就看到昭鳶皇后穿着一襲藍色長裙坐在一顆樹下看書。
陽光穿過樹葉在她手裡的書頁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同時也用淡淡的金光勾勒出她姣美的側顏。她的皮膚白皙到近乎透明, 臉頰雖然比往日消瘦了些,卻依舊帶着粉嫩的紅色。
強化過的優秀基因讓年近八十的她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名十八歲的窈窕少女。
昭鳶皇后的容貌在帝國之內只能算是中上, 然而她擁有一雙比紫水晶更加清澈透明的紫眸,這是基因變異的後果。不知道爲什麼,與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風星河也擁有這麼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眸。
這也是當初皇帝堅信風星河就是皇后與他安排的那個修士生下來的後裔的原因。
蘇琞看着昔日連衣裙上一絲褶皺都不允許出現的帝國皇后如今穿着裙角遍佈污漬的舊裙坐在樹下,站在那裡許久都沒有出聲。
直到昭鳶皇后似有所覺的擡起頭看到了他。
昭鳶皇后手裡的書掉落在地面上,她有些侷促的站起身,攏了攏鬢邊失去了精心護養的光澤而變得黯淡的金髮,雙手絞在一起,沉默了片刻才勉強笑了笑:“你來了。”
像是早已經預料到風星河會來一樣。
然而她眼中的驚訝和慌亂卻與她竭力表現出來的冷靜並不一致。
蘇琞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書,這種紙質的古老書籍他也很少觸碰。他看了看封面,是一本古老的童話故事書,打開的書頁正好是一副彩色的插圖,睡美人在王子的親吻下睜開了美麗的雙眼。
經典的童話故事。
“母后。”蘇琞開口。
這一刻,他既是蘇琞,又是風星河。
昭鳶皇后一愣,隨後眼圈泛紅。她捂着嘴點點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風星河還肯在瞭解了一切以後再稱她一聲母后。
“您的頭髮亂了,我幫您梳好吧。”蘇琞說着,昭鳶皇后原本放在臥室的木梳就出現在他的手上。
昭鳶皇后愣愣的在樹下坐下,看着風星河半蹲在她面前,認真地將她凌亂打結的金色長髮一點點地梳理開。
就像是十幾年前一樣。
昭鳶皇后出生在帝國的大貴族世家,從小就養尊處優,對於音樂和畫畫方面的藝術有着自己獨到的研究和見解,身邊更是不乏優秀的追求者。
成爲帝國皇后以後,皇室的真實生活打破了她對於愛情的所有浪漫幻想,她在這樣的環境下開始隨波逐流,直到最後也成爲其中一員。
她唯一堅持的婚前習慣,就是在每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躺在花園裡,讓僕人爲她清洗護養那一頭燦爛如同金色緞子一般閃亮的長髮。
而後來,在花園裡曬太陽的人變成了兩個,帝國皇后與太子。
年幼的風星河喜歡蹲在花園裡看着美麗的侍女爲皇后護養金色長髮,等他再大一些,便自告奮勇地要替母后梳頭。
皇后對於他這樣小小的要求一般都是寵溺縱容的,她以爲風星河的興趣會很快就過去,但是卻沒有想到這個小小的習慣持續到他十三歲的時候。
除了皇后和她身邊的侍女,沒有人知道聖麓帝國的太子編頭髮的手藝也是一絕。
眼前一晃,皇后的眼淚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她眨了眨眼,方纔記憶中那張略帶嬰兒肥的稚嫩少年面孔消失,眼前是一張極爲美麗的面孔,比她見到過的所有人都美麗。
蘇琞的神情十分專注,他注意到皇后滴落的眼淚後微微蹙眉,伸手輕輕擦拭掉她眼中的淚水,然後把自己用草莖花朵編織的頭冠輕輕帶在皇后金色的發間。
然後,他向帝國每一位優雅高貴的貴族紳士一樣半跪在皇后面前,伸出自己的右手作出一個邀請的動作:“母后,能請您共舞一曲麼?”
昭鳶皇后微微一頓,隨後低頭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擡起頭露出一抹高貴矜持的微笑,彷彿她還是那位驕傲優雅的帝國皇后:“如你所願。”
墨影星的某個午後,在一片寧靜的金色陽光中,俊美如神的少年護着懷中美麗雍容的女人,在柔軟的草地上翩翩起舞。
縱然四周只是簡陋的莊園和草地藍天,然而兩人的神情都無比專注,認真得像是在貴賓雲集的舞會大廳,而他們則是舞池裡領舞的主人。
蘇琞握着昭鳶皇后已經不再柔軟白皙的手掌,兩雙紫羅蘭色的瞳孔對視的一瞬,他微微笑着:“當初,母后便是這樣教我跳舞的。”
昭鳶皇后也跟着笑了起來:“我的星河什麼都好,就是學習跳舞慢得很,教了你半個多月,你才學會了最基礎的舞步……”
看着眼前少年笑而不語的表情,昭鳶皇后的聲音逐漸消失。
這麼聰慧機敏的少年怎麼會學不會簡單的舞步呢?他不過是找藉口想要自己多陪陪他而已吧?
然而在這人情淡漠的皇宮裡,她自顧不暇,又哪裡有時間去關注少年一直追隨在她身後的幕孺的目光呢?
“恨我嗎?”昭鳶皇后低垂眼瞼,輕聲詢問。
蘇琞認真的看着昭鳶皇后的臉:“我愛您。”
他的前世加今生,算起來也有三百多年了,昭鳶皇后是唯二肯在他童年時候給他溫暖和庇護的人。第一個人是他的師父,逐月宗第一高手,然而他已經飛昇多年,杳無音信。
雖然昭鳶皇后給予他的溫暖和庇護有限,但是他很知足,僅有的這一點兒光和熱就足夠了。
風星河或者蘇琞,都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我帶您走吧。”蘇琞輕聲道。
昭鳶皇后聞言,愣了片刻。
她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這座囚禁着她的巨大監獄,然而當風星河當真說要帶她離開的時候,她卻又茫然了。
離開這裡,她還有哪裡可去?
帝星的家族早在皇帝放逐她的時候就已經宣佈放棄她了,那些曾經在跪在她裙下親吻着她的袍角,指天畫地發誓會守護她一輩子的情人在她落難之時,一個人都沒出現過。
她的前半生像是一張白紙,太過簡單明瞭,而她的後半生卻成爲了一張塗抹了詭譎圖案的油畫,再也清洗不乾淨。
事實告訴她,她追求了一輩子的真心和愛情,不過是逢場作戲。那些刻骨銘心的誓言還在風中未散,人心卻已經變成她不認識的模樣。
失去了光環圍繞的她,已經不再是她了。
“我有些累了。”昭鳶皇后撐着手臂看着蘇琞,聲音裡帶着幾分隱約的哀求,“星河,母后有些累了。”
“累了就休息吧。”蘇琞牽着昭鳶皇后的手走到樹下坐下,替她整了整有幾分散亂的金髮,“我會守着您。”
昭鳶皇后微笑起來,她放心地將頭輕輕地靠在自己的兒子肩頭,跟他講述以前的故事。
微涼的風將花草的濃香攪成一團,然後讓陽光將它們炙烤得微熱,於是這陣陣風中也帶着讓人安心的暖香。
昭鳶皇后的聲音越變越小,最後完全消失在喧囂的風聲裡。
她像是睡得太沉了,美麗的頭顱微微一側,發間的花冠靜悄悄掉落在了蘇琞的懷裡。
蘇琞溫柔的牽着昭鳶皇后的手,目光望向了遙遠的地平線。
直到太陽落山,黑色的夜幕籠罩大地。
就在滿天星辰灑落地面的瞬間,地面上柔軟的花草飛快地生長着,在短短几秒之內就相互交錯編織成一張牀榻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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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琞抱着睡美人的身體將她安置在牀上,然後像小時候皇后親吻他一樣輕輕地吻了吻皇后的額頭。
“晚安,母后。”
這一次,帝國的醫生即使是擁有再高的醫學技術,也無法喚醒這位陷入沉睡的睡美人了。
當然,蘇琞也不會允許有任何人打擾這位美麗溫和的皇后陛下的寧靜。
他一步一步走出了莊園的院子。
在他身後,所有的花草樹木都在瘋狂地肆意生長着,直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編織成一片堅不可摧的綠色屏障將那座小小的莊園完全守護起來。
“答應您的要求,我會做到。”
蘇琞的低聲喃呢一出口便被扯碎在夜風中,無人聽得見。
沉浸在自己情緒裡的蘇琞沒有發現,遠處的黑暗裡,有一雙金色的眼瞳一直在注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