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妙茫然地走在白鶴寺中,只覺得意識迷迷茫茫,心頭一片空白。
她苦求忘塵大師替兄長推演吉凶,所得到的,居然是無果!
無果!
祖母死了,父親死了,將軍府內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哥哥逃了出去。可他現在,在哪裡?是否還活着?
她一無所知。
祖母與父親又葬在了何處?
她也一無所知。
世間之大,竟似是隻留下她孤身一人踽踽獨行。
本就是偷來的人生,卻又有何用呢?
夜風裹挾着雪花落下,打在她的身上。白日裡本已經耗盡了精力,晚間卻又受到如此打擊,凌妙只覺得渾身上下再無一絲氣力。倚靠在一株亭亭如蓋的松樹下,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凌妙捂住了臉,無聲地哭泣了起來。
突然,她放下了手,扶着樹幹掙扎着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出了白鶴寺,往白鶴山的後崖走去。
山風凜冽,夜雪如扯絮一般落下,本就陡峭的山路更加難行。凌妙渾身上下冰冰冷冷的,渾然感覺不到一點兒溫度。她僵硬地挪動雙腿,迎着風雪艱難前行。
黑漆漆的夜色中只有慘淡的雪光,她辨不明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跌跌撞撞間終於來到了後崖。此時的她,身上錦衣早就被寒風打透,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的熱氣。
後崖下方就是深淵,黑洞洞的如同一張大口,彷彿能夠吞沒世間的一切。
“爹爹,祖母!”凌妙難以支撐,淚水滾滾落下,頃刻間便在臉上結成了冰。
抹了一下眼睛,凌妙覺得自己哪怕換了一具身體,骨子裡也還是那個自有傲骨的衛紫瓔。她眼神清明下來,神色也變得堅定。伸手理了理鬢邊被山風吹得凌亂的頭髮,她的嘴角噙了一抹笑意。隨後,毫不猶豫地,朝着那深淵縱身一躍!
千鈞一髮之際,一條黑色長鞭驀然出現,捲住了沈妙的腰身,在她落下懸崖的一剎那間,硬生生地將人提了上來!
一日攀爬,半夜風雪,肝腸寸斷,凌妙早已陷入深深昏迷。
“主子!”隨之趕來的一位勁裝少年見到那長鞭主人虛虛地掩着嘴,咳嗽了兩聲,面上不禁露出焦急之色,“您的傷……”
那長鞭主人擡手擺了擺,示意自己無事,從懷裡掏出瓷瓶,倒出一枚晶瑩玉潤的藥丸放進了嘴裡。
少年見狀更是大吃一驚,連忙要阻止,卻已經晚了,只焦急跺腳:“大夫說了,這藥性太烈,不能多吃!您……”
“無礙。”長鞭主人打斷了少年的話,俯身去看凌妙。
藉着熹微的雪光,凌妙雙目緊閉,雖形容有些狼狽,卻絲毫不能掩蓋她絕色的容顏。
面具人似是一怔,隨後露在面具外的嘴角,彎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
……
凌妙醒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山洞裡。
洞中,燃着一團篝火,驅散了身上因吹了山風帶來的寒意。而篝火的另一側,正有個穿着墨色狐裘的人,將一根木柴添進火中。
“醒了?”
那人偏了偏頭,露出了半張覆着銀色面具的臉。
“你是誰?”凌妙動了動身子,覺得手腳倒是都有知覺,不着痕跡地擺出了個防備的姿勢。
面具人似乎沒有發現她的小動作,只將手中木柴扔進了火中,拍了拍手。
“堂堂侯門千金,竟會半夜尋短,這在京城裡,也該算是個大大的笑話了吧?”
凌妙瞳孔一縮,這個人竟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到底是何人?”她猛然躍起,背靠着一塊兒大石,目光如冰如刃。
“自然是救了你的人。”面具人亦是站起身來,朝着凌妙走過去,“倒是你,我該喚你什麼呢?是凌妙姑娘,還是,衛大小姐?”
最後幾個字,聽在凌妙耳中如同晴天霹靂!
她努力平復內心的情緒翻涌,只冷笑道:“閣下說的什麼意思?”
“自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面具人逼近了凌妙,身上氣勢陡然一遍,鋪天蓋地的殺氣朝着凌妙撲去,竟是壓得凌妙彷彿喘不過氣來。
無論是衛紫瓔,還是凌妙,從來都不是任人折辱的性子。
凌妙眼睛微眯,突然間右手斜斜刺出,攻向那面具人。而她細白如玉的手中,赫然攥着一根不知何時抓在手中的木柴!
“你以爲這樣就能傷了我?”
話音未落,面具人竟以一種迅捷無倫的身法欺至凌妙跟前,奪下了木柴扔進篝火。
火光頓時大盛,明明滅滅地照在山洞中,平添了幾分詭異的氣氛。
“真是暴戾的脾氣。”面具人聲音中甚至帶着笑意,手,卻已經卡在了凌妙的脖頸上。
凌妙不語,一雙眼睛毫無懼色迎上面具後射出來的視線。
“來,告訴我,爲什麼要尋短呢?”
凌妙閉上了眼,冷笑:“閣下好身手,要殺便殺吧。左右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還給你就是。”
方纔,她是真心想尋死,想着黃泉之下與祖母父親團聚,無論如何勝過一個人在這世間苦苦掙扎。那一刻,什麼報復,什麼仇恨,竟彷彿都不放在心裡了。
但她自己想死,不代表她就願意被人殺。
出乎意料的,面具人的手緩緩向下滑去,竟慢慢離開了她的身前。
“你看,我若想殺你,是易如反掌的。”面具人攤手搖頭,笑道,“但我卻救了你。”
凌妙睜開眼,眸光閃動。
“你想要什麼?”她自嘲,“若是想與武定侯府討些好處,只怕註定要失望。”
“我只是好奇,近日來京城傳說中與衛大將軍的千金一模一樣的淩小姐,到底是個什麼模樣罷了。”
凌妙與衛紫瓔十分相似的傳言早已經傳的沸沸揚揚。顧氏也知道了,自是懊悔去了楚國公府那一趟。凌肅更是陰沉着臉將凌妙出行的護衛增加了一倍。
“聽閣下聲音似是男子,想不到竟也如後宅婦人一般。”凌妙譏諷。
“好奇之心人人有之。”面具人並不以爲忤,聲音中頗有些自得之意,“那麼姑娘是否願意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呢?”
又繞回了這個問題。
凌妙垂眸。
她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真的只聽說了傳言才起了好奇之心,還是真的知道了些什麼。
她擡起眼簾,揚起一個足能顛倒衆生的笑容:“我是凌妙,武定侯凌頌的女兒。”
一雙視線緊緊盯着她的眼睛,她甚至能想象到那面具後的人是怎樣一番表情。
面具人注視着她,良久,才撤回了視線,淡淡一笑:“淩小姐,凌家小姐……”
凌妙稍稍鬆了口氣。
在這樣一個人的注視下,她假裝出來的平靜剛強彷彿雖是都會崩潰。正要開口,只覺得後頸上一痛,人便失去了意識。
“千鈞。”
面具人用自己的狐裘裹住了凌妙,淡淡喚了一句。
勁裝少年從山洞外跑進來,“主子。”
“將淩小姐送回白鶴寺。你知道該怎麼做。”
千鈞躬身:“屬下明白。”
這少年瞧着不過是十三四歲的模樣,彎腰抱起凌妙走出山洞,幾個騰躍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面具人負手看着篝火,過了一會兒,慢慢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張靡豔凌厲的臉。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
凌妙只覺得渾身上下火燒似的難受,勉強睜開眼,就瞧見了海棠和木槿焦急的臉。
“我,怎麼了?”她開口,聲音嘶啞,喉嚨處火辣辣疼痛。
“還說呢!”海棠又是哭又是笑,“您去見忘塵大師,回來就暈倒在院門外。要不是我們聽見有聲音出去瞧了瞧,竟都不知道呢!”
木槿端了一碗藥,亦是含着眼淚,“身子本就沒有大好,偏要來祈福。祈福也就罷了,還要三跪九叩上山,到底惹出了一場病吧?”
“快吃藥!”將藥碗塞給凌妙,木槿難得的惡狠狠。
凌妙忽然覺得,自己太過自私了,一心只想着孤身一人在世間孤單寂寞,卻沒有想過,若自己真的在後崖上一命嗚呼,跟着自己來的海棠與木槿怎麼辦?那些護衛隨從又怎麼辦?
顧氏,真心疼愛着的母親怎麼辦?凌肅那個身體文弱的兄長,又怎麼辦?
大感愧疚,便將湯藥一飲而盡,只輕聲道:“是我不好,原不該昨夜出去。”
海棠不疑有他,只當她是在說不該獨自去找忘塵大師的事情。
“好歹往後,都讓我們跟着吧。”
凌妙點點頭,看着兩個丫鬟關切的眼神,心魔漸漸散去,眼睛也恢復了清明。
只是,到底是冬日受了寒氣,又在爬山時候遭了罪,凌妙這個身子再壯實,終究也是個十四歲的少女而已。雖是吃了藥,也沒有抵擋住病魔,竟是高燒了兩三日。
顧氏接到女兒生病的消息,在武定侯府裡又如何能夠坐得住?
當下也不管侯府裡了,只叫人套車就要往白鶴寺來。
凌肅想的多些,命丫鬟們收拾了顧氏的行禮,塞進車裡,母子兩個都憂心忡忡。山廟苦寒,凌妙身子本就還虛弱,這一場大病,還不知道要怎樣折騰。
只到了白鶴山腳下,小路上迎面碰上了一輛馬車。車伕看那標記,回頭對車裡坐着的顧氏與凌肅回道:“太太,大爺,是榮王府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