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凌頌的手最終沒有能夠落下去。

另一隻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已經穩穩地抓住了他的腕子。

“父親,時至今日,您認爲還有資格來管教我麼?”凌肅坦然看着震怒不已的凌頌,“從小到大,您沒有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任。對於我he妹妹,除了呵斥便是冷漠。父親,我願意這樣叫您一聲,是因爲我還念着自己流着您的骨血。只希望父親不要將這點兒骨血的情分也磨光了纔好。”

凌頌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凌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也,不過是如此罷了……

凌肅轉身出了書房,走在白雪皚皚的侯府之中。昔日裡富麗華貴的侯府,如今卻是說不出的蕭瑟清冷。

“阿肅,阿肅!”

身後突然傳來叫聲,凌肅轉身一看,卻是三太太和凌嫣。

三太太見他停住了腳步,立刻追了過來。

“阿肅,你這是要出去?”三太太滿臉笑容,“可是去看你娘?正好,我和阿嫣也許久沒見過她了,聽說別莊的事情,我們都聽擔心的。不如一起過去吧。”

她說的很是誠懇。或許,妯娌多年,雖然從前一直暗地裡爭鋒,但顧氏真的離開了侯府後,三太太才發覺,原來以爲不會再有壓着自己,可以暢快過日子的想法是多麼簡單可笑。

武定侯府裡底蘊不足,家底更是簡薄,跟京城中那些數代勳貴望族相比,簡直與鄉下農人沒有什麼分別。

從前顧氏在的時候,月例銀子月月不會短了,每月裁剪的新衣,每季添置的時新首飾,眼下都沒有了。就連凌嫣前幾日出去,因看中了採蝶軒裡一套牡丹花樣的頭面,想置辦下來都是不能!

這會兒,三太太倒是後悔了——早知道這樣,從前無論如何不該與顧氏爭高下的。現下人家和離了,日子過得照樣順遂,手裡頭銀子錢流水似的花用。最重要的是,凌妙竟然成了未來的王妃!

王妃啊,過去,她想都不敢想!

反過來看她的女兒,凌嫣明明哪一樣都不比凌妙差,如今親事都困難!

原因無他,武定侯府已經沒了真正能支撐門戶的人,敗落就在眼前!更何況,她丈夫也不過是個五品的小官!

這樣家世的女孩兒,京城裡一抓一大把!

當然,凌嫣容貌出衆,又素來會說話,才藝也頗能拿得出手。若是找個普通的小官吏,門當戶對的親事,是不難的。可是無論三太太,還是凌嫣自己,又怎麼甘心去找那所謂的“門當戶對”呢?

前些天有人來給凌嫣說媒,說的是一個六品的翰林。要說,官職不高,且誰都知道翰林清貴,但那家家底不豐,乃是寒門出身,父母俱在,還有一個弟弟。三太太當時就把媒人給趕了出去,凌嫣也氣得大哭了一場。

三太太看着實在不好,輾轉了一夜,想到了一個人。

凌妙。

就算和離了,凌妙跟着顧氏走了,那她也是凌家的人吧?也得叫她一聲三嬸吧?

她去做了王妃,總不能堂妹就要蹉跎了姻緣不是?

所以今日一早起來,三太太就打聽着凌肅的行蹤。她想着,自己去拜訪顧氏,未必受歡迎。但跟着凌肅一起去,顧氏總不能給自己兒子臉色看吧?

凌肅並不知道她打的小算盤,但對於她想去看望顧氏,卻也並不接話。他知道三太太的品性,若是沒有所求,怎麼會突然就想去看望自己的母親了?

當下便笑了笑,“三嬸,今日我要去書院裡。多謝您還惦記着母親,這話,得了空我給母親帶到了。她和妹妹如今都好,只是憑空受了些驚嚇,所以也不願意這個時候勞煩親朋們。”

三太太頗爲失望,看了凌嫣一眼,嘆了一口氣道:“既然這樣,我們倒是不好上門了。不過這快過年了,你娘也不好總在家裡頭關着的。你去的時候問問,就說我的話,哪天我下帖子請她和阿妙一同出來賞雪喝茶。”

凌肅點點頭,“三嬸,我先走了。”

一徑離開了。

“娘!”等他走遠了,凌嫣才跺了跺腳,恨恨道,“我說什麼來着?人家如今身份高了,纔是看不上咱們,您何苦拿着熱臉去貼人家的冷……”

“閉嘴!”三太太沒好氣地的瞪了她一眼,將她衝到嘴邊的粗俗言語呵斥了回去,“小姑娘家家的,說話沒個分寸?好歹你也是侯府的小姐,該有的儀容風度,不要自己就丟了!”

見凌嫣猶自憤憤不平,知道她這個女兒一向是個抓尖搶上的性子,從來都是自認爲比凌妙強出許多。只是沒想到,凌妙一朝開了竅,不再橫衝直撞,行事落落大方,便是教訓人,也是做得光明正大,叫人挑不出一絲錯處。

整個京城裡,就沒有幾個人說凌妙不好的。

如今,凌妙成了郡王妃,哪怕才一賜婚,榮王妃就死了,有流言詬病她命硬克人,但架不住人家翊郡王把凌妙當成了寶。沒看見麼,那個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郡王日日去顧家,聽說東西也是一車一車的送,哪裡管什麼年不年節不節的?

什麼是愛重,這就是了!

凌妙那樣的榮耀,叫滿城裡的女孩兒都羨慕嫉妒,凌嫣怎麼可能平心靜氣呢?

“好了嫣兒,娘跟你說,這人呢,就是個命!”她愛憐地將女兒鬢角的碎髮別到了耳朵後邊,又穩了穩她青絲間的那支赤金鳳釵,嘆息道,“你千般好萬般好,唯一不好的便是沒有託生好!娘知道你不服凌妙,可眼下情勢不由人,不服也要憋着!”

拉起女兒的手往回走,“你看看現下咱們家裡是個什麼情形?不說原先那些衣裳首飾能裁減的都裁減了,就連月例銀子都不能按時支了出來。前兒你和李小姐她們出去,看中了那套首飾,若放在從前,哪裡會猶豫?現下呢,可不是就不捨得花費那千八百兩的銀子了。好孩子,娘也不願意這麼低聲下氣的,可沒法子啊!凌妙是未來的王妃,她身邊那些人,都是高門大戶。說不定,你的親事就要着落在她的身上呢!”

凌妙低着頭,邊走邊踢着腳下的雪,輕聲道:“我只是不願意看着她得意。”

“傻孩子呦!”三太太點了點頭她的額頭,又低聲地勸了起來。

卻說凌肅穿好了厚實的衣裳,出了侯府,坐着馬車一路往顧氏那邊兒去。

行至翔雲巷的時候,忽然就聽見一陣喧譁聲。

凌肅本不關注,外頭跟着車的小廝卻忽然叫道,“咦,大爺,是岑家的小姐!”

岑媛?

凌肅知道岑媛乃是妹妹的手帕之交,兩個姑娘感情好的不得了。甚至春日裡,二人並肩抵禦羣狼,不離不棄的,在京中一時都傳爲了佳話。

這麼冷的天,她怎麼在街上?

撩起了車簾子,凌肅往外看去。只一眼,就皺起了眉頭。

京城翔雲巷,在周圍都是有名的。無他,這是一條尋歡作樂的花柳巷,男人的溫柔鄉,來者非富即貴,真正的銷金窟。

此時翔雲巷中最爲著名的春風樓前,正站着一個俏生生的少女。這少女身形高挑,穿着一襲大紅色錦衣,滿頭青絲只束成了一條大辮子,上邊簡簡單單地戴了一串珠花,便再無其他裝飾。少女柳眉杏目,在白雪之中俏麗生姿,不是岑媛又是哪個?

這樣美麗的女孩兒,怎麼會出現在春風樓前?

岑媛手裡提着一條齊眉短棍,正指着門口兩個壯漢喝道:“讓開!”

大凡能夠在京城裡開着花樓的,多是有些靠山的。兩個壯漢一看就不是好惹的,站在春風樓門口,如同兩座鐵塔似的。知道這位少女是將軍府的小姐,當然不敢動手驅趕,但也不會讓開。

岑媛冷笑:“你們以爲攔得住本姑娘?”

手中短棍一橫,揉身便衝了上去!

她的武功承襲自岑將軍,都是戰場上殺敵的招數,一招一式俱是狠辣無比。兩個壯漢只不過是個花樓裡鎮場子的,哪裡是岑媛的對手?

不過兩個照面,便被岑媛闖了過去。不過這丫頭很有些分寸,只以肘擊打了二人,並未用手中短棍。

凌肅在馬車裡看着她纖細的身子衝進了春風樓,頓時皺起了眉。

“大爺,這,這岑小姐怎麼進了那個地方?”

小廝目瞪口呆。

花樓啊,哪裡是正經人家女孩兒進去的?便是走在路上,也要避開了呢!

凌肅怕岑媛吃了虧,命跟在他車後的四個隨從,“過去看看。”

小廝哦了一聲,車伕連忙把車往春風樓那邊趕。

只是還未到樓前,就見從裡邊飛出了一道身影,伴隨着一聲慘叫,這身影重重跌落在了雪地上。

隨後,岑媛自二樓窗戶飛掠而出,落在了那身影跟前,狠狠就是一腳踏在了那人的胸口上。短棍,就那麼直直地比在了那人眼前。

“啊……殺人了!”那人痛呼慘叫,“你這個瘋子!”

岑媛臉色通紅,不知道是羞惱還是氣的,冷笑道,“瘋子?瘋子你家裡還上趕着求我父親將我許配給你,你是傻子?”

這話一出口,登時就將從樓裡涌出來看熱鬧的人惹得鬨堂大笑起來。

春風樓的老鴇追了出來,一見那男子赤着上身倒在地上,胸口和兩肋處都有青紫,生怕出了人命,連忙就陪着笑哎呦了一聲,走過去剛要勸,卻被岑媛擡起棍子來指了一下。老鴇立刻縮了回去,躲在一個壯漢身後,“我說姑娘,咱們樓裡開門做生意。男人麼,不就是好這口?你有本事,就拴住了他。這,沒這個本事,來樓裡鬧,算什麼啊?”

話沒說完,岑媛一腳踢起了一個雪球,正砸在了老鴇的臉上。

老鴇慘叫一聲,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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