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能電器廠白天看起來很普通,幾棟舊廠房,來來去去的都是穿着工衣的人。寫字樓的門口,立着一尊神像和一個香爐。出入寫字樓的以文員居多,其次就是一些官兒們了,坐在裡面的科長經理、副總有好些個。每天早晨的時候,總會看到一些人站在神像前面,神情莊重地拜上幾拜。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進出寫字樓的人都有資格去拜神的,只有經理級別及以上的人,纔可以拜寫字樓門前的那尊神像。工廠裡面似乎房子特別多,所以空地就特別少。寫字樓斜對面的院牆邊上,倒是有一圈空地。空地上擺着三兩張石凳,供員工們休憩。在這兒來玩的似乎沒有普通工人。工廠倒是沒有規定誰可以坐在這兒,誰不可以坐在這兒,不過對於普通工人們來說,哪兒該去哪兒不該去已經不用明文規定了。在臺灣工廠,等級意識在工人們的心裡紮根太深,人在裡面自然被劃分成了三六九等。德能電器廠的主打產品是麪包機,燒烤機。所以,常常在週末的晚上,工廠的幾個臺灣股東們會搬出德能製造的機器,在石凳邊上烤麪包,或是燒雞翅雞腿什麼的。那些個臺灣股東們似乎永遠都不穿皮鞋,腳上蹬的是清一色的黑布鞋。不僅僅只是臺灣股東,工廠裡面臺灣籍的僱員,都穿着清一色的黑布鞋。瞧一瞧工廠裡面的普通工人,哪個不是腳蹬皮鞋的?買不起貴的皮鞋,就買便宜的。在金海商業街,三十多塊錢一雙的皮鞋隨處可見。工廠裡面的工人穿的正是三十多塊錢的皮鞋。或許,在工人們的眼裡,穿着皮鞋就是一種榮耀吧,至少比在老家穿着十塊錢一雙的解放鞋強。可是人家有錢人就是不像我們這些有錢人顯擺。爲什麼呢,因爲是人的自尊心在作怪。大多數工人,都是比楊白勞好不了多少的窮人。人越窮,就越怕別人笑他窮,正象麻子怕別人笑他的臉,癩子怕別人笑他的頭頂一樣。越窮的人,是越注重自己的穿着的,因爲怕別人笑他窮。反而是那些有錢人,倒不會在意穿什麼,反正自己有錢,穿什麼都一樣。穿得樸素一點更好,不露富,走在街上纔不會被壞人盯上。
工廠的院子裡面,以廠門爲中心點,一左一右各塑着一尊龍圖騰。沿着龍圖騰的輪廓,有一圈彩燈。每到晚上,彩燈亮起來,像小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格外漂亮。此時,略顯陳舊的廠房已經淹沒在夜色中,人們看到的關於德能電器廠的東西,最明顯的就是龍圖騰上面一閃一閃的彩燈了。彩燈顯現出的龍的外形,遠遠看上去像兩隻正在騰空飛起的龍。因爲這兩條龍,德能電器廠在一三八商業街這一帶小有名氣。一說起德能電器廠,人們就會問:“德能電器廠,不就是有很多龍的那家工廠嗎?”其實龍並不多,只有兩條。臺灣人迷信,信這信那的,德能的老闆們也不例外。除了供着一尊神像,還弄兩條龍圖騰來。那個時候,覺得信神信圖騰就是一個笑話。後來進了許多工廠,才知道不管是臺灣老闆,還是香港老闆,抑或是大陸老闆,都挺迷信的。港資廠裡面,也是供奉了神像的。大陸老闆開的工廠,有的廠裡面供了神像,有的沒有供。即便沒有供神像的,一年中總有幾個時節,老闆都會去到廟裡面燒香的。所有的資本家,都是靠剝削工人的剩餘勞動價值來發家的。雖然現在不這樣說了,現在說成是:各工廠各企業家爲咱們農民工提供了多少工作崗位,我們這些農民工在他們的工廠裡面掙了多少錢回老家去了,爲老家增加了多少雞滴屁。可是,我們被資本家剝削走的何止是那一點點雞滴屁呢?雞腿雞翅雞脯肉,好的都被資本家賺走了,我們只吃到了雞屁股,那是雞身上最難吃的東西。算算老帳,資本家也算做了虧心事吧。中國有一句話叫:爲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當然,做了虧心事的人,就時刻擔心會有小鬼找上門來了。所以,資本家們只能求神靈保佑了。於是乎,衆老闆們一個比一個迷信神靈了。倒是我們這些社會底層的農民工,不信天不信地不信神,只相信自己。我們也就不用拜神了,拜來拜去也就那麼一回事,餓不死也撐不死,當然更不用擔心會因爲有錢而被壞人們惦記上,於是乎活一天算一天地過日子。
不得不承認,德能電器廠寫字樓門前的神像和院子裡面的兩尊龍圖騰,就是整個德能建築的精華所在。如果你到車間裡面走一走,到宿舍裡面走一走,就知道那些至少是修建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廠房已經落後了,跟不上二十一世紀的步伐了。一千多人的德能電器廠,車間裡面居然沒有廁所。工廠有一個很大的公用廁所,在食堂後面的巷子裡面。每到中休的時候,總有許多工人,從各個車間的門口向廁所裡面跑。兩個小時的工作,腎臟裡面早已積累了一大堆廢水了,得趕快排出來。不管是從生產部,還是從零件部,走到那個廁所都得走一兩分鐘的路,真是不方便。後來進的工廠,人家車間裡面都有廁所,就算是在上班時間,想去方便也挺方便。說完了廁所,再得說一說熱水了。據老工人們講,以前的德能電器廠,是沒有熱的洗澡水供應的。夏天還罷了,用冷水洗一洗澡也不至於被凍死,可是冬天就是一個大問題了。廣東的冬天雖然沒有冰天雪地,不過也挺冷的,有時候最低溫度只有三四度。這樣的天氣,洗冷水澡不僅考驗着一個人的毅力,還考驗着一個人的體質。相信那些體質弱的人,只要洗一次冷水澡,就得給醫院作一筆貢獻。據說後來工廠來了一個新的經理,經理知道了這一情況之後,向上面提議要給工人提供熱水洗澡,經工廠的高層一層一層審批下來,當然這期間不知道我們的那個經理費了多少口舌,最後工廠才同意這個提議,於是才建了鍋爐房燒熱水了。我還算幸運,進德能的時候,就能洗上熱水澡了,雖然要打到熱水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下了班以後就得立即提着水桶一路小跑着到鍋爐房門口排隊,去晚了這一口熱水就沒有了。工廠的人太多了,打水的人也多,每天總有那麼一羣人打不到熱水,這在德能電器廠屬於正常現象。不過,我去的時候是夏天,就算偶爾沒有接到熱水,回去用冷水洗一下澡,也凍不死。不過,雖然是在夏天,晚上站在沖涼房裡面,桶裡面沒有一滴熱水,當背上沾着冷水的時候,確實不好受。不過那個時候年輕,偶爾洗一兩次冷水還不至於凍感冒。
和我住同一間宿舍的全是零件部的同事,除了一個是點焊部的,一個是塑膠部的,其餘的全是絲印部的人。前面說過,絲印部的人以四川人居多,所以宿舍裡面的女工,也以四川人爲主。那個時候在外面的打工的,似乎以年輕人居多。三十多歲的女人,在車間裡面當工人的,就被叫做老太了。宿舍裡面有三個三十多歲的四川女人,有一個我們叫她蘭姐,另外兩個都被我們叫成老太了。絲印部的那個人我們直接叫她老太,點焊部的那個人我們叫她死老太。據說老太和死老太以前是好朋友,同一個鎮子走出來的,年紀又相仿,自然是好朋友了。不過後來卻成了死敵,水火不相容的死敵。宿舍裡面住的人多,兩個人住同一間屋子,也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現在想起來,那間鴿子籠裡面也住了一二十號人吧。屋子裡面住的人多,走廊上雖然有垃圾桶,但是總有不自覺的人,在走廊上四處亂扔垃圾,儘管清潔工一天要掃幾次,但是走廊上的垃圾似乎永遠也掃不完,總有幾塊果皮丟在地上,總有幾隻廢棄的塑膠袋子在走廊上飄來飄去。我住的是上鋪。有一天下班回到鋪上,發現席子上多了幾粒老鼠屎。這些死老鼠,總是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我們宿舍自然也不例外。不知道老鼠有沒有在席子上拉尿,就算拉了,等我回來,席子上也找不到尿的痕跡了。抹掉了老鼠屎,也不想那樣多,洗了澡依舊在老鼠拉過屎的席子上睡覺,總不可能因爲老鼠拉了一泡屎,我就換掉一張席子吧。不過宿舍裡面卻有一種好處:沒有蟑螂。這是因爲工廠每個月都給宿舍裡面打一次蟑螂藥。就算蟑螂的生命力再旺盛,也頂不住蟑螂藥的攻勢,所以不算乾淨的宿舍裡面自然找不出這個物種了。大宿舍裡面,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就靜下來了,人們到了該睡着的時候就睡着了。還算幸運,宿舍裡面沒有打鼾的人,不會因爲鼾聲影響到本來就不多的睡眠。
總體上說來,德能電器廠各方面的條件並沒有展順電子廠好。雖然在德能生活,偶爾還會懷念展順電子廠寬敞的宿舍,還會懷念展順電子廠的凍水,不過出了展順我不後悔,進了德能我也不後悔。我甚至還慶幸自己進了德能。因爲工資高,還因爲德能是大廠。沒有幾天我就適應這兒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