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偵騎隊趕到茶雪。來到金沙江岸,卻因地勢陡峭,水流湍急,馬匹無法渡江。向村民打聽之後才知,順江而下,三十里之外的竹巴龍有橋能渡。
隨後幾日,在渡過瀾滄江、怒江之後,到達了吐蕃的然烏。
這裡的道路平坦多了。村落也漸漸密了起來。一經打聽,原來偵騎隊已經轉到“川蕃道”上來了。
雷絕招道:“繞道,避開‘川蕃道’。經古玉、薩地亞,走雅魯藏布江對岸,靠喜馬拉雅山山腳行進。”
於是,偵騎隊沿着察隅河順流而下。走了六天,到了丹巴曲、察隅河與雅魯藏布江交界的薩地亞。察隅河和丹巴曲都是小溪,不難渡過。雅魯藏布江卻怎麼也過不了。雷又招道:“不用着急,我們沿河往上走,總能找到渡河的地方。就像在金沙江一樣。”
三天之後,經過格刀。頓覺天氣漸暖,地勢趨緩。雷絕招道:“我素聞吐蕃乃高原苦寒之地,今日行來,乃知其言有虛。”於是。雷絕招將三十多名江湖人士召集起來,編排次序,分左中右前後,按行軍的方法向前推進。
前軍,起偵察、瞭望作用。正式行軍時,還要將沿途所遇村夫全部禁錮,封鎖敵軍的消息。左右兩軍,起掩護中軍側翼的作用,也要禁錮所遇村夫,此時,還兼作偵察。中軍,本是軍隊的主要兵力,後軍應是輜重糧草,但此時雷絕招顛倒了一下,中間是幾百匹騾馬,後面纔是重要人物。
雷絕招向前、左、右三個方向的人分發了煙花爆竹,吩咐:每隔一袋煙功夫炸響一次,作爲聯絡;每隔一個時辰,三個方向的人都回歸中軍,按次序與趕馬的江湖人士交換位置。雷絕招道:“發現村落,迅速返回報告中軍。聽見中軍牛角號吹響,也要迅速返回。”
如此一來,偵騎隊與迅速二字就沾不上邊了。但溫玉華並沒有制止。
一日之後,地形逐漸破碎,平緩的地貌像是被開山的大斧砍開了幾條口子。雷絕招召回左右兩邊的人馬,選擇靠雅魯藏布江最近的口子繼續下行。走了一陣,口子變作深谷。兩旁山脈斷裂,出現了獨立的山峰。
天將近午,雲臺派戚長勝來報,前軍很久沒有迅息,請示騾馬隊行止。
雷絕招問道:“現在是誰人充當前軍?”
戚長勝道:“回軍師話,現在是黃山派汪屏南汪師兄和敝派唐深川唐師兄二人。”
“好。讓騾馬隊停止前進,找一處寬敞平坦的地方休息。待我們趕到,再作定奪。”
“得令。”戚長勝調轉馬頭,雙腳一磕馬鐙,急馳而去。
雷再招向雷又招問道:“出了什麼事?”又改口說道:“我是讓你猜猜有可能出了什麼事。”雷又招道:“若在前幾天那種冰雪覆蓋之地,還有可能是遇到了雪崩。現在這種地方嘛,實在想不出會出什麼事。”雷再招不死心,又道:“四妹你呢?”雷絕招道:“不知爲不知,是知也。等我們趕上前去,不就知道了麼。”雷再招道:“嘿,我說,這幾天真悶死人了。不如,讓我先去瞧瞧,也好有個照應,怎麼樣?”雷絕招道:“遣人探視,也是一法。不過。要去就讓大姐去,偏不要你去。”雷再招道:“嗨,我想去,大姐不想去。怎麼偏偏和我過不去?”
“大膽!竟敢對軍師無禮。”雷招弟喝斥雷再招,隨即又道:“你怎知我不想去?”揚鞭一抽馬臀,揚聲道:“我──去──也。”
遠處的山峰就那麼遠。打馬急馳之後,兩側樹木山石紛紛往後傾倒,又不斷地有所補充,就像隔在遠峰之間的距離反而延長了一般。
過了一會兒,雷招弟趕上了騾馬隊。此時騾馬隊已找到一大片谷地,十分寬敞。衆江湖人士已將騾馬背上物品全部卸下,將騾馬放開,讓它們吃草和休息。雷招弟急馳而過,有幾十匹馬受到影響,尾隨在雷招弟馬後漫無目的地奔跑。好在衆江湖好漢的輕功均非泛泛之輩,不一會便追上了騾馬,帶了回去。
經此一鬧,雷招弟大覺有趣,十分得意:這種場面,就算是二妹讓給我的好了。
幾經盤旋,雷招弟感覺汪、唐二人應該就超前這麼多了。於是,雷招弟控制馬匹,注意觀察四周有無移動的物什。可疑之處,束馬慢行;平常之處,依然急馳而過。
上了一處盤山道。這座山不高,只相當於七層寶塔。道路兩個盤旋便到了埡口。越過埡口,坡度更緩。道路順山脊而下,已不用盤旋。
這條過山的道路不長,上山下山在內。共有裡許。但是,上山之前,雷招弟跨下馬要快就快,要慢就慢,體力十分充沛;只過了這麼一座小山,要馬匹快時,馬匹就已快不起來了,明顯體力不支。
這條道路的方向直指雅魯藏布江。靠近江邊是個急彎,急彎之後,沿江而行。雷招弟在馬上早已看清地形,將到急彎之處,繮繩一帶,便要拐彎。誰知,跨下馬已控制不了重心,連人帶馬,一齊摔了下去。
拉繮轉馬,本來是身處岔路口時,給馬匹指明方向。像這種僅僅一條道路的時候,無論道路如何盤旋,有坑有坎,馬匹均能自行處理。雷招弟此時拉繮,是因爲感覺馬匹體力不支,想提前給它提出方向。誰知馬匹竟如此不濟。
這一帶乃高原與高山峽谷的過渡地帶。地形忽陡忽緩,無一定之規。雷招弟人仰馬翻之處,乃十丈懸崖。雷招弟人在空中,先往下一望,打量了地形之後,腳一勾,使自己處於馬匹的正下方,然後抽腳出鐙,在馬背上一踏,搶先向地面摔出。落地之時,身子一卷。變爲頭上腳下,又重新躍起,在空中抓住馬鞍,打了一個盤旋,徐徐落地。
雷招弟將馬往地面一放,馬身一下子就塌了下去。雷招弟十分奇怪:這馬又沒有被摔着,怎麼就不行了。近前略微一看,頓時毛骨悚然。
恍惚之間,似乎馬匹內臟裸露,不見了皮毛。仔細一看,原來是螞蝗遍佈。馬的四蹄,乾枯如柴,不斷有螞蝗從下層擠到上層,往馬身方向蠕動,似乎螞蝗還不止一層。馬的腹部,慢慢凹陷,說明氣血腑臟正在迅速消失。馬背上,尚無螞蝗,但也是傾刻之間的事了。
雷招弟猛然想到,自己身上可能也有螞蝗。正欲檢視一下,又想到,這裡依壁臨水,就一小片地方,等螞蝗吸食完馬匹,就該輪到自己了。於是伸出右手,擊出一記劈空掌。但馬身龐大,只移動了少許。雷招弟遲疑了一下,邁了一步,一腳將馬匹踹入江中。
“譁”的一陣響,擊起很高的浪花,馬匹沉了下去,一大片螞蝗浮了上來,順水飄流。
看來這裡的螞蝗似乎怕水。雷招弟四下望了望,發現遠處有一處緩坡可以下到水邊。於是,急縱身形,掠了過去。立即察看了自身,所幸爲避風雪。着衣較厚,衣褲鞋襪穿插密實,僅雙手手腕處有些螞蝗。想來是剛纔空中接馬時所沾。
雷招弟挽起衣袖,將雙手浸入江中。真冷!鑽心刺骨,比長江三峽的江水可冷多了。抽出手,竟然還有幾隻不怕水的螞蝗。雷招弟雙手互扯,螞蝗倒是扯掉了,兩隻手腕也隨之血跡斑斑了。
雷招弟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休息了。這一個小山包,馬匹即能過來,以自己的輕功,絕對能夠回去。
且慢,既有螞蝗這檔子事情,找汪、唐二位的方法,可得變一變了。
先前,沿途只注意四周有無活動之物及人形、馬形的東西。假設汪、唐兩人已然斃命於螞蝗,動自然是不會動了,形狀必然也會有很大的變化。“還得回去仔細察看一下”。雷招弟想到。
要察看就會停留。爲防螞蝗,穿戴須得更緊密些纔是。雷招弟將最外面的藍色單衣脫下,撕成布條,捆在各緊要之處。臉怎麼辦呢?說不定樹枝上面也有螞蝗。想到這裡,雷招弟又往自己臉摸了一番,依然沒有螞蝗。說明來的路上臉上並未沾上,萬幸。
如果拿布遮住臉,眼睛就看不見東西了。沒辦法,只能遮一部分。這樣一來,手要隨時準備扯臉上的螞蝗,也不能遮了。
十丈懸崖,對雷招弟來說根本構不成障礙。隨便將內氣一提,身形便冉冉上升,須臾間便上了道路。
螞蝗山怪石嶙峋,老樹盤根,灌木蔥蘢。恰似白雲蒼狗,景物隨心意變化。故雷招弟一路尋來,這裡也像,那裡也差不多。徘徊躊躇,很費了一番功夫。
這一慢,便有很多螞蝗爬上了雷招弟的褲腿。螞蝗聞到血的味道,針嘴刺探,卻因棉衣棉褲厚實,吸食不到。於是,只好繼續挺進中原。
雷招弟先時十分在意,不時檢查螞蝗爬到自己身上的情形。慢慢地,覺得螞蝗對自己威脅不大,完全可以很久才掃除一次,就逐漸放鬆了警惕。
終於發現了,雷招弟走了過去。
剛死的人,雷招弟見過;久遠的骷髏,雷招弟也見過。剛死的骷髏,這是還第一次見到。
枯瘦如柴,皮包骨,對飢餓的災民常常這樣形容。眼前二具槁木般屍首,纔是真正的皮包骨。
二具屍首均跌坐於地,保持抗爭的姿式,好像突然斃命一般。身上由於有衣服遮蓋,尚不覺有異。臉上因沒有肌肉,皮膚朝下聳拉,在下巴處,隨風盪漾,甚是駭人。此時,因二人已被吸乾,身上反而看不到幾隻螞蝗。
拾起地上兵刃,查看了一番,確認了兩具屍首的身份。
汪屏南乃黃山派甘浪客掌門惟一的師兄,唐深川乃雲臺派掌門武曇華的三師弟。二人武功高強,均有搏虎擒龍之能,卻不料命喪小小螞蝗之口。
雷招弟正在感慨之時,忽眼前一黑,不辨東西。原來是這一番耽擱,忘記了自身,螞蝗乘勢而上,已至頭頂。
雷招弟忙緊閉雙目,兩手使勁在自己臉上拍打。但螞蝗前赴後繼,沒有效果。原來聽說螞蝗吸人不癢不痛,此時只覺面目疼痛非常。
頃刻間,雷招弟感覺螞蝗已鑽入自己緊裹着的臉部和頸項。想是面目處肌肉已經陷塌,露出了縫隙。
快跑!雷招弟狠狠地在眼睛處抹了一把,微睜雙目,向前直縱。幾個起落之後,煞住了身形。不對,河邊近,大隊人馬遠,還是應該朝河邊跑。於是返身急馳,一邊用雙手不停在地臉上拍打,一邊急速狂奔。
到了先前墜馬之處,雷招弟起身跳在空中,直接落入江水。
這一段的江底,遠沒有秭歸一帶亂石交錯的長江三峽險惡,但江水乃冰雪初融而成,寒冷刺骨,透徹全身。
雷招弟手腳幾欲凍僵,忙運氣迴轉,纔好遊動。但只劃得三兩下,又遊不動了,只得繼續運氣。
終於到了岸邊,已是下游裡許之地。
雷招弟上牙直碰下牙,還是打量了一下週圍,將全身衣物脫光,重新在江邊泡了一下,上岸再一件一件地清除衣服上殘存的螞蝗。
一陣微風吹來,雷招弟打了個噴嚏,將身子縮成一團,顫抖着,繼續清理衣服。
清理完衣服,雷招弟怕地上的螞蝗重回身上,不敢原地停留,抱起衣服,跑出十幾丈,纔將衣服擰開,穿回身上。
再次運氣,想使身子暖和一點,卻未成功。看來,是消耗過度,已無氣可運了。
吃的東西,糖、乾糧、鹽、水袋,均在馬鞍上面,隨馬匹一起,被自己踢入江中。
休息一會兒又如何?雷招弟倚石而坐,片刻之後,愈來愈冷,衣服也一直未乾。這樣下去只能是等死。
雷招弟看了看周圍,遍地奇花異樹,從未見過,也不知有毒無毒。也罷,還是吃地面的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