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碗湯(一)
再等一會兒吧。
很快的。
會來的。
也許……
不。
不是也許。
就是明天。
那個人。
明天就會來了。
只要再等一會兒。
一會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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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您看什麼呢?咱們該回去了,待會兒聖上等急了。”
貴妃從失神中清醒,聽到身邊大宮女冷霜的話,卻並沒有如往日一般急切邁動步伐,而是望着不遠處的冷宮。直到冷霜又催了一遍,她才應了一聲說:“走吧。”
到了貴妃所居住的聚翠宮,太監總管邱海順已經在殿外焦急等待,見到貴妃連忙上前來:“貴妃娘娘可算是回來了,聖上等了一炷香了,娘娘快進來。”
貴妃在邱海順的引路下往內殿走去,她生得一張俊秀芙蓉面,自是美貌非凡,但相比較她的美貌,氣質纔是更重要的。後宮佳麗如雲,唯獨她獨得皇帝寵愛,這與她的性格有關,也與她的身份有關。
皇帝正坐在榻上讀書,讀的是在貴妃枕邊順手拿的書,見她來了便迎了上來,“素素去哪裡了?可讓朕一番苦等。”
貴妃面上沒有甚笑容,見到他時眸光卻是瀲灩婉轉,似是有兩汪湖水化作了她的眼波,脈脈含情,複雜難辨,諱莫如深。
她輕聲說:“讓聖上苦等,是臣妾的不是,聖上恕罪。”
“朕怎會怪罪於你?”皇帝輕笑一聲,挽住了貴妃的手,在旁人眼裡看來,貴妃真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令人豔羨。這整個後宮誰不羨慕她獨得恩寵,寵冠六宮?“朕只怕你一個人待着孤獨寂寞,皇后又來尋你的麻煩。”
貴妃彎起眉眼,露出感動的笑容:“多謝聖上掛懷。”
他挽了她到桌前坐,貴妃靜靜地看着他表現出的風流多情,溫柔如水,但這一切都是假象,等到了時機,一切多情都會化作絕情,所有溫柔都會變成殘酷,這是她親眼所見,也是她親身所感。
那座冷宮,她在裡頭整整待了十三年。
每一天,都在等他來接她。
每一天,都相信着他最愛她的誓言。
每一天,都說服自己要安靜乖巧,不要難過。
每一天。
整整一十三年。
然而化作忘川河底淤泥又是多少年呢?
這到了桌前,才瞧見被貴妃放在桌上的琵琶,皇帝見過無數稀世珍寶,但卻覺得這琵琶顏色格外剔透好看,哪見過這樣的雪白呢,便問道:“素素從何處得了這琵琶?”
貴妃淡淡地說:“今晨收拾庫房無意所見,覺得好看,便拿了出來。”
皇帝又笑道:“素素最擅琵琶,朕觀此琵琶通體如玉,並非凡物,也只有這樣的琵琶才配得上素素的樂音。”
貴妃伸出手指在琵琶上輕輕摩挲,低低地應了一聲。皇帝說得愉悅,其實最是厭惡這絲竹之樂,蓋因先帝沉溺聲色,導致朝政衰敗,對皇帝而言,這是一個國家衰亡的象徵。
但他卻跟她說他喜歡。
連喜歡跟討厭都是假的。他在她面前戴上重重疊疊虛僞的面具,深情厚愛都是假象。
以前……自己怎麼沒看出來呢。
貴妃有點失神,她假裝沒看懂皇帝想要她彈上一曲的意思,將琵琶收起。她平日性格便溫柔婉約,是以皇帝也沒有察覺什麼不對。她坐在雕花檀木桌前,半晌,跟皇帝說:“臣妾今日身子不適,聖上要不還是去別處……”
“說什麼呢。”修長的指尖溫熱無比,伴隨着動人的話語,但貴妃卻打從心底覺得寒冷。“朕心裡只有你,又如何會去他人那裡?”
是嗎?貴妃在心底問,那麼你的真愛呢?
她擡頭看進皇帝眼中,這樣一個男子,九五之尊,真龍天子,又生得俊美無儔,更兼殺伐決斷大刀闊斧,他本是這世間最爲尊貴之人,卻只對你海誓山盟溫柔體貼,外人所見到的永遠都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帝王形象。他表現的無比真誠只求打動你的心,將江山拋在腦後想博你一笑。
是不是很浪漫?是不是……會不由自主的淪陷?
那麼如果這一切都是騙你的呢?
貴妃的眼神很奇怪,即便是早已戴上層層面具的皇帝也不免有些不自在。她的眼神不復往日的癡情纏綿,而是帶着審視,似乎要從他的外表看進他的靈魂。
那樣的犀利、清醒。
半晌,貴妃笑了:“聖上待臣妾可真好,臣妾真是……受寵若驚。”
是好啊,好到什麼時候都不忘記給她拉仇恨。後宮佳麗無數,他卻偏偏獨寵她一人,看似每天晚上都到她的聚翠宮來過夜,實際上呢?她每天晚上喝的安神湯真的就只是安神湯嗎?她喝了安神湯後,他又到哪裡去了呢?
如此高調的寵愛,卻又不給她保護,她年紀輕輕就再不能有孕,好不容易懷上的第一個孩子竟是他示意……在她痛苦不已的時候,他抱着她柔聲安慰,卻沒有一絲真心。
是不是背地裡他也會笑她天真可笑,愚昧不堪,竟然如此相信皇帝的誓言?還有他愛的那個人,他們日日夜夜顛鸞倒鳳的時候,誰曾想起在聚翠宮昏睡的她?
可她又做錯了什麼呢?不過是有個錯誤的生辰八字,被國師選中爲宮妃,皇帝忌憚國師勢大,便作勢爲她所迷。說白了,她不過是顆人人玩弄的棋子。
“別難過,來日方長,咱們總會有孩子的。”皇帝狀似溫柔地撫摸她平坦的小腹。“朕還等着你給我生個太子呢。”
貴妃低低一笑:“不是已有了大皇子麼。”
“那怎麼能算呢,朕只想要素素給朕生的孩子。”
多麼無情的騙子呵。
貴妃想起自己的孩子,依偎進皇帝懷抱,輕聲說道:“聖上,太醫說,臣妾的孩子流掉時,五官都已成型了……你知道嗎?”
皇帝渾身一僵,放柔了聲音安慰她說:“那孩子與咱們無緣,咱們還會有的,素素,不要難過,朕的心都痛了。”
不,你纔不會心痛。
貴妃眼神淺淡,她回來的時候正是剛剛“不小心流產”之時,皇帝大怒,杖斃了不少人,巧的是杖斃的大部分都是國師安插在宮裡的暗釘。從那時候起貴妃就知道,皇帝的權力抓的差不多了,他要開始算賬了。
誰都逃不過。
她本來有機會去改變這一切的,可是她沒有。她也不知自己爲何不這麼做,明明那個時候她可以挽回一切——也許是可以真正得到皇帝的心,也許是可以留下那個無緣的孩子,也許……有無數個也許,但她卻什麼也沒做。
她現在是活着的,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記憶,可她仍然像是具行屍走肉。
一切都沒意思極了。
她的安生日子過得不少,也該到頭了,也該讓忘川河底執念不消的那個自己仔細看看,皇帝究竟有多絕情。
就算抓在手裡,也不是她的。
晚上皇帝照舊喂她喝安神湯,一勺一勺,柔情蜜意。可裡面的藥足以讓她躺倒一夜沒有任何意識,貴妃本可以拒絕,但是她沒有。她只是盯着皇帝的眼睛,就着他的手,喝下他一口一口餵過來的□□。
心愛之人喂的□□也甜美的如同蜜糖。
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卻也有着瞭然。皇帝不知爲何被這眼睛看得心虛,貴妃湊到他耳邊,她向來文雅端莊,甚少有這樣輕佻嫵媚的模樣。香軟的舌尖在他耳垂上輕輕舔舐,又伸入皇帝口中,與他交換了一個看似深情的吻,然後突然笑了。“聖上要永遠記得臣妾。”
“這是自然,朕怎麼會忘記你?”皇帝寵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外人若是看了,定然豔羨不已。
“是啊,不會忘記……”一年,兩年,三年……十年,十三年。
你總會忘記的。
但是你說過,會來接我的。
最後又爲何沒來?
貴妃閉上眼睛:“臣妾疲了,要睡了。”
“睡吧。”皇帝的聲音低沉悅耳。“朕就在這裡陪你。”
可他還是說謊了。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貴妃熟睡後,皇帝便起身出去了,輕裝簡從,只有邱海順跟兩個侍衛陪同,一路繞過皇宮繁華的宮殿,在一處接近冷宮的偏殿停住。
然後他走了進去,裡面燭火搖紅,而後逐漸歸於平靜,男女溫存歡愛之聲不絕於耳,伴隨着細細碎碎的貼己纏綿。
多麼美好呀,令人心動。九五之尊爲了保護心愛之人,特意爲她在後宮豎了個靶子,一切攻擊污衊勾心鬥角都衝着靶子來,心愛之人便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偏安一隅,待到他剷除佞臣,便將她帶到身邊,給她無上榮耀,讓她受盡寵愛,榮登後位。而那個靶子,便在冷宮了此殘生。
真是……動人。
史書裡只會記載這一段千古佳話,至於那個被欺騙被背叛的人……算了吧,誰會在乎她呢?
沒有人在乎的。</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