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統領的三條生產線,一條是前加工線,一條是錫焊,一條是成型。我正好被分到了前加工線。展順電子廠主打產品是充電器,據說是把手機接到汽車的某個位置,手機就能充電了,簡稱車充。成型是整個工廠的領頭羊。所有制作車充的線材,都得在成型線壓上一個膠塞,壓了膠塞的線材送到前加工段處理,再到焊錫,最後成型。然後,有一條專門插件的拉,負責給電路板插件,插件完成的線路板和前加工處理完的線材,一起送到組裝線,在那兒進行組裝,一個車充就完成了。二00一年,買得起手機的國人都不多,買得起汽車的更少,對於手機可以在汽車上充電,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所以總覺得車充是高科技的產品,在展順工作,也就是在從事高科技的生產。那時的車充是出口日本的。人家小日本,地小物薄,科技卻比我們領先。我們生產的產品,居然也要爲他們服務。現在不一樣了,科技發展飛快,車充估計早成了垃圾產品了吧,不知道小日本還會不會找展順購買車充,也不知道如何展順還在不在?或許,在激烈的競爭中,小小的展順早就被更有實力的工廠吞併了吧?許多年沒有回一三八工業區看看了,也不知道展順怎麼啦,十年前和我共事過的美女們,如今又在哪裡呢?
生產車間在二樓,整個展順,也只有三個生產組長,一個是國民黨,統領我們的;還有一個不記得他的名字了,是統領插件和組裝線的;還有一個組長,是統領兩條耳機線的。我的運氣也真是太差了,如果當時被其他的白皮子挑走了,或許在展順的日子還好過一點。可是運氣差的時候,什麼鬼事都會碰到,偏偏成了國民黨的部下。
國民黨帶着我和幾個人來到了前加工線。只聽見有一臺機器畢畢剝剝地響着,線材膠塞前端的黑膠皮就打掉了一段,露出幾根細膠線。細膠線裡面當然是包着銅線,所有用過手機的人,都知道這個常識啦。打線的女孩子速度飛快,她一個人打線,供着拉上三個人剝線。所謂剝線,就是把細膠皮剝掉一截,讓銅線露出來。露出來的銅線經過浸錫、電測,合格品就送到錫焊線去焊錫了。前加工段不是流水線,打線的女孩子打完了線,把線材放在身後的大桌子上,幾個剝線的人,平分着把線剝了。寫到這裡,不免說一下,關於工廠的生產流程,我很不想寫。這些流程,看起來太枯燥乏味了。可是如果不寫,以後我寫到某一段時,怕讀者朋友看不明白,所以只好先寫上了這一段枯燥的文字。前加工線不是流水線,每個人都是憑着自己的速度來做事情,不過拉上還沒有出現過一個懶人。那個時候的工人特別老實,生怕動作慢一點會被罵,所以每個人幹活還算認真。如今的八零後九零後可不像我們七零後了。進了工廠,工作條件不好,或者工廠要求苛刻的,他們就受不了,所以動不動就炒老闆的魷魚。我們那個時代可不一樣,只知道努力幹活,不讓老闆炒我們魷魚。
我被帶到了一臺剝線機旁。坐在座位上打線的,嘴角上有一顆大大的黑痣的女子,睜大了眼珠子朝我望了望,然後就從座位上站起來,教我操作打線機。後來才知道,那個女子居然還是拉長助理,也是拉長的親嫂子,名字叫楊什麼來的,如今我忘了,在這篇小說裡面,就用楊助理代替吧。如今還記得此人有一口黑牙。剝線機倒也好操作。一根線材,也就兩條細線,當然,有的線材也有三條細線的,每條細線送進剝線機的刀口裡面,腳踩一下剝線機的腳踏板,手輕輕的拉一下線材,在高溫下,送入刀口的線材,膠線就剝掉了。唯一有一點技術含量的,就是剝線的長度。這個也並不難,看兩下就會了。我坐在打線機前打起線來。
不一會兒,從前加工線最前端的辦公桌前走來一個人,拿着一個小本子,過來問我叫什麼名字。那人正是我們的拉長劉小成。拉長大人的上嘴脣特短,一天到晚那張嘴就是沒有合攏過。嘴合不合攏也不關我什麼事,但是他卻偏偏長了一口黃牙,讓我看了不順眼。當他走到我身邊,張開嘴同我說話的時候,那口黃牙更是一覽無餘地展現在我的眼前了。看他那副模樣,不知道他多少年沒有刷過牙了。後來,當我遇見了許許多多黑牙的,黃牙的同事,他們的牙齒大都和拉長以及他的嫂子一樣難看。但是我發現,他們並不是沒有刷牙,他們每天也像我們一樣在刷牙呀,也同我們一樣,用的是從超市裡面買回來的牙膏呀,怎麼我們的牙齒是白的,他們的牙齒非黑即黃呢?後來我總結出一條規律:那些長着黑牙黃牙的人,都是貴州人。其實這條規律也不是我總結出來的,在若干年以前,或許就是改革開放剛剛開始,剛開始流行打工的時候,這條規律就存在了吧。很久以後,有人告訴我們,貴州人長黃牙黑牙,與他們的生活方式有關。他們那兒非常窮,人住的屋子非常矮,而且一年四季把個爐子放在屋子裡面,人一年四季薰着黑煙,久而久之牙齒非黑即黃了。
楊小成走到我身邊,把小本子放到打線機的一個小角落,然後扯開嘴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新人進來的時候,人事部都有花名冊給他,對着花名冊點一下名就知道了,非要跑過來問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叫萬傳芳、他朝小本子上寫了一個萬字,傳字就不會寫了,想了老半天,寫了一個“船”字,看他把我的名字寫成那樣,我有點生氣了,一邊笑着一邊罵了一句:“你狗日的,怎麼寫我的名字的?”楊小成也沒有發火,衝着我笑了笑。後來才知道,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在我看楊小成不順眼的時候,楊小成也看我不順眼了。我告訴他,不是這個字,是傳統的傳。可是他不會寫傳統的傳。他扯開嘴皮一邊摸頭一邊笑,笑了一會兒,還是不會寫,我才把廠牌取下來,拿給他,讓他從廠牌上抄了名字走了。在我的心目中,做管理的,就算是最基層的管理員,也該是文化人吧,可是他怎麼像一個文盲呢?後來才聽說,楊小成本來就是一個文盲,他老人家纔讀過三年半書,四年級都沒有畢業,也難怪寫不出我的名字了。可是這樣的人,居然可以做到拉長的位置上來。仔細算起來,真是他家的祖墳埋到了好方位,所以上帝朝他微笑了,他就奇蹟般地做了管理人員了。據說楊小成剛進展順的時候,展順電子廠還在一三八商業街那邊,是一個才幾十人的工廠,他剛開始是在飯堂裡面打雜,後來不知怎麼地,老總髮現他老實勤快,於是讓他去車間幹活,做雜工,再後來,讓他做前加工線的員工,然後就叫他做拉長了。前加工線的人,來的來,走的走,多少年過去了,就他楊小成還在,是前加工線資格最老的人了,當然也是前加工線,肚子裡面墨水最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