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碗湯(一)
你想要我的心是嗎?
幫我一個忙, 你就可以拿走它。
反正,也碎了。
又是一個漆黑的夜晚, 天上連星星都沒有,只有白慘慘的月光撲在地面上,偶爾幾聲貓頭鷹叫, 泣血綿長。裴府大門上貼的奠字還沒有撕去,門口兩盞引路燈在寒風吹拂下,紙糊的燈罩破裂, 火苗急速跳動, 然後啪的一聲,熄滅了。
因是稚童夭折, 所以只能在夜晚出殯, 遠遠來的兩隊穿着麻衣頭戴白布,小小的棺材已經沒了。就在這安靜的夜裡,在裴府靈堂上停了七天的靈柩終於下葬了。
這樁喪事總算是有了個了結,可整個裴府仍然如同冰凍一般, 冷風刺骨。硃紅色的大門敞開,宛若一張血盆大口, 令人望而生畏。
要想俏一身孝, 那爲首的, 穿着白衣的年輕婦人生得可真是姝麗,因着傷心欲絕,面上脂粉不施,更是顯得她美極。
清歡出現的時候, 孩子就已經死了。孩子的母親,裴府的夫人尉迎嵐,正坐在靈堂上的棺材邊,頭倚着棺材,面無表情,失魂落魄。夜已經深了,她摒退了所有下人,自己一個人爲死去的女兒守靈。靈堂門開,風吹進來,刺骨的冷,她衣衫單薄卻像是感覺不到,只癡癡地摸着棺材不說話。
清歡問她要她的心。
那是一顆溫柔、純潔、真誠的心,世間罕有。因這深情,還結合了另外一人的靈魂碎片。
尉迎嵐沒有害怕,也不問這深更半夜,戒備森嚴的威遠侯府固若金湯,是如何出現這麼一位美貌少女的。女兒一死,她已然萬念俱灰,自己就是跟着去死也不怕,難道還怕什麼妖魔鬼怪嗎?
於是有了一個交易。
尉迎嵐要求清歡將她的魂魄送入女兒棺材中,陪伴早夭的女兒度過孤魂野鬼的二十年,並由清歡使用她的身體,代替她成爲威遠侯府的夫人。一個不該死的孩子死了,尉迎嵐知道這一點,只更加寒心。
所以,此刻的尉迎嵐已不再是尉迎嵐,真正的尉迎嵐躺在了棺材裡,擁抱着她小小的稚嫩的女兒,從此長眠。
這個交易其實不大妥當,畢竟尉迎嵐不能確認清歡是不是真的能幫她,可是她沒別的辦法了,她活不下去了,她渾身的力量跟勇氣都消失在了這個寒冷的冬天,消失在那一池冷水裡,消失在被撈上來已經失去呼吸的女兒身上。
那麼可愛的,還沒有長大的女兒,白白嫩嫩,話說不全,步子走的不穩當,可是看到娘了會涼、涼的叫,餓了渴了冷了疼了都知道要去找娘,知道世上最疼她的就是娘。那麼個鮮活的小生命,十月懷胎,辛苦誕下,看着她一天天長大,又漂亮,又貼心,抱着自己的腿,撲進自己懷裡,親自己的臉,涼啊涼啊的叫。自己給她做新的小衣服時,在上頭繡了蝴蝶,她見了就拍着小巴掌笑起來,成日都笑,似乎世上再沒什麼叫她不快活的事。
可這個孩子死了。
耳鼻內灌滿泥沙,身子凍的青紫,撈上來的時候已然凍硬了,她最喜歡的虎頭鞋掉了一隻,漂漂亮亮的小裙子也破了,早上給她梳的雙髻散亂,彆着的小蝴蝶流蘇頭飾已然不知所蹤。
疼吧?冷吧?怕吧?
會叫娘嗎?
是不是臨死前還想着娘去救她呢?
好可愛啊,那麼點小小的孩子,叫尉迎嵐覺得自己活着有個念想了。她的愛情得不到回報,可她得到了世上最好的寶貝,她覺得自己這輩子知足了,那麼可愛的孩子,嬌嫩的讓她捨不得鬆開手,天天抱着,時時想着,擔心她餓了,渴了,不高興了,沒玩具耍了。變着法兒的給她做新衣服新鞋子,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就跟那……觀音菩薩面前的小玉女般,真是讓她疼極了。
但現在,尉迎嵐一無所有。
她不想再繼續這樣的人生了,女兒死了,她也不想活了。於是她求清歡將她放入女兒的棺材裡,她那麼小,做鬼的話一定會給人欺負,所以自己這個當阿孃的一定要保護好她,就做個孤魂野鬼,也比在這侯府裡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來得強。
清歡按了按太陽穴,手肘撐在桌子上,她滿足了尉迎嵐的心願,作爲回報,尉迎嵐將身體送給了她。如果自己想拿走尉迎嵐的這顆心就必須仔細考慮才行。
她不困,也就沒打算上牀睡覺,頭上的白布也沒取下,燈芯微弱的跳動,這時候,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伴隨着寒風,進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來人同樣白麻帶孝,容貌俊美威嚴,正是尉迎嵐的夫君,也是這威遠侯府的主人,威遠侯裴徳庸。這爵位是他自己掙來的,跟裴家無關,只是尚未分家,因着在家中排行老二,家中下人都喚他一聲二爺。
尉迎嵐尚未嫁他時,也是天真爛漫,嫁了他後,更是溫柔體貼,一心只想着夫君。她在家中得知被許給了裴家二爺,心中便歡喜無限,只因曾見過他昂揚上馬箭無虛發的英挺。京城人人愛慕二爺,卻只有她嫁了,這是她心儀之人,她想做個最好的妻子。
撒嬌賣癡,耍賴糾纏,真真是個小嬌妻。裴徳庸不好女色,身邊直到娶妻後,纔將成親前的通房丫鬟擡成了姨娘,此後一妻一妾,從不偏袒。尉迎嵐懷孕後,姨娘蘭芳也有了身孕,此後,裴侯爺兒女雙全,人人豔羨。男人都更看重兒子,對女兒倒也疼愛,來妻子房中時,見了稚嫩賣萌的女兒,素來冰冷的臉上也有了幾分柔情。
這個男人,大概天生缺了情愛的弦,嬌妻美妾,一個嬌俏一個婉約,他全不動心,碰她們的次數也少,更多的精力都放在軍中,只回府的時候,會紓解一下,其餘時間就像是石頭般不開竅。尉迎嵐愛意濃烈時同他使小性子,稍微哄一句便好,哪知此人見她轉身走,自己也走了,直到下次回來,她自己又跟了上去,此事便全作不曾發生。
因爲兒子的緣故,裴徳庸去妾室那裡的次數比較多,但待的時間都不長。
從前尉迎嵐只覺得他是根不懂風情的木頭,只是沒開竅,自己真心以待,定能換來真心,可最後她才明白,這人並非不懂風情不曾開竅,而是真真正正的薄情,毫無男女之愛。
他心中只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血脈相連的親人,沒有她尉迎嵐。大概有些位置是給女兒的,可女兒比不上兒子重要。
有了女兒後,她才慢慢看開,想着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未嘗不可,橫豎夫君雖然無情,卻有責任感,且不好色。她只要好好將女兒養大就好了,有了這個小寶貝,尉迎嵐纔算是真的長大。
可世事難料。
清歡背對着門,聽到了聲音也沒去看,若是尉迎嵐,早上去噓寒問暖命人燒大炭盆去端備好的膳食了。
男人進來後反手關了門,站了許久,清歡沒去看他,也不想去看,直到那人靠近在她身邊坐下,喚了她一聲:“迎嵐。”
似是想安慰,卻又口齒笨拙,不知如何安慰。
清歡淡淡地看他一眼,嘲諷道:“侯爺怎地來了,小少爺落水受了驚嚇,您不去看看可還行?一會兒蘭芳姨娘又哄不住了,該如何是好?”
裴徳庸猛地握拳,清歡仔細看,才發覺他眼中似是有淚。
是了,那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與他血脈相連,每次都抱着他的小腿,仰着小臉甜蜜蜜的叫阿爹的小奶娃娃。
“侯爺傷心啦?”她輕聲詢問,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眼淚往下掉。“侯爺這樣傷心,姐兒看不着了啊,她那滿耳的泥沙,堵住了侯爺的叫喚,滿口的泥沙,也叫不出阿爹了。”
裴徳庸再也忍不住傷心欲絕,眼圈通紅,淚水不能抑制。
他方纔推門進來的時候有一陣恍惚。彷彿嬌嬌的小女兒還沒有死,還會聽到他的腳步聲撲過來抱他的腿,奶聲奶氣的喊着口齒不清的阿爹,纏着要她抱,跟她娘剛嫁進來的時候一樣愛撒嬌。他天生的冷淡嚴肅,可嚇不到這嬌滴滴的小女兒,除了迎嵐之外,她最親他。
可他再也見不着那路都走不穩當的小姑娘了。
饒是裴徳庸鐵血男兒,頂天立地,股肱之臣,也忍不住肝腸寸斷。此刻見到尉迎嵐對自己完全變了態度,再不見深情厚愛,只剩下怨恨,更是心如刀絞。“迎嵐——”
清歡任由他握住,仍舊帶淚而笑,這些大都是尉迎嵐說不出口的話,如今她來替她說:“怎麼了侯爺,您往日回府,不都先去看小少爺麼,姐兒素來乖巧,不去打擾,只在這兒等你。如今天寒了,妾身不敢叫她像以往那樣搬着小馬紮到門口等,您倒是早些過來瞧瞧她呀,她三歲的生辰還沒過吶。”
裴徳庸疼的要死過去,可尉迎嵐不許他死,也不許他疼。
清歡問:“您明明靠姐兒近,爲何先去救了小少爺?讓姐兒灌了七竅的淤泥沙粒,凍成了青紫模樣?姐兒會哭的,您不疼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