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喜歡你。
所以你不必有任何猶豫。
女鬼抱着雙腿坐在牀上,不知道爲何眼前浮現的總是大王臨死前的眼神。他那雙總是泛着血色的眸子第一次那樣平靜淡然,似乎早就接受了這個宿命。
其實活着很難過吧。在這樣一個沒有辦法理解自己的世界,離開了戰場,他就和死人沒什麼區別了。
但爲什麼要在最後跟她說那幾個字?女鬼煩躁的一拳捶在牀榻上,她來到這個世界不久,也就幾個時辰而已,但是……
她摸到了腰間的匕首。那把鑲嵌着七彩寶石的匕首,曾經有一個血色眼眸的男人用心地將寶石鑲嵌上去,然後贈給了她。
明明沒有心也沒有眼淚,可就是覺得莫名的……沉重。女鬼決定不再多想,她把匕首貼身藏了起來,然後下了牀,恰巧一個婢女推開了房門,見到她醒了,頓時驚喜道:“花姨娘,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老爺可擔心很久了呢,奴婢這就去稟報老爺!”
說完竟轉身走了,徒留女鬼站在原地。她還有話想問,結果那婢女跑得飛快。女鬼按了按額頭,覺得有些痛。她從大王身邊離開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親自看着大王斷氣的滋味讓她心裡五味雜陳,直到確認任務成功,她被送到第二個世界,可眼前似乎仍然是那張書生般俊秀卻又無比殘暴的臉。
那樣的臉,說着我沒有喜歡你。
女鬼呆呆地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她承認,若是按照自己的心來,她是不想殺死大王的,可是她下手的時候也沒有猶豫。已經做了的事情就不能後悔——那她爲什麼還要去回想?這讓她感到很難受,覺得靈魂中有某個部分在悄悄發生改變。
而這種改變,她並沒有感到快樂。
坐了會兒,房門就再一次被打開了,這一回進來的就不止一個人了,領頭的青年男子身着官服,一派玉樹臨風,端的是斯文爾雅,說不出的風流好看。而他身後則是幾個婢女,一進屋,他便對女鬼露出歡喜的笑容:“花開,你醒啦?”
花開點了下頭,她現在實在是沒有心情笑。
不過巧的是她的表情恰好很符合情景,男子揮手讓其他人出去,又關上了房門,坐到她面前,關懷地握住她的手:“花開,我知道你還在氣我,但是你要知道,這件事只有你能辦到,爲了江山社稷,爲了皇上,爲了黎民百姓,我只能把這個任務交給你。你一定會爲我做到的,是麼?”
比起上一個世界的雲裡霧裡,這一個世界就清晰了很多。花開看着男人握着自己的手,那雙手溫熱而安全,正是這具身體本來的主人全身心依戀的。
一個癡情的傻子。
愛上一個男人,便糊里糊塗地被騙了身心,然而良人已有家眷,她只能做個妾。良人府中嬌妻美妾無數,又哪裡缺個她。花開便這樣癡傻地待在自己院子裡等,良人什麼時候來,她便什麼時候伺候他,在這個院子裡的時候,沒有大夫人,沒有那麼多姨娘通房,就只有彼此。
自欺欺人。花開在心裡啐了一口。
這花開雖然出身貧寒,難得是有一副好相貌,和那些嬌柔豔麗的美還不一樣,她是那種柔和而清麗的美,帶着聖潔的氣息,這樣的女子,出去說是別人家的小妾,都沒人信。
也正因爲這美貌捅了簍子。
本國正在與鄰國交戰,兩國勢如水火,於是折中選擇議和,鄰國將國家太子送來當質子,而本國則嫁了個公主給鄰國國君做妃子。巧的是,鄰國太子在來到本國的時候,無意中見到了花開,不知怎地便對花開一見鍾情,得知她是當朝兵部尚書韋大人的姨娘後,委婉地向韋大人表明了想要花開的念頭。
韋遐自然是十分喜歡花開,否則也不會隱姓埋名隱瞞自己已經娶妻的事實,得了人姑娘的身子,才告知花開自己已娶妻生子,委屈花開做了姨娘。他本捨不得花開,奈何皇帝十分看重質子,無論如何都要他將花開送給質子。
韋遐試着跟花開說了這事兒,花開當時什麼都沒說,晚上便上了吊,幸好救回來的快,否則怕是早香消玉殞了。但儘管活了,卻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女鬼附身。
女鬼在心底冷笑了下,將所謂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壓到一個弱女子的肩頭,若是花開一個弱女子有這樣的本事,那還要這些皇帝大臣來做什麼,他們不如一個個全死了算了。國家強大,便要以蹂|躪侮|辱女子來彰顯,廣羅天下美人錦上添花;國家衰敗,便送出女人賠罪,將亡國的罪責降到女人頭上,這做女人可真是苦。
“當然。”她對着韋遐微微一笑,笑得便是花開平日裡清麗絕倫的模樣,即使做了一個大官的小妾,花開仍舊如同空谷幽蘭,美而清雅。
女鬼什麼都不缺,她只是少一副美麗的容貌。“我當然會爲相公做到,誰叫我最愛相公了呢。如今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我心中也明白了,實在是不該如此自私,不肯犧牲小我。只是……若花開日後成功從質子身邊回來,相公還要花開麼?”
“當然。”韋遐感動不已,握住花開的手貼在自己胸膛上,發毒誓道:“我韋遐今日在此對天起誓,若是日後有負於花開,便叫我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在他說完誓言後花開才慌忙捂住他的薄脣:“相公不要這樣說,我都記下了。”
“花開,委屈你了。”韋遐深情地注視着她,心中諸多不捨。“今天晚上質子要到我們府上做客,與你見上一面。若是可以,三日後便會送你到質子府,只盼你到了他身邊後,勿忘根本,質子府裡大多都是皇上的人,你要小心得到質子的信任,給皇上傳遞情報,明白麼?”
花開認真點頭:“我記下了,相公,日後花開不在身邊,還望你珍重。”
韋遐看着眼前這聖潔容顏,心如刀絞,將自己細心呵護的幽蘭送入他人之手,平心而論,他又如何捨得?只是不這麼做,又有什麼辦法。那質子可不是個好相與的,心機深沉,擅使謀略,也不知他來做這個質子有何目的,雖說兩國目前是在議和,可不到最後一步什麼都說不好。
他不得不捨棄花開。
花開低着頭,恍惚間又想到大王,只覺得若是那男人,便是再走投無路,也不會將自己的女人當做武器送給他人。
這世間,到底男人與男人也是不一樣的。
真心對她的,已被她殺了,她何必再想起來!
花開莫名覺得煩躁,可擡起頭時,便又是一副溫存笑臉。又虛以委蛇地同韋遐說了幾句話,將他哄走了,她才慢吞吞坐到梳妝檯前,打量着鏡子裡的自己。
這兩個世界的她,都擁有獨一無二的美貌。即使容貌有人能及,但那份獨特的氣質卻無法複製,是極大的助力。花開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險些看入神。若她生前也有這般美貌,如何會淪落到那樣的下場。世人多半喜新厭舊,以貌取人,她自己不也是如此,又何來立場嘲笑他人。
若是回去後,也能有這樣的美貌……花開垂下眼,嘴角揚起一個詭譎的弧度。
她來這裡,是要攪他個天翻地覆,不是來自怨自艾的。如今連回去與否都難說,哪裡有閒工夫擔心夠不夠美。即使回去後沒有美貌也無所謂,她有足夠的狠心與惡毒。
一個需要獻出女人維繫的國家,存在有什麼意義。
看得出來,韋遐很在乎晚上的家宴。中午剛過花開便開始梳妝了,她可能從沒這麼認真地妝扮過,嫁進尚書府的時候,她是坐在小轎子裡從側門被擡進來的,連大紅的嫁衣都沒資格穿。更是處處要看人眼色行事,因爲韋遐偏愛她,大夫人和其他姨娘都視她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幸而花開雖然善良,卻並不蠢,再加上有韋遐保護,勉強也能自保。
只可惜,以色侍人,色衰則愛弛,她現在尚且年輕貌美,韋遐癡戀於她,卻也抵不過要將她贈予旁人。就好像她並不是個有獨立思想的人,而是一個物品,一個玩具,可以隨意轉手把玩。而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只因爲他願意再接收,她便要感激涕零,否則便是不識好歹,而過往的一切傷痕都就此一筆抹去。
世上,怎能有如此理所當然的事?
花開輕輕抿了下口脂,她本潔淨,上了濃妝也依舊不減風采,反倒有種別樣動人心魄的美。一旁的婢女都看癡了,心中總算是明白,爲何府中美人這麼多,老爺卻偏偏對花姨娘如此偏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